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三]相萤与缙云

　　（十六）
　　回到有熊的第三天，相萤醒了。
　　她从长长的梦里醒来。
　　在梦里时，一切都如此真实又永无止尽，但睁开眼后，却又好像只是过去了一夜。梦中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触碰到和感受到的，仿佛晨雾在阳光下悄然消散一般，变成了浅薄的一层印记。
　　迅速复苏的，是在梦里也没有忘记的渴望——
　　她想见缙云。

　　但缙云不在。
　　相萤醒来时，屋里映着火光，没有人。或许有人，但她实在没有力气转动脑袋去看，只能奋力睁大眼睛等着，希望有人能看到她醒了。但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她很快就精神不济，不得不又沉睡过去。
　　第二次醒来时，总算有人发现了。
　　她还没睁开眼，正与沉重的眼皮搏斗，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动了，动了，这是要醒了！”
　　是罔室的声音。
　　相萤颤抖着抬起眼皮，他的声音更激动了：“太好了，相萤，你怎么样？还认得我吗？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她只是昏迷，不是变傻。”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而且她现在还没法说话。”
　　这话是对的，相萤觉得自己喉咙上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堵住气息，死活不让她发出声音。
　　她好像生病了？为什么会生病？
　　恍惚间，相萤想起了之前的事。玳族遇袭，她点燃了烽火，又想去帮桫桑，哪知躲避夜袭之人时，恰恰见到族长被人扎中了脖颈，于是她下意识启用灵力，尝试护住族长伤势。
　　那是她第一次用灵力，或许法子不对，又或许是灵力不够淳厚，在一瞬间就被抽空所有灵力，快得简直像叫人一刀斩断了身体。没了灵力，她一时失了力气，坠入黑暗之前，只记得自己好像倒在了地上。
　　当时她穿得单薄，又在夜风雪地里走了那么久，后来还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生病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为什么罔室在这里？他也来玳族了吗？玳族怎么样了？桫桑、怒夆和族长呢？
　　最重要的是，缙云呢？
　　她有无数问题要问，却又说不出话，憋得眼睛都湿了。
　　罔室还在嚷嚷“太好了”，另一个人将他挤开，知道相萤没法转动脑袋，就探头到她正上方，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那是一个银发女人，看起来颇有些年纪了，但眼睛像年轻人一样明亮，叫人猜不准她的年龄。
　　“我叫蜃娥，是有熊的祭司。”
　　有熊只有一位祭司，这件事缙云说过，相萤恍然大悟。
　　所以她现在在有熊？
　　蜃娥比罔室懂得她的心思：“你现在回了有熊，今天是第三天，我想着你也差不多该是这时候醒。”
　　接着，蜃娥将她是怎么昏迷，又是怎么被缙云带回有熊，粗略说了一遍。最后说：“缙云大人不在，等他回了，我立刻告诉他你醒了。”
　　事情有点儿多，相萤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夜袭的是鹤衣族人。
　　玳族和缙云带去的饕餮部战士打败了鹤衣族，但玳族也伤亡不小，只是族长被救了下来，桫桑和怒夆也没事。
　　她现在情况比生病严重，差点儿小命不保，多亏了蜃娥和缙云才能醒来。
　　缙云没有让她在玳族养伤，而是把她带回了有熊。
　　……虽然出乎意料，但这些她都明白了。
　　那么缙云呢？他去了哪里？

　　“玳族那边派人来送信，说是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像从前缙云大人说在枭山族见过的石头，因此请他去看看。”蜃娥依旧善解人意，“缙云大人昨日中出发，快的话，明日大约也就回了。”
　　但相萤觉得自己等不到明日，她只是听蜃娥说了这一会儿话，就有些累了。
