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归去

　　这是平城一个地段换不错的老小区，家里是一层老房子，不到七十多平的地方，没有梗房，一律用木板隔成一扇扇，门上截是花纹磨沙玻璃，家具也是老式的，年代感非常强的红木雕花家具有些破旧和掉色，没有显得过分老气，反而添了种说不出的情调。客厅地面上铺着一张巨型挂毯，挂毯上面那种泛黄的调子，暗暗沁出欢乐的暖色。

　　留学的人见过太多的北欧沙发台椅，来到这里，无疑是饮清凉剂。从初中就开始在国外寄宿学校的承欢已经快有十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这套房子是她还没上学时住过的屋子，当时父亲还只是是平城基层单位任职的小公务员，妈妈也还健康。可有谁料想如此恩爱的夫妻、美满的家庭会在母亲病重后迅速土崩瓦解、片甲不留？甚至妈妈还没咽气，父亲就开始带着别的女人出席饭局了，后来一度官运亨通，到了如日中天、赤手可热的地步。

　　后来全家搬到后沙峪的别墅里，这间屋子就一直空置了，也是查封后唯一保留下来的地方。

　　承欢环顾四周，这个或者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摆设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经物是人非。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残忍。往日繁华，如今人去楼空，恍如隔世。这儿的一切太熟悉，她16岁离开平城，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时年轻，血液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惟一出路。后来才发现，那种不惜抛开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一个人要没有故乡之根，必然会迷失。她多年后返回这儿，那是为了姐妹亲情，说到底还是一个客人。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早就不在了，也就是家没了。

　　如今斜倚在太师椅中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松身黑色香云纱袍子，头发密密的梳在脑后，髻边插着一只玉兰样式的发簪，竟像是忍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十分销魂。

　　“冯姨，”承欢放下行李，上前轻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冯苒骤的睁眼，看到继女站在自己眼前，像是舒了口气，“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连个消息都没有，你妹妹还担心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承早是我亲妹妹，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承欢侧头，余光望向脚尖，“我找朋友约了二院的面诊，明天早上八点带承礼过去，据说是顶尖的专家，或许可以早点确诊是否良性，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案。”

　　刚才还带有丝怨念的女人突然眼圈一红，紧紧抓住承欢，她的手冰冰凉，犹如溺水的人握住最后根救命稻草，震得承欢每一根神经绞痛，“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在外面受苦了，特别是你爸出事之后。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母，但平心而论，家里条件好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物质上，”冯苒顿了顿，“我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现在家里这个情况，得病的如果是我肯定不会让你们花一分钱的，但承早。。我可怜的孩子，她还这么小。。。” 继母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感情底下隐藏着残酷和心机，这是她所拿手的。她野心勃勃，现在她要给亲生女儿找的不是一个好大夫，而是一个与怨无悔付出的长辈。

　　她只说七八成，已经眼泪向下乱滚，把话说完了时，那眼泪更是一粒跟着一粒，滴了衣襟一片泪痕。

　　承欢使劲点点头，安慰的说道：“冯姨你放心，承早的病如论如何都要治好。这些年你身体一直不好，眼下又犯了风湿，你先养好身子，剩下的我会安排。”

　　“家里只得你了”，冯苒虚弱的说，疲惫的手慢慢垂到椅子边上，精疲力尽一般，发出了几乎没有生气的一声：“有空去看看你爸吧。”

　　承欢悄悄开了一丝门缝，静静看着床上熟睡的妹妹，长长的睫毛柔顺地覆盖在眼睑，苍白的脸色，微薄而干涩的嘴唇，看上去脆弱而又无助，像是一朵幽兰受到风雨的摧折。

　　回到自己的房间，承欢烦躁的打开之前下载的招聘软件，选择城市“平城，”搜索“画廊”的关键词，然后按下发送键，把在飞机上潦草编辑的简历通发给了尚在招聘的平城各个大小画廊。平城刚入秋，应该还能赶上招聘季节的尾巴，希望会有好的消息吧。发完简历，承欢草草擦了把脸，在房间里胡乱转几圈，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昼夜颠倒，让她忽然感到头疼的要炸开来，眼前都有些模糊了。

　　承欢想到三年前也是一个酷暑难眠的夜晚，她跟盛远分手的那个晚上，凌晨的曼哈顿依旧灯火喧嚣，在时髦的soho街区，俊男靓女衣香鬓影，不乏因醉酒而跌跌撞撞。昏黄的灯光下，盛远接过承欢递过来的银行卡，带着汗涔涔的印记，苍白羸弱的脸上，有着不可违逆的坚毅。

　　“办好了，以后就不用再见了”，明明是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句话，承欢却如同幻听，每一个字都是一发最凛冽的子弹，在纽约最热的时节，射向自己袒露的心房，顺着血管，瞬间冰冻的酥麻淌便全身，空气像凝固了，像冰冻了，使人觉得窒息，又使人恍如置身于冷库里一般。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下城的马路，一个秀丽的东方女郎，肃穆的脸容有一股哀伤，承欢仰头向天，想将快滚落的泪水逼回去，反被飘入眼中的沁凉寒意逼住，顿时将泪水激得滚落。行人不免好奇，曼城金迷，暖意融融，是何以让她在热闹的夜晚伤心落泪？“hey Miss！”一个流浪汉叫住承欢，“whoever makes such a beauty cry is a fool” 承欢忍住眼中泪水翻腾，“I cant get him off my mind”，说完这句，承欢泣不成声，在路边放声大哭。

　　后来盛远去她的公寓找过她，她早已搬离原来的公寓，住进了布鲁克林的一个半地下室了。她以如此惨烈而决绝的方式，中止了与他的一切。

　　回忆是毒药，它会摧毁人的意志和力量，恍惚的迷离中承欢突然惊醒。她拿出电脑，打开邮箱，翻出那封两周前的邮件，署名美利坚移民局，几个大字映入眼帘，“玛姬顾小姐，恭喜你抽中了本轮的h1b签证，您需要在30天时间内对本次抽签结果作出回应。。。。”她长叹一口气，内心做了一番无谓的挣扎，手指微微颤抖，在“decline”的按钮上重重按下鼠标。

　　也许是太过熟悉, 那一刹那, 她闭上眼，爸爸的表情就真切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承欢，你总是知道该做对的选择。”

　　一阵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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