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巢鸾凤

　　七月酷暑，日头炎热，炙烤着大地，人在外头走一圈，似乎就能被蒸熟。

　　我在病中之时，清净的很。我是不大在意这些事的，在大行宫里长大的小帝姬就算再不谙世事，也是在处处计算中长大的，哪里会不晓得人性薄凉，人心唯利的道理？

　　更何况，如今的小帝姬已经不是小帝姬了。

　　只是觉得阴氏难得，在我病中之时，来得可比李世民勤快多了，说是日日侍疾也不为过。当人人都去沾王妃的喜时，她能不去凑那花团锦簇的热闹，反而来看我这再难有作为的病秧子，也不怕沾了晦气，便是难得。

　　她话也不多，性子很是恬静，讲得最多的便是近日又读了哪本书。是啊，她虽出自掖庭，却也是饱读了十几年诗书的官家小姐。

　　一场战争究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我渐渐明白了，原来这世间许多事并无对错之分，只有身份之别。

　　阴氏全族，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对大隋对忠心天地昭昭，日月可鉴。但对唐来说，却是逆党。

　　李世民很忙，每次来时总看上去疲惫万分。但每隔三差五也能见一回，说来发笑，他每每睡在我身侧时，我总会睡得安心些，就像一叶在风雨飘摇中找到避风港湾的小舟一样。不过我们甚少同房，大抵是他体谅我身子孱弱的缘故，偶有几次也是温柔至极，生怕弄伤我。

　　“夫人，江大夫来了。”桃蓁从外头迎了江允进来，全程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

　　我轻轻应了一下，接着很是熟练地把手放了上去，却并不想多说。前些日子精神本已大好，奈何近几日日头太热，不仅食欲全无，连带着精神也不大好，整日昏昏欲睡的。

　　“夫人这几日脉象很是平稳。”大抵是我最近身子确实恢复了不少，江允如今来请脉心情也是越来越轻松了。

　　“可我这几日总是觉得没什么胃口，也使不上什么力气。”我叹了口气，到底是有些怨怼自己的身子。

　　“无碍，待臣开几副祛暑气的方子，夫人按时服下便会有所好转。”

　　“好，那便有劳了。”我抬眼看了一眼桃蓁，桃蓁旋即便懂了我的意思，对着江允说，这边请。只是不知为何，这话说得颇为急促。

　　我便又叹了口气，身旁的颉之看了，停下了扇团扇的手，问道：“公主可是又想到了什么烦心事？”

　　“哎，只是觉得到了该为你们准备嫁妆的时候了。”

　　“公主为桃蓁一人准备就够了，奴是要陪您一辈子的。”颉之笑着说，分外真诚。

　　我也跟着笑了笑，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一辈子太短了，可她的人生还得继续。

　　“你觉得江允如何？”我换了个话题说道。

　　“江大夫不仅面若冠玉，还深得秦王信赖，未来前途无量，但是最要紧的还是桃蓁如今满心都是他。”颉之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最守规矩的颉之也能说出这般动听的话来。

　　“是啊，最重要是桃蓁喜欢。女子若能嫁给自己的心上人，那该多欢喜啊。”我喃喃道，似乎是下意识的呢喃。

　　未时五刻左右，阴氏来陪我说话。我早早得备好了紫笋茶，还额外备下了一支珠钗准备送给她。这珠钗是衔珠蝶形白玉钗，通体脂白的西域羊脂玉已属难得，但在被一串饱满润泽的东海珍珠包着的夜明珠面前也只能作配。

　　说起羊脂玉我便又想起那日得知唐妃丧子后，给她送去的一对白玉手镯。那玉镯的成色极佳，连我娘看了也不住称赞。那日见她颇爱打扮，想来就算她不喜我，也会喜欢这份礼物罢。

　　哎，但愿如此罢。总是自己送出去的礼物，若被嫌弃了终究也是不称心的。

　　又说回这步摇上的夜明珠，其实并不算大，却也足够稀奇了。而我自幼看惯稀奇货，就算将它送人也没什么好心疼的。只是怕阴氏惶恐，便没说夜明珠的事，只将它当作寻常翡翠一般。