　　罔室在一旁安慰她：“缙云大人之前一直守着你的，等他回来，一定第一时间来看你。”
　　蜃娥也道：“没错。缙云大人今日肯定是回不来，你安心睡，明日他就回了。你休息好，明日才能早些见到他。”
　　相萤被说服了，她动动嘴唇，想向蜃娥道谢，但蜃娥直接说：“不用说谢，等你好了，我还有事要你去做。”
　　之后报恩与道谢并不冲突，只是这个句子太长，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更别说一句话了。相萤只好充满感激地看着蜃娥，蜃娥一手盖住她的眼睛：“睡！”
　　相萤于是听话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三次醒来时，屋子里一片暗色。
　　只是外边不知道是不是又在下雪，沉沉黑暗之上，还铺了一层幽幽的白光，如同深湖一般的墨蓝色充盈整个空间，让她莫名觉得安宁。
　　这次是夜深人静之时，又没有人，相萤眨眨眼，觉得比前两次醒来都更有精神。不知道能不能喊一声，请人帮忙倒一点水，她实在渴得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全身的力气，决心一次就将人喊来，怕第二次就没办法再积蓄足够的力量，然而还没张嘴，就被一只手打断了。
　　那只手上戴着骨质指环，非常轻柔地在她颊边掠过。相萤觉得好像有一只蝴蝶在自己脸庞轻轻振动了一下翅膀，接着又无声无息地蹁跹飞走。
　　手的主人叹息着说：“你终于醒了。”
　　话音落下的一刻，相萤整个人都像落进了云里，一时茫然无措。她双眼愣愣地睁着，见到那个人俯身过来，像日轮从山间升起一样，慢慢侵入她的视线。
　　缙云。
　　相萤动了动嘴，想叫他的名字，却没有发出声音。
　　缙云注视了她一会儿，眼睛里有雪地月色一般的光，他好像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只是问：“要不要喝水？”不等相萤回答，他就读出了她的意思，“等我一下。”
　　他端来了陶碗，一手轻轻抬起相萤的头，另一只手把陶碗靠在她唇边：“喝一点。”
　　冬夜里的水竟然是温热的，相萤把碗里的水喝完，缙云问：“还要吗？”她下意识回答：“不要了。”说完自己先一愣。
　　即便声音非常轻，又粗哑得模糊不清，但她能说话了。相萤激动得眼睛一亮，艰难地抬头看向缙云，伸手想拉住他，却先被他按在虎皮席上，又把毯子给她盖严实。
　　“不要乱动，”他说，“我不走。”
　　相萤：“可以……请您……我的……吗？”
　　由于太过低哑，中间好几个音几不可闻，缙云俯身侧耳：“不要着急，慢慢说。”
　　相萤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可以……请您……握、我的手……吗？”
　　那个侧耳听她说话的人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她。虽然看她，却又不说话，相萤觉得自己脸开始发烧时，他忽然“嗯”一声，手伸进毯子里，握住了她细瘦的手。
　　相萤咬牙，手指努力一根根蜷起来，想要回握。缙云察觉到她的意图，另一只手隔着毯子，盖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来。”
　　他的手在冬天也是像火一样滚烫的，相萤忍不住朝他笑。
　　缙云问：“想睡吗？”接着又重复道，“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
　　相萤并不觉得疲倦：“不想。”
　　“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不疼。”
　　缙云短暂地笑了一下，笑容却飞快地落下，说：“嗓子还哑着，先不要说话了。我来说，你来听。”
　　相萤想说“好”，看到他的神色，又闭上嘴，只眨了眨眼。她的眼睛无论何时都是有光的，见到缙云，双眼就像夜空唯二的两颗星星那样璀璨。
　　缙云又忍不住展眉微笑起来：“我上次从玳族回来……”
　　他说上次，相萤以为是这回解玳族之危的那次，但很快她就明白，他是指两人最后在玳族相见的那次。
　　缙云从他们上次分别时说起，说到他回到有熊，与姬轩辕讨论有熊和西陵兵力的融合和分配，去不同的族地平息冲突，与戎冬他们一起训练战士，又与嫘祖和鬼师讨论西陵防阵等等。他将这毫无通信的几个月，一一告诉她。
