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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闻道
说实话，看见一个衣着华贵，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在一个少年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喊着他师父，自己如何如何想念之类的话，应该是有些好笑的。
但是周围侍立的宫女太监，无不低下头去，不看不笑的无动于衷，明珠也学着他们低了头目不斜视。
“来，明珠，见过你的二师兄。”
暮渊轻轻拉过明珠，将她介绍给这位帝王。
泓商泪眼朦胧中看见个玉雪漂亮的女娃娃，一本正经的用仙门礼仪冲他拱手一揖，“见过二师兄！”
他心中十分欢喜，又有些难以言明的酸涩，只道：“好，好！”
说着拉了暮渊请他入殿内叙话，一面对那群宫女太监说：“你们都退下，去请皇后和太子过来！”
宫人们应声去了，泓商亲自将暮渊和明珠迎进了大殿。
这座大殿似乎是他起居之所，布置的很是日常，殿内已备好了茶点，热气腾腾的，他请暮渊坐在了首座，又问明珠：“没想到这次多了个小师妹，师兄也没为你准备什么。你可爱吃点心，喜欢什么样的，跟师兄说，师兄叫人即刻去做！”
明珠才吃了馄饨，为了不碍修行，便道：“师兄不必麻烦，我本该辟谷的，刚才已经吃了些东西，现下就不吃了。”
鸿商听了这话，却忽然生出几分失落似得，叹道：“对，我怎么忘了，修行之后饮食断绝，不食人间五谷，而我……”
不知怎的触到他伤心处，明珠看向暮渊，暮渊却笑道：“这小丫头老成持重的很，其实刚才那碗馄饨她吃的可香了！”
“还是馄饨刘？”
“可不！”
“说起来，朕……哦不，我也好些年不曾出宫，味道都忘记了。”鸿商又是一番感慨，转向明珠，道，“小师妹，你可莫要看不起我这个凡人师兄呀！”
明珠诧异：“您是皇帝，我怎敢看不起你？”
“可是，我也是你师兄，还是个一点仙术都不会的师兄！”泓商叹息，“一年拖一年，终还是误了这修行之期啊！”
见明珠不解，他温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其实我打小就对修行有兴趣，一直有求仙问道之心，十六岁那年，是我此世第一次见师尊，他问我愿不愿意抛弃人世的一切，跟他修行，那时我才继太子位，手头有好多事情要忙，我便说，等我把手头的事安排妥当，就去山上拜师，师尊说没关系，一年之后他会再来问我。如此，一年之后师尊又来了，而我却继承了大统，还是走不开！这一次师尊说，两年后再来，两年后我还是不能成行……然后四年，八年，十六年，每一次回答师尊，我都万分为难，可这么大的国家一日也离不了我，于是便耽搁到了现在，前两年我身子不大好，算算相见之期还早，本以为这一世是无缘再见了，没想到他收了你这个小徒弟，竟带来与我见面，真是拖了你的福啊！”
明珠沉默片刻，问他：“你说这一世，难道你知道来世师尊还会来看你？就像去馄饨刘的摊位吃馄饨一样？”
泓商点点头又摇头感慨，叹道：“果然是师尊收下的徒儿，聪慧非凡！不像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这话没说完，外间通禀道：“皇后，太子到！”
很快，便见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进来，她年纪和泓商相仿，虽然不再貌美，却有一番优容的气度，身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又是一番拜见，泓商想是和暮渊有话要说，便让皇后带着明珠去花园逛逛，又吩咐太子回去读书。
出了大殿，皇后拉着太子叮嘱了半天，什么听太傅的话，多跟什么人亲近之类，那太子低头听着，也不反驳。
说了半天，才放他去了，看着他有些沉郁的背影消失，皇后转头问明珠：“明姑娘喜欢看花吗？我带你去御花园走走吧？”
明珠道：“我不是很想看花，若是可以，劳烦皇后为我找间空屋子便可。”
出来一天了，她还没打坐修行呢。
皇后想了想，皇宫里倒是不缺房子，但皇上如此看重的师父和师妹，若是随意打发了，难免让他心里不快。
