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行洲

　　清冷而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纸渗入灯火阑珊的宫闱，用金丝绣有太阳纹样的华美马面裙正被两位宫女缓缓脱下，露出其拥有着如若凝脂般的肌肤。女子沉重的头饰也在宫女们小心的侍弄中缓缓脱下，乌黑的长发及腰，有几缕遮住了她黑睛不外露的丹凤眼，但很快便被她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扫扫开。这种天气穿绸缎做的睡衣已然有些凉意，但她还是走到了窗棂台前迎着晚风眺望夜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贵妃娘娘。”收拾好换下来的衣裳的侍女走过去微微行礼，“今天去服侍皇上的，还是燕妃娘娘。”

　　“知道了。快退下去歇息吧。”明贵妃随口应了一声便让宫女离开了。

　　“娘娘，您，您真的不着急吗？皇上从一个月前以来就一直待燕妃那里，就算最近政务繁忙，也都是燕妃随侍左右——”

　　“我知道的事情，便用不着说了。”明贵妃的眼神光中透露出的不耐烦如同一根穿好利线的银针，将宫女的嘴死死封住，最后她只好自讨没趣地谢罪退下。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还知道，皇上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位份也好，赏赐也罢，从来就没有过我单独的那一份过。就算让我到了贵妃之位，不过也是对我逝去的哥哥的补偿而已。说起来，他这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补偿别人啊……那个最不像样子的寒香公主也好，还是皇后也罢，皇上对这些人除了补偿之外，还有过别的什么情感吗？说到底，不过都只是想让自己心头好受点罢了。

　　本来以为，燕妃就是一个拧拧钥匙能跳舞的西洋小玩意儿，当初看着做工精美，买回来以后玩两天也就乏了。但没想到，皇上居然对这个小玩意儿如此爱不释手，玩了好几年也没有腻味。明贵妃不由得冷笑一声，也不知自己心头究竟是嫉妒燕妃多一些，还是觉着自己可悲多一些。

　　在那个时辰来之前，保持现状似乎是明智之举。

　　大风四起，穿过厅堂发出呜咽的悲鸣。待翌日天空渐亮，连绵不绝的秋雨已经润湿了地板，空气中的寒凉之气多了一丝刺骨。

　　“皇储殿下！皇储殿下！”一个太监伞都不打地跑到邵知行所在的东宫，把正在前往藏书阁准备念书的他给吓了一跳。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邵知行的随侍宫女马上呵斥了那名太监一句。

　　“殿下饶命！请殿下恕罪！”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泥水将下摆给全部打湿。“皇上病倒了！”

　　“快起来，长话短说。情况怎么样？”邵知行马上示意太监起身，原本随侍身旁的队伍也调转了方向朝皇上的寝宫匆匆赶去。

　　“回皇储殿下！今儿个早上，皇上阅了一晚上的折子，刚刚起身就倒了下去被安公公及时扶住，太医们诊治出来的结果是操劳过度，积劳成疾，心力不济……”太监说到最后便闭上了嘴，但是大家都明白这么着急地来通知皇储的潜在意思是什么。

　　若皇上挺不过去，皇储就该继位了。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准备好……邵知行试图通过加紧步伐来弥补脑海当中逐渐被焦虑塞满的空白，以前可以说等几年以后再说，但是现在这件大事忽然一下摆在了自己跟前令他无处遁形。被清心寡欲掩饰的软弱，正在将自己心底那个虚伪的世界吞噬倾覆。

　　父皇，请您一定要挺过去……邵知行在心中默默祷告，这份并非出于诚心的祷告带来的罪恶感为他的脑海蒙上了一层阴翳。

　　来到金龙殿，皇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见不到一丝血色。见皇储到来，众人纷纷行礼，身着灰蓝色右衽衣衫，外套一件黑色无袖长褂的太医黑压压的一片看着让人心如灌铅一般压抑。

