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引子
　　风景迤逦的莱茵河畔，长发及腰的罗蕾莱雕像旁长椅上，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定定地看着远处那个俏丽背影，哆嗦着嘴唇，终于喊出声：“颖子……颖子……”
　　女子转过身，年轻的双眸跟半个世纪前一样漆黑而平淡。
　　她一点都没变！
　　舒颜颤巍巍的想站起来，可拐杖滑落到脚边草地上，一边弯腰一边艰难抬头，伸出手，用尽了力：“颖子……颖子……”一阵眩晕袭来，栽了下去。
　　女子搂过舒颜肩膀，让她靠在身上。她的白发仍像那时一样的羊羔卷，晚风吹拂下痒痒撩着她脖颈。不用看就知道，舒颜已是风烛残年，去日无多。
　　已看过太多生离聚散，看鲜活的生命如鲜花般刹那芳华，朝盛暮谢，轮回流转。
　　“颖子……颖子……”舒颜抓住女子的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细手。
　　“我在！”女子微笑。
　　第一章
　　S大材料与化学工程学院B座四楼阶梯教室内钟声响起，成教授背起包抱起教本走出教室，春日的校园充满生动的气息。
　　去停车场她喜欢慢慢走运动场一侧的跑道。
　　“颖子，”一身浅蓝色运动装的张宇举着网球拍远远的喊，“晚上喊舒颜一起吃饭。”
　　张宇，体育系最年轻的教授，曾蝉联两届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冠军，一次意外受伤后退役，直接来到S大，圆一个大学梦。
　　看看表，约了出版社的方总编，应该来得及，远远的回一个OK的手势。
　　上次见面，方总编为她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
　　“你看到和想到的比文字远的多，表述似乎浅显了些。”
　　“图片风格单薄，考虑阅读审美的多样性，是否作一些调整？”
　　“缺少感性，是不是被理科思维左右了？”
　　说话时无框眼镜后眼神睿智，拍拍她的初稿，“两周修改来得及吗？”年轻的方教授颇有长者风范，谦逊和煦的说话堪比返璞归真的大家。颖子觉得不好好修改简直难以面对方教授的诚挚。
　　约在方所边上的NOMO咖啡店，走进店门，超大落地窗，光线充足，浅灰色圈椅和大理石纹桌面简洁明快，背景音乐正是喜欢的Summer，虽然她一直不喜欢咖啡，但这样的环境让身心倍感愉悦。
　　“成教授，你好，我迟到了。”方总编在对面坐下，一身驼色羊绒西装，显得文儒敦雅，“书稿顺利通过审核，”他端起咖啡，“我个人也很喜欢《十柒公子》，祝贺你！”
　　成颖子喜欢记录，《十柒公子》是以自然和人文为主的旅行感怀，十七个不同地方、不同季节，书写着不同的表情和形形色色的人生。颖子觉得记录着一路的风景，是对天地自然与生存最好的纪念，多年之后一切不在，而文字却依然在时光里轻吟浅笑，述说那一段段生动与美好。
　　下班高峰期间，车流拥挤，好不容易赶到三人约定的火锅店，门口一溜拿号排队的吃客，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聊着天玩着游戏，为了一顿心仪的火锅可以排两小时的队，颖子对这些人向来无法感同身受的佩服之至，好在张宇和舒颜总有办法带她享受无须等候的黑钻待遇。
　　一进门，一股热辣辣的暖空气扑面而来，两家伙喜欢火锅，不辣不过瘾，好在今天包间，屏蔽了大厅的喧嚣。
　　她慢慢喝着菊花茶，吃的不多，舒颜和张宇便时不时烫了虾圆和菌菇夹到她碗里，反正他们习惯了她一向吃的少，不过，他们夹的菜她都会慢慢吃完。
　　原来，今天张宇第三次官宣：放弃郑莹莹！
　　企图用官宣说服自己。
　　一边放弃一边期许。
　　也许这就是欲罢不能！
　　郑莹莹做梦都想不到她已被来来回回遣返了多少次。
　　舒颜顶着一头平生最得意的浓密羊毛卷长发，拍着张宇的肩：“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勿被无情恼。”又和颖子碰个杯，一仰脖子。
　　那两人唱唱闹闹了半天。
　　扶着摇摇晃晃的舒颜出店门，迎面撞见同系的陈景教授，西装革履,倒背头一丝不苟的遮挡着依稀的头顶，嘴角略略一斜：“章教授又喝醉了？”同行的女人竟然也是斜睨一眼轻笑出声。
　　她默然。
　　不知所谓！
　　帮张宇打了车，又把舒颜塞进自己车。
　　舒颜的房子在学校附近，两室一厅，粉系装饰，从门口到卫生间的吊顶上无处不挂着长长短短的小物件，据她介绍，每一件都意义非凡。一进门头顶便叮叮当当撞不停，加上舒颜手舞足蹈，颖子简直怀疑这个全国作协会员、S大文学系教授的个人审美及自控能力。
　　今日并无大喜大悲之事，何至跌宕如斯！
