唯君卿卿

　　三天后，等魏梦琬彻底康复，珉帝才在坤清宫召见她。
　　珉帝并没有让任何人陪同，荒废了两年的大殿空荡荡的，只有父女两人，显得十分萧条。
　　看这光景，魏梦琬就知道，珉帝并不是来秋后算账的。她施施然行了个礼，就找了个干净的位子坐下，无所畏惧的开口，“父皇叫儿臣前来，无非是想问陆昀是谁，父皇恐怕已经猜到了，没错，陆昀正是失踪的珵王世子，秦夜。”
　　她摇晃着脚丫，带着几分无赖和痞气，仿佛在说，我告诉了你，父亲又能把我怎么着吧？
　　经此一遭，因祸得福，男人在昨天成功晋级，同样成为了武王，从此在灵武大陆站稳了脚跟。按照惯例，即便他原来无官无职，朝廷也要为此授爵封地。如果说对于武侯还是忌惮的话，那对于武王，就只能供着了。
　　到了现在，摊牌就摊牌，反正真刀真枪地谋反，她也不会轻易就输了，所以，她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宽阔的台阶之上，只有一把暗黄的龙椅，中年男人就孤零零地坐在上面，称孤道寡近三十年，他不是没有寂寞过，但这一次，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冷。
　　珉帝佝偻着腰，无力地问道，“琬儿，为父待你如何？”
　　魏梦琬的眼神暗淡下来，她收起了自己不雅的二郎腿，端正坐姿，微微倾身，而后实话实说，“父皇待我，宠爱有加。”
　　“那你为何要瞒着父皇？！”
　　珉帝狠狠地拍打着桌案，花白的眉须气得上扬，怒发冲冠，颤抖的手指向魏梦琬，高啸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受伤，你到底要瞒朕到什么时候？！”
　　少女站起来，杏目毫无惧怕地与他对视，直面他的怒火和威慑，“那父皇呢！父皇要瞒儿臣到什么时候？！！”
　　珉帝一顿，自他成为九五至尊，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质问他，但他应该明白，面前的九女儿向来与众不同。
　　他试探着开口，“你知道些什么？”
　　魏梦琬冷冷笑了，昂首道，“儿臣不告诉父皇，难道父皇不知道原因吗？”
　　一句话把珉帝的怒气噎进了肚子里。
　　他阴着脸问，“秦夜失忆了？”
　　“是。”魏梦琬答。
　　珉帝松了一口气，“你也没有将真相告诉他？”
　　“呵呵，父皇要儿臣告诉他什么？”魏梦琬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难道要儿臣说，他父亲失踪两年，至今下落不明。
　　他母亲为人所害，惨死家中。
　　他身负重伤，侥幸逃脱，却因此失忆。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跟我大哥没有关系，跟我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父亲更没有丝毫的关系！”
　　珉帝知道少女在讽刺他，那刻薄的语言刺得他老脸发疼，但他偏偏没有任何理由反驳她。
　　只因为，她说的是真的。
　　真相，可以掩盖，却永远不会湮没。
　　“所以，父皇到底想让儿臣怎么说呢？”魏梦琬苦笑了一声。
　　倘若有一天，男人问起此事，她又该如何作答？