　　但相萤并没有能坚持太久，她只听了不到一半，就又睡着了。等她闭上眼睛，呼吸平稳之后，缙云渐渐收声，只是握着她的手，静静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无声地张合嘴唇：“……太好了。”

　　直到三天后，相萤才终于听缙云说到了尾声，正是玳族遇袭之后，他重返玳族的事。
　　那时候她已经能自己坐起来，罔室把毯子堆成一卷，相萤就靠在上面和缙云说话。
　　“玳族处理尸体时，发现鹤衣族族长的尸体两天之内就成了一具白骨，胸膛里还嵌了一块奇怪的石头。”缙云说，“我从前在枭山族见过同样的，他们请我去辨认。”
　　相萤裹着毯子，脸上见了一点点丰润。她问：“什么样奇怪的石头？”
　　“深紫色的，大概这样的大小，”比了一个拳头大小，“里面好像有一种特殊的灵力。”缙云皱着眉，“之前枭山族曾被怪物袭击，杀死它们之后，就会出现这样的石头。你如果遇到了，一定不要碰，等我来处理。”
　　现在他说什么她都会说好，相萤立马应下。
　　缙云原本神情严肃，一对上她的眼睛，就忍不住松动了神色，眉头不自觉抻开，眼尾柔和，唇角轻轻上翘：“很乖。”
　　他很少有这样几乎称得上缱绻的语气，相萤呆呆看着。缙云摊开手掌，她下意识把自己的手放上去，被他轻而坚决地握住。
　　他的手心里有一团火，相萤的脸被烘出浅浅的红色。
　　有点奇怪，相萤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奇妙的改变。她看着缙云的眼睛，是夏季阳光穿过树叶一般透亮的琥珀色，她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只是在抉择最好的时机。
　　只是这个时机还没到来，就有人毫不客气地咳了两声：“打搅了。”
　　蜃娥走进来，依旧拈着她的那根绿枝。关上门之前，相萤听到了外头呼啸的风雪声，但蜃娥身上干干净净，连一丝寒气也没有。
　　她举起手里的绿枝：“照例。”
　　缙云于是退开，让蜃娥给相萤治伤。
　　蜃娥让相萤躺下，绿枝又浮在半空，她低头问道：“你知道自己灵力的事吗？”
　　缙云：！
　　他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相萤却说：“一点儿。”
　　蜃娥：“哦？知道什么？”
　　相萤侧头看缙云一眼，朝他笑一笑，斟酌道：“我感受不到灵力了。”
　　蜃娥：“嗯。”
　　相萤：“能积蓄的灵力也越来越少。”
　　蜃娥：“因为你本该继续梳理，现在停了，灵力脉络就逐渐闭合。灵力脉络越来越窄，能积蓄的灵力自然越来越少。”
　　相萤也想到了这个，她无奈地笑一下，问：“那我能不能等好了之后，再重新梳理？”
　　蜃娥赞赏地看她一眼，伸手收了绿枝，缙云过来把相萤扶起来靠到卷起的毯子上，两人一齐抬头看蜃娥。蜃娥也坐下来，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看。
　　“你是木灵，我也是木灵，”蜃娥道，“我的木灵比怒夆那小子的纯粹得多。”
　　相萤不明白她的意思，只下意识点头。
　　蜃娥：“我来替你梳理，你愿意吗？当然，梳理还是一样的痛苦，只是我稍微熟练一点儿，你也可以留在有熊，不用去玳族。”
　　留在有熊当然好，但……相萤侧头看缙云，缙云也看着她：“有熊有我。”
　　就是因为有他，她才犹豫。相萤别开头，但缙云握住她的手，她立刻就无法抵抗。
　　她轻声说：“……那就麻烦您了。”
　　蜃娥满意点头，伸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白色花枝。
　　相萤想起她之前说的，问：“您之前说有事要我做，是什么事？”
　　“说这个为时尚早，”蜃娥起身道，“等你养好了，找回了灵力，我再同你说。不是什么难事，放心。”
　　相萤点头：“有劳您。”
　　蜃娥依旧腰杆笔直，摆着手出门：“好好好，不劳不劳，你们可以继续。”
　　继续什么？相萤和缙云看着彼此，都忍不住笑起来。
　　缙云握紧了她的手：“不要怕。”
　　不要怕梳理灵力脉络，也不要怕他看到。
　　相萤低头看着两人的手，低声说：“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