于是便带着明珠回了自己所居的坤宁殿，找了间华贵又干净的偏殿，给她备好茶点，让宫人在外随时听候差遣。
明珠屏退了这些人，找个垫子盘膝坐下，开始运气。
人间的灵气不比恒翠峰，但只要不生气发怒，便可心无杂念，很快她便进入了状态。
待到天色渐暗，窗子边传来一阵很轻的窸窣动静。
她睁开眼，只见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正探头探脑的往里看呢，对上她的目光，男孩儿吓得哎呀一声缩了回去。
很快，门外便传来敲门的声音。
“进来。”
门打开，正是刚才偷看的男孩，他和那太子穿的衣服相近，想来是个皇子，端端正正的同明珠见了礼，道：“我是六皇子赵闻道，你就是父皇的师妹吗？”
明珠点头，男孩看她一动不动，微微蹙眉，“你好没礼貌，我同你作揖，你也应该起身福身行礼才是！”
“哎呀！胡说什么呢！”
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三十上下的宫装丽人快步进来，一脸的笑意，轻轻拍了赵闻道一下，“你这孩子，怎么能让你父皇的师妹给你行礼呢！”
说着也不见外，走到明珠跟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笑叹：“果然是仙门中人，人间哪有如此漂亮的孩子！”
又拉起她的手亲热道：“我是这宫里的贵妃，姓肖，你叫我肖贵妃就是。”
这位肖贵妃极善言辞，絮絮说了很久，哪怕明珠的回答只有一两字，也丝毫不能打消她的热切，说到最后一定要她去自己的玉清殿逛逛。
“你去了就知道了，陛下喜修行，常说我儿闻道有仙缘，这不住的地方也仿了仙门的样式，你一定喜欢的！”
明珠推辞不过，只得起身跟她出去。
一出屋，外面又是一大群伺候的人，默默侍立，这位贵妃的排场也不小。
三个人两顶肩舆，肖贵妃带明珠坐一顶，后面赵闻道坐了一顶。
到了玉清殿，果然颇有仙风，甚至宫女太监的穿着打扮也似修道之人。
肖贵妃不知是有意无意，说道：“皇后一向不喜修道之人，所以这些宫婢都不出玉清殿，在这里伺候不碍她眼。”
明珠没搭话，肖贵妃也不在意，又让人上吃食，什么叫琼浆的酒，叫玉露的点心等等，不一而足。
吃了一会儿，她又说自己也要打坐片刻，让赵闻道带她去走走，玉清殿后有一片花园，里面种满了一种叫做广寒的花。
两人出了屋子，天色已晚，所有的宫人腰间都挂着一盏精致的小灯，随人的走动轻轻摇晃，犹如星斗流转，等离人群远了，赵闻道这才开口道：“我母妃是不是很吓人！”
明珠看他一眼：“没有。”
赵闻道鼻子里轻嗤一声，甩着腰间的玉玦笑道：“别人说这话我不信，不过你说，我信！”
“为何？”
“因为我母妃说什么，你都无动于衷啊！”赵闻道哈哈大笑起来，“我看出来了，她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一点都没听进去，跟我一样，母妃说什么我都没有感觉，只是应付她罢了。不过你这样不加掩饰，会被对方看出来，要不是她有求于你，早就翻脸啦！”
“有求于我？”
“对啊，她那玉清殿不过是个假修仙，你却真的是父皇的师妹，她是为了投其所好罢了。”赵闻道毫不留情的扒了母妃的皮，又道，“算了，不说这种没意思的事，我看你和我差不多，你无所求，我其实也无所求，便当你是个朋友吧，以后你记住，要是别人跟你说话，你没反应也得应和两句，就说好好好，你说的都对，哎呀有道理……”
她无所求吗？不，她有，而且她所求之事甚难实现。
但这小孩说的头头是道，明珠听的一愣一愣的。
很快，后花园到了，只见薄暮之中，有一大片白色的花，叶片肥厚，上有白霜，虽然尚未完全盛开，但也似月光一般，怪不得叫做广寒。
赵闻道略有遗憾的说：“算起来就是这两天了，应该要开了的。”又问明珠，“你们什么时候离开？也许明日来就开了。”
虽然这花很美，但明珠并无太多期待，只说：“我也不知道，师父若要离开，不过是片刻的事。”
赵闻正要说话，就见一个宫婢在园子外冲两人招手，却不进来。
“是皇后的人，应该是叫你回去了。”
明珠回头看了一眼，道：“那我走了。”
赵闻道也不留她，只说：“明日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你，不管你能不能来。”