　　阴氏一番推辞，说是过于贵重了。

　　我却不以为然，和这些生不来带死不带走的东西相比，到底还是人心值钱些。

　　“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你若喜欢便收下吧。”说着还为阴氏添了一杯茶，自己确实几乎没喝，日头炎热着实是没胃口。我抬眼看了眼阴氏，她低着头似乎还在思忖，便又笑着打趣道：“姝娘莫非嫌这簪子是个旧物件，才不愿要的？”

　　“夫人说笑，这簪子这般好看姝娘喜欢都来不及。”阴氏说着，便又行了个大礼，“多谢夫人好意，姝娘便收下了。”到底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高门贵女，见到一个白玉珍珠翡翠步摇，未必真这般惶恐。

　　“快些起来，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颉之扶起阴氏的时候我开口说道，这话是真心的。

　　“能侍奉夫人，本便是妾的本分。”阴氏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你这话往后便莫要再说了，你我如今身份不都是一样的吗？”

　　都是旧朝女，都是新朝妾，又哪来这么多的高低分别。

　　我与她无父兄帮衬，无家族倚靠，有的只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或许还比她好些，至少我是新朝仁善的象征物，至少李世民对我还尚有那么几分旧情，至少我的侑儿还在人世。

　　李世民来时我刚用完晚膳，他看上去心情很是愉悦，就抓着我再陪他吃一遍。我突然有些怀疑，他的心情舒畅的原因了。

　　用完晚膳后，他遣散了媵人，主动提出要和我下棋。我其实是不大情愿的，毕竟老做输家着实没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总爱下这种胜负分明的棋局，难道不怕被人说他以强凌弱吗？

　　他大抵也是看我兴致缺缺，便逗趣道：“若这局你赢了，明日我便带你去见酅国公。“

　　我忽然便来了兴趣，转念一想却是恼了，他明知我赢不了还与我下注，这分明是悔了那日所说的等我病好便带我去见侑儿的话。

　　堂堂秦王，竟还这般诓骗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真令人不齿。

　　“你就知道骗我！”我气得眼泪在眼眶打转。

　　李世民确实懵了，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慌张地哄我，拥我入怀为我擦泪的模样很是笨拙。想来是长孙贤德，未尝像我这般使性子。

　　“我怎的又骗你了？不哭不哭，哭伤身体便是不值当。”

　　“你说，要带我去见侑儿，如今又说要我赢了你才带我去，你明知我赢不了，分明就是骗我！”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逻辑全无。

　　李世民却是笑了，继续哄道：“我还想是什么大事，就这点儿事也值得你哭？”他一边抚摸着我的后背，一边说着，“你不向来要强，不愿意承认技不如我吗？怎的这回还未战便轻易认输了？”

　　我哭的没嘴回他，便用柔荑握拳砸他胸口，抒发不快。我这哪是要强，不过是嘴硬罢了，不像他从不让我还字字珠玑。

　　李世民握住我的砸他胸膛的手说道：“别打了夫人，怪疼的。你便陪我下一局解解闷罢，无论输赢我明日都带你去看杨侑如何。”

　　于是我哭眼朦胧地抬起头与他对视，半信半疑的问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我的好夫人。”李世民说着用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头，我颇为不满的转过了头，俨然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

　　李世民似是被我的模样逗笑了，很是开怀。

　　我原是对输赢没抱希望的，所以下得很是随意。却不想李世民竟步步相让，竟让战局颇为胶着。我很是不解，莫不是他活了这般岁数忽然懂了怜香惜玉四字是如何写的？罢了罢了，不赢白不赢嘛，输了这么多年了，就赢他一回也不过分罢。

