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归去

　　秋天的夜来得更早了。太阳一落，瑟瑟秋风吹过，夜凉透骨。艺术园区的热闹显得格外空旷，孤立无援。今晚是画廊周的vip预热展会，所有画廊员工都需列席参见。

　　酒精是艺术生涯的贴心伴侣，让人们暂且忘记创作的潦倒、人生的不畅，每个展位前都摆满了香槟和其他各式各样的酒水，供来宾随饮。承欢站在展位前负责接待，往来的男性嘉宾似乎忘记了这是个艺术品买卖的展会，作品都没看到一眼就开始大谈特谈，话语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一样。承欢可并不以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明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人家恭维她，也完全漫不经心，不过就像接受别人称赞他家祖传的一座精致的古老房子一样。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那是一座它修建时的那个时代最好的建筑之一，你为它感到骄傲，你小心保护它，可它就在那里，非常自然地归你所有，正如你呼吸空气一样自然。承欢精明而有抱负，她晓得她的美貌在目前是她的资本，但也晓得这不可能永久保持，因此决心要成为一个专业精湛的艺术品经理人，这样才能够在容貌之外有所凭恃。因为是vip预展，应邀的嘉宾非富即贵，要么是豪掷千金的个人藏家，要么为网罗作品囤积居奇的收藏机构，不乏社会名流和当红影星，营销炒作，都是些沽名钓、附庸风雅之流。

　　同来的同事小尹抱怨偌大一场展会，竟然没有任何让她感兴趣的新鲜□□，竟是些黄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正当少女感叹花季枯萎易谢，突然眼睛一亮，像是饥饿的豹子发现了百米开外的猎物一样，惊喜的指着不远处一对年轻男女说到：“我天，终于有个像样的年轻□□了，我去拉来咱们展位，你准备好介绍。”便一溜烟跑了过去。

　　顾承欢着一条式样简单的红色的丝裙子，前面看并没有怎么样，背后面一幅衣料却被利刃划了一下，从中裂开，伊白腻的皮肤便在薄薄两片丝料中若隐若现，并没有穿内衣。

　　小尹边走边聊，带着人影越来越近，承欢转过头来，四目相投，鹅蛋脸，面容像印度古庙墙壁上神像，黑沉沉的一双眼睛却藏满了妖魔。承欢感到一阵眩晕。

　　对面是个高大的男人，剪裁合体的铁灰色西装把包裹在下面修长健美的身材衬托无遗，显得长身玉立，丰盛俊朗，英气逼人。皮肤不是非常白皙，而是呈淡淡的小麦色,两道眉毛又浓又黑,随着英挺的眉骨微微扬起，轮廓分明，别有一番阳刚之气。显然男人也受到了震荡，嘴巴微微张开，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盯住，待小尹滔滔不觉的长篇介绍后缓缓开口：

　　“承欢，好久不见。”依旧是那声音，强自压抑的低沉，带了危险的温柔，让她透不过气。

　　承欢整个人熄灭了。她以为和他不会再有交集，像两条不再彼此相交的平行线，愈走愈远。盛大的远去。她以为即使再次遇见，也会坦然面对，问心无愧。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嚷这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她面前时，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她不是没有注意到男人身边小鸟依人的年轻女孩，示威般的紧紧挽住男人的胳膊，一如曾经的自己。

　　记得有一次问他，和自己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他看进去承欢的眼睛，就像是要溺死在里面，回答“我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感觉，但我知道没有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都是在浪费人生。”一听答案，那个满足啊。没有人比他更会用词，没有词可以比这个词更错了。语言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的快乐。这是爱情永不俗滥的层递修辞。

　　而现在他再一次站在自己面前，老天注定要观赏这久别重逢、爱恨离情的戏码。她强作镇定说自己不舒服先走一步，让小尹替她一下。后面没有人追来，或许追来也要被人拉住。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她第一次觉得街道无止境的长，从护城河的这岸，望过去熙攘的那岸，安河大桥随着视线由胖而瘦，像个穿着红色丝袜的轻艳女子从这里伸出整只腿，而脚趾轻轻蘸在那段市区的边际。入夜了，红色丝袜又织进金线。

　　本能的燃起一只香烟，云雾缭绕中映着一个人影，“好久不见”————承欢从未知道几个字就可以容纳那样多的感情。

　　那年夏天，是从顾承欢人生中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个夜。她的初吻，她的初夜，她曾经的爱人，她的少女时代，她的灵魂就在这一刻定格，亲手击碎它，然后斑驳、脱落、遗失、淡忘。

　　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时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的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她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她是馊掉的浓汤，爬满虫卵的玫瑰花和百合，破败的烂布娃娃。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千疮百孔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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