明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走到园子门口，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赵闻道还站在那片广寒里，手指沾染了一些白霜，正被他轻轻的擦掉。
刚才他还说的那般开心，此刻又心事重重的，皇宫的孩子真奇怪！
出了玉清殿，才知不是皇后，而是暮渊在殿外等她。
“答应了带你吃糖，走吧。”暮渊屏退了宫婢，见四下无人便召出御剑，带着明珠一下便飞上云霄。
皇宫里正在点起灯，一片一片的亮起，倒也好看。
暮渊轻叹一声：“泓商这一生，又困住啦！”
“听师父的意思，他的前世也是皇帝，也为国事拖累？”
“他的前世是个大臣。”暮渊眯起眼睛细数起来，“再之前是个教书先生，他还做过很多事情，医者，将军，农人……不过每次，他都把身边人的事情看的比自己重，每一世都拒绝跟我离开。”
“那您为何一定要收他为徒呢？也许他就是喜欢做个凡人，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就算有不好的，下一世又重新来过了。”
暮渊诧异的看着小徒弟，“你和她倒是能想到一处去，她也觉得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比修行得来的漫长生命要好，连最伤心的事情也不过几十年就能翻过去忘掉，所以总是拒绝修行。”
说着话，两人已经飞到了一片深蓝如墨的海面上空，盘旋几圈之后，暮渊似是找到了地方，指着脚下对明珠道：“看见那一片了吗，海面格外的平静，那底下就是龙族的宫殿，长年无风无浪，所以渔船都不敢来此处。”
“龙会吃人吗？”
那还来这种地方？
暮渊却没回答，只是将所御之剑挥手掷下，那剑落入水中却不沉下去，而是飘飘荡荡，渐渐融在水中一般，展开成了一大片软绸。
暮渊带了她落下，踩在剑绸之上，水波晃荡，明珠站不稳，一下扑跪在地，而手下的剑稠几近透明，能看见好奇的小鱼正纷纷靠近，嘴巴一张一合的吻在边缘处。
她轻撩水面，激起一片白色水花，这里的鱼儿没见过丁点浪花，竟吓得一下散开。
暮渊盘腿坐下，笑道：“不要搅水啦，不然弄不到糖了。”
明珠这才想起，师父说带自己吃糖，可这附近只有无边的大海，哪里来的糖？
暮渊也不解释，只让她仰面躺下，一大一小并肩看着天上。
很快，天色和水色变的一般幽深，墨蓝的绒布之上星星一颗一颗亮起，仔细看能分辨出不一样的颜色，有的发黄，有的是粉红，还有的虽然黯淡一些，却执拗地闪啊闪的。
暮渊说：“看好了，师父只教你一次。”
明珠立马瞪大了眼睛，只听暮渊慢慢念诵口诀，是她从未听过的语言，音调低沉，就像是很久之前的人的呢喃。
之后他抬起一只手，两指圈在眼前，似在寻找什么一般，很快他定了个目标，像摘花一般，从天幕上捻下一抹星光，撑起身探手在海水里一晃，再抬手，指尖星光变成一颗黄色的糖，清澈透亮，像一颗小小的黄玉，带着点清冷的余温。
暮渊把糖放在明珠手心，眸子里仿佛也倒映着星辉，笑道：“尝尝吧。”
明珠的心底有什么东西拱了一下，酥酥痒痒的，她接过这颗会发光的糖，放入口中。
沁入心脾的甜。
但是这糖明明看着挺大，入口却化的飞快，甜味虽然美妙，却也难以留住。
“没了？！”
暮渊笑了起来，仰头又躺回去，看着漫天星辉道：“这是一个很老的老龙王的秘密，他去天上做客，偶然尝到了星辉做的糖，就此念念不忘，为了这一口他天天往天上跑，结果制糖的天女以为龙王对她有意，便每次给他一些，也不多给，期盼他能常来。没想到有一回这龙王开口问她多讨一些，说是给家里那条还没修出人身的小龙尝尝，天女这才知道，老龙王果然是老的都有孩子了，于是一气之下再不见他，但是龙王忘不掉这糖味，便自己学了法子采摘星辉，可是糖一入水，可不就化了吗，他又没法再问天女如何保存星辉，只好告诉儿孙们，这糖就是这个吃法，糖在此处，也只能甜这一下而已。”
明珠听的入了神：“所以龙王和天女，也是只甜了这么一下啊！”
暮渊听她这么说，不由笑出了声，又催她道：“你自己试试吧，默念我告诉你的口诀便可。”
明珠依言念诵，之后伸手一攫，可是星辉半途中便散开了，粉末样的东西散在两人脸上，她伸出舌头一舔，倒也有些许味道，于是笑道：“是甜的！”