　　“朕承认！”
　　珉帝牙缝间咯咯作响。
　　“朕承认，正是朕，派遣军队在官道上伏击了连赫。计谋是林相献上的，决策是朕亲自下达的！也是朕，亲手把往日的兄弟推上了断头台，你可以说朕薄情寡义，朕冷血无情，但是……但是秦夜他……他……”
　　“很多事情，有取有舍，朕肩上担着的是千里江山！朕必须保证我魏氏的统治万世永固！”他除掉了所有的潜在威胁，但最终等他回过头，却发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
　　“让秦夜掩埋在战场上不好吗？‘弱冠之年，力战东夷，剿灭皇庭，还太平于东海！’朕已经成全了他的英名，还要朕怎么样？”
　　珉帝敢说，他对秦夜已经仁至义尽！
　　那天若不是龙儿打岔，他务必将那人留下，命禁卫军剿杀，绝不会让他有机会成王！
　　“是呀！谢父皇隆恩！还顾忌儿臣的颜面，没有像垢陷梁丘家一样，垢陷儿臣的驸马！”
　　魏梦琬心如刀绞，她只注意到他家族内部的纷争，她一心为他立威，却忽略了自己父亲对他的忌惮已如此之深。
　　“琬儿，你听为父一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事已至此，与其等他记起往事，施以报复。倒不如现在先下手为强，一不做二不休！”珉帝从桌后冲出来。
　　魏梦琬摇摇头，“父皇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答应了珵王爷的联姻。而我，最大的不幸，就是爱上了一个本不该爱的人。”
　　她爱他已珍如生命，明知相隔血海深仇，每走一步都是脚踩利刃，也还是想要与他相拥。
　　“咳咳咳……”
　　突然间，珉帝全身一阵抖动，他连喘了数声，然后整个人像是有些站立不住，歪倾在桌案前，险将茶盘点心撞翻在地。
　　那个雄据帝位的男人终于明白，他究竟为了皇权牺牲过什么。
　　“父皇怎么了？”魏梦琬蓦地一惊，哪里还顾得多愁善感，她扶住父亲，细查之下，更是吓出了一声冷汗，“父皇明明是高级武侯，为何经脉还比不上一般的武将？”
　　她原以为珉帝是在跟黑龙对斗中受了伤，但利用钰凤神识，她清晰地看到珉帝体内的经脉竟然在不断萎缩！
　　魏梦琬意识到了什么，“父皇是不是吃过廖牧玑给的灵药，儿臣忘记告诉父皇，廖牧玑不是个好东西，他那个天机掌门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是儿臣疏忽了！”她暗暗懊恼，怎么忽略了这一点，“父皇快坐下，儿臣去找御医前来为您解毒……”
　　魏梦琬一语未尽，怔在了原地，珉帝的手在她眼前张开，一颗蚕豆大小鲜红的丹药安安静静的躺在他掌心。
　　“这是？”
　　“此为升律丸，顾名思义，可迅速提升武者的修为，而且没有限制，从二十几年前，朕便已经离不开此药了……”
　　即便她及时告诉自己又怎样，此间因果在她出生之前已经埋下，非她能左右。
　　珉帝握拳将其捏碎，红色的粉末四散而落，夹杂着一缕腥气，显得极为不详。往常，二师兄给了他药，他总是一颗都不愿浪费，因为一粒吞下去，便能提高一个等级。
　　“父皇糊涂了！练武哪有捷径可走！”
　　练武只能循序渐进，厚积薄发，连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都知道。
　　即便是使用钰凤催灌，除了最终成为至阳之体的寥寥几人，余下均是不得善终。当然，若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修行善果与其共享，经骨相连，这另当别论。但世间人都是自私的，有谁愿意损耗自己的修为，去帮助别人。
　　“此药虽然能一时拔高人的练气，却终究会消磨人的精血，摧心伤骨，父亲怎么能吃这种药？”
　　少女秀眉紧锁，一时间手足无措。
　　“琬儿，你不懂～”
　　珉帝感慨了一声，“你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你不懂那种在最底层徘徊，永远没有出路的痛苦。
　　你一定也知道西魔门的诅咒，那是拷在所有人身上的一道枷锁。
　　你知道当年朕和连赫用尽了多少办法吗？你知道那时的我们是多么无助，多么凄惨吗？”
　　奄奄一息的人被半吊在空中，不会死，也没有生，永远在挣扎，永远没有尽头。
　　“那个时候，别说是透支一些日后的心血，哪怕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琬儿，在你眼中这药是毒药，但在我们眼中，这药是希望，是活路！”
　　珉帝眸中放射出异常的光芒，那种执念，让魏梦琬竟有些害怕。
　　“但是阿夜，阿夜他……”
　　她想要反驳，但喉头哽涩，说不出话来。
　　那个少年等到了自己，一十五年的艰辛，独自扛起，见面时，依旧是双眸平和，安如磐石，笑启春风。
　　“世间又有几人，能如那个孩子一般，守住底线，初心不改。”
　　珉帝的语气中尽是赞许。
　　“若不是知他非凡，朕何必……呵呵~”
　　他摇头失笑，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琬儿喜欢，也不奇怪。

　　“父皇稍候，儿臣认识一位奇人，说不定他有解救之法！”
　　魏梦琬顾不上与父皇争辩，着急赶回去给岚杬莊主传信。
　　珉帝却一把拉住了她，“琬儿，为父用了什么药，会有什么下场，朕心里有数，为父让你过来，是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他眉目安泰，竟已是大彻大悟。
　　“父皇！”
　　见他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魏梦琬一急，眼眶立时就红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任她九千岁平日里巧计百出，果敢张扬，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魏梦琬从没想过那个犹如港湾一般的父皇有一天也会老去，会离开，那一刻她什么都忘了，听不清他接下来的话，只是不停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像是要挽留，又像是在请求。
　　瞧她哭得好不伤悲，珉帝心里又欣慰又酸涩，抚摸着她抖动不止的脊背，“别哭别哭，傻孩子，为父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由衷地叹了口气，“我有那么多儿子，女儿，恐怕也只有你和你大哥，对我有真情呀～”
　　珉帝没有再用“朕”来自称，他怀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儿，第一次在冰冷的皇宫中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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