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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2
我和娘子刚认识的时候,我还不是鬼,但她早就呆在了醉春楼。
娘子是醉春楼数一数二的花魁姑娘。而我就是淮扬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
…也不算完全纨绔,我还做点小生意。
那天我又谈上一桩生意,就是在醉春楼里谈的,要说我这个人虽然纨绔,但是妓院我真的来的不多。我和对方推杯换盏三言两语。那个人起了性子,打个响指叫老鸨子上一个姑娘来唱歌。
来的就是我娘子。
接下来的事情再烂俗不过了,戏本子都唱烂了,现实里还没演绝。无非是对方喝多了酒,要调戏我娘子,我娘子一如所有戏本子里绝世名姬唱的一样,正色说自己卖艺不卖身,那人也如同所有戏本子里衬托主角的恶心路人一样,要霸王硬上弓。而我就也如同所有戏本子里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流倜傥的男主角一样,仗义出手,一巴掌扇得路人找不着北。
可惜我扇的不是路人。
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的这桩生意黄了。
我娘子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禁足。
果然现实和话本子里是不一样的。
这场乌龙事故里,折损最大的往往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路人,而是我们这些看似沉浸在英雄主义里,实际上则破坏现实规矩的所谓主角。
我是个做生意的,这笔生意我怎么想,怎么亏,我想了一个星期。终于想到一个解决我亏损的好办法—我娶了我娘子,这样我就不算白出头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当时的我娘子一说,我娘子骂我有病。把门一关,砸了我一个红鼻子。
我又决定开始认认真真地追我娘子,给她送了三个月的情诗啊胭脂水粉,金银珠宝,我娘子把钱收了,诗烧成灰从楼上扔下来,灰洒在我肩膀上,有点烫。
我娘子还红着眼睛跟我说过:“我楚观云绝不做你的货物,这辈子,你也休想得到我!”
后来,她还是嫁给我了。
娘子,其实,我不是因为觉得亏才要娶你,我喜欢你,但是,我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我现在再也没办法说出口了。
[5]
我死了之后,娘子的生活变得很简单。
她白天就在家里坐着,有时候拿出纸笔来写字画画,有时候把衣服翻出来洗洗刷刷。
有的时候,她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呆呆坐在房子里。
晚上,她就出去,重新打扮得又美又艳,靠在那些男人怀里调笑,把他们灌醉,然后再回来。
外面的人都骂她,说她下贱,不要脸,丈夫才死就不安分。我娘子笑笑,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
她每天回来,沐浴,上香,然后和衣上床。
顾小二从醉春楼看完姑娘洗澡,回来说:“你娘子也真是奇怪,杀了你,又回去过这种苦日子,过这种日子呢,又要放荡自己,又不来真的,在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娘子过得不开心。
这天半夜,娘子照样沐浴,上香,正打算上床的时候,门砰地一声摔开了。
门外闯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他颤声说:“云娘?”
我娘子坐在床上,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半晌,她眼泪掉下来:“云郎?”
那男子冲到床边,紧紧抱住我娘子:“云娘,是我,我回来了,你受苦了。”
我娘子颤抖着双手,回抱住他,她哭的很伤心,比我每天晚上看到她抓着我袖子看到的都要伤心,她抱他抱的很紧,不像每天晚上,只抓着我睡衣的一个袖子。
我悄悄地穿门出去了。
顾小二站在门外,凉凉地说:“这下死心了?”
我说:“娘子笑了。”
顾小二没听清,问我:“什么?”