　　“都起来吧。别吵着父皇了。”邵知行示意众人起身，走到父亲床边握住他如冰块一般寒冷的手。皇上人还没死，但寝宫内的气氛已经和服丧无异。

　　“父皇，是儿臣……”许久之后，邵知行缓缓吐出这一句言语。他现在希望见到的真的是自己吗。邵知行在心底叩问着，父亲勤勉政务，行事认真不苟言笑，他所希望的孩子，应该也是如皇上这般的吧。但好巧不巧，自己这样的人，却成了皇后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虽然不想承认，但自己无论是性格也好还是爱好也罢，与历史上众多亡国之君有着太多共通之处。唯一不同的，也许便是想要打消这份顾虑，自己再不想去学也硬逼着自己完成师父先生给的任务。

　　但这份对自己的逼迫，若父亲去世了还能维持多久呢。

　　一开始，也许会让人监管自己，但是时间一长，如此大权在握，难保不会失去本心——最后杀戮忠臣宠信小人，中原大地终将会沦丧在自己手里，到最后被后人载入史册，为千百万人唾骂——

　　“皇储殿下。”寒香公主的轻言细语将自己从方才的沉重顾虑之中拉回，邵知行转过头去匆忙回礼，原本板结的五官也逐渐舒缓。

　　“寒香公主……”寒香公主换上裙装再将头发盘起，若不听声音还真的没有认出她来。“你，也听说了。”

　　“嗯。”虽然三宫六院都已经传遍了，若是这话被父皇听进去，不定会更加忧心耽误救治。“父皇的情况如何，有结论了吗？”

　　“回公主殿下，皇上的情况，不是没有好转的可能。这几天臣等将尽心竭力协助皇上度过难关。只要这几日稳住了心神，再修养一月左右便可基本恢复了。”带头的头顶高帽子的老医师毕恭毕敬而小心翼翼地回话，将皇上情况不容乐观用委婉的话语表达出来。

　　“如此便好，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会平安无事的。”寒香公主起身说了些场面话，“皇储殿下，御医们神通广大，之前也是他们帮助皇上恢复身体，便相信他们，也相信父皇就好。”寒香公主对着邵知行露出宽慰的笑容，邵知行写在脸上的忧虑，即便是瞎子都能从气氛当中感受到三分。

　　“也是，在这里，反而会给各位添麻烦。先告辞了。父皇，请多保重。”邵知行起身对皇上行跪礼，在太医们“恭送皇储殿下公主殿下”的声音中小步离开。

　　雨一直下，互相之间粘连，汇聚，又被屋檐，花叶打散。邵知行来到法场抱着三弦静坐其中，之前每当下雨的时候，他总会即兴创作些小调，偶尔会编几句没意义的词。但今天，他只是静静地抱着这把三弦一语不发。

　　父皇一直不喜欢看自己在琴艺绘画这些雅趣方面沉醉，却给自己打造了这样一把精美的三弦。也许只是想让自己借此能对术法方面的修行更上点心，但这份感动却一直如同他和父亲不温不火的关系里的一道暖流。父亲的重病，让这股暖流逐渐变得滚烫，烧灼着自己的鼻尖和眼底。

　　虽然已经过了预定的修行时间，但伊佩琳一直都在他身后看着邵知行的背影，也许再过不久，自己便要改口叫他皇上了。眼前之人尚且年轻的背影令她百感交集，那些宫女有的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要是被发现认为是在偷懒，自己管教不严，真不想被那些人抓住把柄。伊佩琳走上前去，行礼唤道：

　　“皇储殿下。”

　　“啊，到时间了吗。”邵知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自己方才是发呆了太久的时候了。“那么，请赐教。”

　　邵知行努力舒展开的脸看着让伊佩琳很不是滋味，她沉吟了片刻，最终将扇子拿在手中转了转之后别回腰间。

　　邵知行对伊佩琳的举动有些奇怪，伊佩琳踢了踢脚撇了撇嘴，“皇储殿下，恕我无礼，也恕我直言，您现在这个状态不用比我都知道我会赢。”语毕她忽然双手结印，窗外的雨水如同游鱼一般潮涌如房间，在伊佩琳的手中变幻鸟兽虫蝶的形态在法场之中四散飘舞。