　　“太晚了，你睡我家，我先睡了。”倒在床上之前还不忘叮嘱颖子。
　　颖子帮她拉好被子，留了床头灯，她不习惯住在外头。
　　颖子的家住的远，是背山面海的一栋独栋别墅，驱车来回上下班要一个多小时，但为了避开一些麻烦，她宁愿住远一些。
　　已经十年了，差不多又该搬家，只是这里的环境实在喜欢，阳光可以铺满整个客厅，露台上的海风清爽怡人，天空特别蓝，是的，特别蓝，是她从小就看到的透彻的蓝。
　　第二天清晨，闹钟在六点半准时响起，颖子披起睡袍，透过落地窗，海天相接处一轮朝阳正抖擞着蓬蓬而起，又是晴朗的好天气。
　　喝了点牛奶。
　　今天要去疗养院处理一些事情。
　　吴院长已等候在“天年”疗养院廊桥之下，董事会特派委员成小姐今天上午到访。
　　年轻女子下车，平淡沉敛的气质却似历经岁月洗炼，这个年轻女孩很特别！吴院阅人无数，竟难以揣摩。
　　办公室里大方又谦逊的落座。对待吴院这样的人，再多的尊重都不为过。不过，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并不是全心全意和仁义礼智就能解决的。
　　天年的采购部偷换器械药材，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中饱私囊……
　　吴院长汇报前，颖子便已对“天年”的问题了解清楚，甚至以匿名的身份与张老的主治医生商量，聘请专家会诊，避免了病情恶化，并支付全部医药费用。
　　这与她创办疗养院，并名之为“天年”的初衷相去甚远。饥荒，灾祸，战乱，最终远去，颐养天年应是每个人可望可及的，她不允许人为的作乱和破坏。
　　“责任在我。”吴院长痛惜的叹气，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他的心血，“我愿意引咎辞职。”眼里浓浓的不舍，“我会把辞职报告交给董事会，等待处理。”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吴院灰白的头发上，常年琐事操劳，让他清瘦中略显疲惫。他是疗养院的第一批员工，青春活力的小伙应聘这样的工作绝无仅有，她记得在屏风后清楚地听他说：“我说不出来为什么选择这里，但我知道，这里就是我不选择其他地方的理由。”
　　始终，他都没提工作两字。
　　后来，来来去去换了多少人，他，把这里当成了家，把这里的人，当成了家人。
　　“吴院长，具体责任人董事会会依据法律提交诉讼，你放心。”颖子微笑着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董事会特别赠送给你的。”走到门口时转过身，“你泡的茶很香，谢谢你！”
　　吴院长低头看手里文件——“天年”疗养院永久居住承诺书。一个工作的失误竟然换来一份最大的奖赏，这……吴院怎么都想不到也想不通。
　　“三十年的辛苦和无私，难道还不值得拥有这样的权利吗？因为你，这里才会如此温暖。”颖子微笑着看他。
　　霎时模糊了双眼。
　　上车后颖子拿出电话，摁下一串号码：“宋律师,陈天润的事查清楚，不用姑息，走法律程序吧。”
　　回到家，泡一壶俨俨的普洱，在下午的露台上，看着海鸟在遥远处忽高忽低的盘旋，大海的音色可以让人放空一切心绪。
　　藤制茶几上的手机一阵震动。
　　打开来看是连续两条简讯：一幅是蓝天，另一幅也是蓝天。
　　接着又是一条简讯传进来。
　　“抬头！”
　　原来是万川！颖子嘴角不禁扬了扬。
　　高三时通过插班进入海中，和他前后桌，这个目无他人的海中学霸终于在无数道模拟试题被完美解答后，被那个平静无波、云淡风轻的女孩子折服了，偷偷画了一摞的背影、侧影、剪影，放在抽屉里，准备毕业典礼之后送给她。可是毕业典礼她没来，毕业照她没拍，似乎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央求邮政局长的舅舅在邮政局打工一个多月，终于在茫茫信件中等到了女孩子的录取通知书，得到了那个让他心跳不已的地址。
　　那个午后，他汗流浃背的拿着一瓶冰茶和满满一摞素描站在那个女孩的门口：“成颖子，毕业礼物！”
　　不知怎的，眼前清爽的眼眸就和记忆深处那双眼睛重叠起来，她一阵心悸，慌乱的关上门。
　　搬家时她只带走满满一箱的书和那摞素描。画的简单又粗糙，可画里画外的那份专注，让人觉得时光曾经如此美好。
　　三年前的异国机场，她接受S大聘请，学成回国，登机落座的那一刻：“老同学，你好！”一身制服，显得英俊不凡。彼时，万川已是实习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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