我没说话了。
[6]
我出生在富贵之家,从小又不爱读书,只喜欢和我爹一起算账,做生意,我爹指望我考科举,我指望我自己做生意发大财。
我从小就过得挥金如土,从来都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我娘死得早,我那暴发户出生的爹见我不爱读书爱生意,叹了口气,说:“好吧,这也算正业吧。”就再也没管过我。
从小我去看戏,就知道那戏台上主角的身份永远不属于我,他们不管有钱没有钱,都是从容优雅,白衣飘飘,吟得一首好诗。
而我呢?我市侩,我庸俗,我虽然有钱,但是和我一起玩乐的官家子弟,没有一个看得起我的。
直到我遇到我娘子。
她美丽清高,好像无人空谷处长出来的一株幽兰。
她不爱我,却收下我的金银珠宝。我不是不知道她有一个相好,是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穷。订了婚却不能成亲,后来我娘子弟弟病重,娘子被卖进青楼,攒下来的梯己。供着弟弟,也供着那个穷秀才。
后来,她答应嫁给我。
我高兴极了,我以为我终于让她回心转意。
却没想到,这出戏,我终究还是只是个配角。
[7]
那秀才这次中了个举人,回来了。但是,并没有娶我娘子。
他摸着我娘子的肩膀说:“云娘,你该体谅我,我好不容易中了举人,但也只是个举人,接下来能不能走上仕途,都得看上下关系打点。”
“那陈老爷说了,只要我娶了他女儿,他一定愿意出钱帮我。你看,我们都为这个目标努力这么久了,总不能…”
我娘子依偎在他怀里,笑着说:“好。”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秀才简直是没法做人,从前我捧在手心里,生怕受委屈的娘子,被他这样辜负糟践。
终究还是我不配。
那畜生在娘子鬓发上吻了一下,又说:“当然,我们自己也得有自己的打算,这段时间还是要委屈云娘你继续在醉春楼,那些客人,都对我的仕途有莫大的帮助,云娘你一定要好好笼络他们。”
我娘子笑出了泪,她说:“好。”
畜生满意地笑了,窗上两只人影并成一个。
我转身出了门。
顾小二幽幽地说:“她现在一定很后悔。”
我皱着眉望着月亮,我想起之前,我娶她之前,我去醉春楼找娘子,娘子不在房间,我去花园闲逛。无意碰到娘子私下给那畜生钱,畜生穿着白衣,笑得一副衣冠禽兽的样子,随手掐了一朵牡丹,插在娘子鬓间。
月亮下,娘子的脸写满了幸福,粉面含春,微微一笑,比花还要好看。
我望着月亮,说:“我宁愿她不后悔。”
月亮,还是当初的月亮。
[8]
顾小二跟我说,昨天他出去乱逛,有个鬼告诉他,鬼差正在到处找我们,很快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我们快走吧,你把孟婆汤踢翻了,被抓到了肯定没好果子吃,你娘子都这样了,没必要再呆着了。”
顾小二看我没说话,又着急地说:“活着已经把这辈子搭在她身上了,你难道还要把死了之后再搭上?”
我很久没说话,顾小二快把我摇活了,我说:“我再最后看一看她。”
顾小二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要是再有投胎,你最好别出现在我面前。”
我笑了笑。
我坐在卧室里静静地等娘子,今天,我没有跟着娘子去醉春楼。
我快走了,我不想看见她为了那畜生这样糟蹋自己。
今天娘子回来的很晚,她喝了很多酒,她看上去醉醺醺的,但她回来还是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醉着,还是去沐浴,上了香,然后和衣倒在了床上。
我躺在她旁边,偏过头去看她红彤彤的脸,娘子不会喝酒,喝多了就会上头,看到她这样,我的心有点疼。
我轻声问她:“娘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娘子没有回答我,娘子抓着我睡衣的袖子,又在哭,娘子每天晚上都在哭,那个畜生来的那个晚上,走了之后,她也在哭。
但她这次哭得有些不同,她一边哭,一边喊:“春生,春生。”
春生,王春生,我的名字。
我轻声地应她:“娘子,我在呢。”
娘子听不见,娘子只是一口一口地叫着:“春生,春生。”
我也一口一口地应着她:“哎,娘子,我在呢。”
娘子,我一直在呢。
娘子哭累了,抽抽噎噎地握着我的袖子,她晚上睡得更加不安稳了,总是隔一段时间,就喊一句:“春生。”
她每叫一声,我就应一声,直到天快亮了。娘子终于不是只叫我名字了。
她说:“春生,对不起。”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知道。”
娘子,我没有怪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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