　　白子落，棋局定。李世民既有心让我，我又是真心想赢，那最后的魁首是谁便不用多说了。

　　“你今日很是反常。”一边收拾着棋局，一边对李世民说。

　　“如何反常了？”李世民一边帮我收拾着棋局，一边回答我。

　　“你赢了我十几年，但今日居然让我赢了，这还不够反常吗？”我虽然收拾的动作未停，但神情却是异常认真。

　　“夫君让夫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李世民又笑了，答得理所当然。

　　我歪着头看似思考，实际一片空白，我只是知道他今天真的很开心，却全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颉之端进来了两碗清凉汤打断了思绪。清凉汤冰冰凉凉的，喝下去甚是舒服，但里面的糯米却依然吃不下。

　　李世民见我喝清凉汤时似乎蹙了蹙眉，欲言又止道：“你身子才好，饮太多的清凉汤，染了寒气便不好了。”

　　“你今日怎的这般絮叨？”我饮完最后一口清凉汤后问道。

　　“关心你罢了，还不领情！”说着，又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不满地转头撅嘴，颇为不爽，而后又想到桃蓁之事，才转了笑脸去靠李世民肩膀道：“江允可有婚配？”

　　李世民又笑了，很是得意地又刮了下我的鼻尖道：“你打听这做什么？”

　　“我想给你介绍好夫人呀。”我回的理所当然，眨巴着杏眸又问道，“你看桃蓁可好，配他如何？”

　　“你舍得将桃蓁嫁给他？”李世民颇是玩味道。

　　“这女大当婚，我便是再不舍得也得忍痛割爱呀。”我接的顺嘴，而后想了想又道：“只要他对桃蓁好，我便舍得。”

　　“难得你大方竟愿忍痛割爱，倒是江允有福了。”李世民说道。

　　“我向来大方好吗！未时还送了阴氏一支夜明珠做的步摇呢。”我颇为不满，又回嘴道。

　　李世民挑了挑眉道：“你近日似乎与她很是亲近。”

　　“她日日来看我，那自然亲近。”我答得理所应当。

　　“按你这说法，那岂不是我们之间还不如你与她更亲近？”李世民似乎有些吃醋了。

　　“嗯。。。”我觉得很是有趣，便故意不说停顿着吊他胃口，却不想李世民其人，不君子起来是当真不君子，竟还挠我腰间，痒的我整个人摊在他怀中，无奈只得连声求饶，“那自然是我们之间更亲近些。”

　　哎，这世道真是怪了，我都不吃他与阴氏的醋，他竟还吃上了，当真是醋坛子转世。

　　我忽而发现，我与他此刻的姿势着实羞人。我坐在腿上，手还勾着脖子，他的手则扶着我的腰。我脸都红了，他却还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厚脸皮就是厚脸皮我心里这般想道。

　　“琬琬，我腿麻了。”李世民说这话时面不带喘的，却把我气的脸红了，一把便将他推开，背过脸去坐着懒得理他。他便又笑，嘴里还说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心道，按这说法岂不是我们的王妃娘娘最难伺候了？她是女子，肚子里的又是小人。但这话却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隔墙有耳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你说，王妃自有孕来我因在病中还未去看过，但明日却要与你出去，是不是失礼了些？”本事因为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长孙，便未去探望过她，毕竟如今她的身子可是比往日娇贵多了。前段日子身子倒是大好了，只是因为懒散便推说还在病中也不愿与人来往，便也没去看过她。但是明日李世民便要带我去看侑儿了，那届时我身子不适这个缘由便是被戳破了。

　　“无事，你想去便去，不想去就不去。”李世民说话时的模样似乎不甚在意。

　　我撑着头仔细想了想，其实长孙那儿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但是出于礼貌我到底也是该去瞧瞧的吧。免得届时被说成恃宠而骄，不过我扪心自问李世民也不算宠我吧，那我又如何能娇纵得起来呢？

　　“你今日早些睡吧，明日怕是有的累了。”李世民说着便起身了，又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脑袋，“我还有点公务没做完，先回书房了，明天再陪你。”

　　我很是乖巧的点了点头，心中有些堵。

　　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我才缓过神来。

　　“颉之，你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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