暮渊愣了愣，忽然道：“刚才你笑，应是发自本心，而非模仿！明珠，记住此刻，这就是开心的感觉！”
*
以前见泓商，暮渊不过是为了问一句话，问完他便离开了，这一次是为了带明珠游历，而泓商依依不舍，希望师徒二人能多住两天，暮渊便答应了他。
回到皇宫，明珠还是住在皇后给她安排的屋子里。
第二天一早，皇后亲自来看她，带着她用了早膳，又让太子跟太傅告假，亲自陪她在宫内游玩。
然而皇宫大内，每一座宫殿都差不多样子，宫人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脸上拘谨的表情也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在御花园里逛了几圈之后，明珠便要求回屋修行。
太子跟她原本也没什么话好说，点头送她回去，便先行离开了。
她在屋子里打坐半天，只听大殿那边似乎吵嚷起来，推开门看去，一群人正簇拥着皇后，急急忙忙的往外间走。
一个宫婢看见她，行了个礼。
“发生什么事了？”
宫婢看人都跟着皇后离开，便轻声说：“是太子殿下的獒犬，将六皇子咬伤了，娘娘过去看呢。”
“六皇子？”
那不就是赵闻道吗？
明珠想起昨天那个孩子，才十岁，比自己还矮一点，被獒犬咬伤？
“对，听说獒犬不知怎么挣脱了绳索，跑到了玉清殿。”
她跟宫婢问了路，便去找了暮渊，将昨日和肖贵妃，赵闻道相处之事，包晚上的相约看花，而自己没有答应，都一一道出。
暮渊听了，眉间微蹙，问她：“晚上相约这事，你跟谁说过吗？”
明珠摇头。
暮渊起身：“去看看吧。”
来到玉清殿，只听里面哭声震天，肖贵妃的声音直冲云霄，“我的闻道啊，你下半辈子怎么办好啊？我们母子这样清心寡欲，却还是保不住性命……”
看到赵闻道，明珠才知道他没死，只是手在跟獒犬搏斗之时伤了。
“……还好是左手，若是右手，闻道岂不是连读书写字都不能了！”
师徒二人进去的时候，泓商脸色铁青，指着地上的太子骂道：“太过分了，宫掖之中豢养如此恶兽，还不好好看管伤了手足，你如何解释。”
太子跪的笔直：“这两条獒犬一向被看管的很好，所以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皇后在一旁，一脸急色，呵斥道：“看守的下人呢，还不带上来。”
很快，两个抖抖索索的小太监被拖了上来，两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只道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
肖贵妃本来拿帕子捂着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听他们说不知道，便气的弃了帕子上前要骂人，可是走近两步，却看着小太监的手“咦”了一声，问：“你手上是什么？”
那小太监的手上沾染着一些白色粉末，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想藏起手指，却被人按住，只得道：“这……这是拌獒犬的狗食时沾上的，奴才不知道是什么，是上头人给的，也是他们交代的！”
肖贵妃越看越疑心，叫过一宫婢吩咐两句，很快，那宫婢捧着一束广寒进来，广寒上的白色粉末分明和小太监手上的一模一样。
泓商拿起广寒放在鼻下一嗅，和闻道身上一样的气味，他大怒，将广寒掷到太子身上：“你作何解释？”
太子被砸的满脸花粉，却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道：“儿子养獒犬不过是为了行猎使用，并不管下人们喂食何物，若父亲疑心我，那便降罪罢！”
泓商闻言，气的几欲晕厥！
事情的最后，是太子被暂时禁足，而皇后求情不成，自请去跪了祖先，至于赵闻道的手，太医看过后说虽然是皮肉之伤，不损筋脉，但是獒犬口涎有毒，怕是需要切除手掌方能保命。
肖贵妃闻言晕倒在地，一番闹腾之后，又发现赵闻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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