　　“啊……”邵知行被眼前的景象看的又惊又喜，能够不依赖媒介自由操控这么多水滴，伊佩琳的术法强度和实力远超自己的想象之外。他伸手去碰触那些水做的动物，感受水流从空中平缓穿过手指的奇妙触感，一只“蝴蝶”乖巧地落在自己指尖，很快又碎落成细小的飞蝶四散空中。

　　“佩琳无能，实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让皇储殿下开心起来。”见邵知行的眼底重新浮现出过往的一点光彩，伊佩琳算是松了口气，“曾经在村子里的时候，身边的人不开心的话我都是这么做的。”

　　“曾经吗……”说起来佩琳在自己身边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要真让自己介绍她，除了国大祭司大弟子之外也说不上来更多的东西，“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

　　“皇储殿下，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好故事说啦。”伊佩琳见邵知行忽然这么问，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我总有知道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的底细的权力吧。”这是为数不多邵知行觉着有权力是好事的时候。

　　“唉，皇储殿下，在下败给你啦！”伊佩琳双手作揖，夸张地笑了笑。“我家乡在一条大河边，但是河床比人住的地方都高，每年雨季都过得心惊胆战。虽然我术法那么强，但真正面对自然的力量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其实那么渺小……”伊佩琳从鼻孔中长出一气，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有一年，河堤终于塌了，死了很多人。活着的把我当成灾星，认为是我滥用术法才触怒了河神，想做仪式把我献祭……幸好国大祭司来那里作法消灾的时候发现了我，就给了我父母几十两银子把我带走了。”伊佩琳说完之后伸了个懒腰，看着满屋子的水化形愣神。

　　“抱歉……”没想到反而把别人的伤心事给抖出来了。

　　“皇储殿下不必和我道歉的，这些事情我一早就该和殿下说的。”伊佩琳转了转手中的扇子，空中的水流逐渐开始结冰，成为冰雕漂浮空中又缓缓落地，紧接着她扇子猛然抖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冰雕刹那间变成雪花片片落下成为一道奇异的光景。

　　也不知父母现在怎样了……但就当没生过自己兴许对大家都好。之前写的信一直以来都如同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兴许自己被接走之后，他们便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不管是换了住址没有通报自己，还是想要用这种冷酷的方式把自己忘记，都不重要了。就算自己找到了他们，关系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吧。

　　“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邵知行似乎想起了什么，也许是想要转移话题。“我一直都觉得你的术法很美。”

　　“皇储殿下，若是这样了，还美吗？”伊佩琳手中不知什么时候便捏了一根冰刺，毫不犹豫地比向了邵知行的咽喉，再快一步依旧要刺穿他的脖颈。

　　“哇——”邵知行立刻后仰，被伊佩琳这一下给吓得不轻。“你，你想吓死我啊。”

　　“殿下，不要忘了现在是在训练时间。”伊佩琳的样子有些以往偷袭成功之后的小得意。“恕我无礼，殿下还请不要放松警惕。那些刺客可不会等您准备好了之后再来行刺。即便是护卫，难免也有松懈的时候，要是其中再出现些内鬼，恕我直言，殿下您可就凶多吉少了。这也是皇上为什么如此希望您重视术法和武艺修行的原因。不仅仅是作为一名未来的君主，更是希望作为您个人，可以护自己一身周全。”

　　作为我自己，护自己一身周全吗……

　　仔细想来，自己虽身为大皇子，却个人感觉形态散漫，不好四书五经，也不崇尚武艺，偏爱弹琴诗画对争权夺势并不上心……难免会遇到对自己心怀不满之人，不仅仅是我，认为我会成为昏君的人肯定不在少数。这些背后的言谈，纵然平时可以满不在乎，但回想起来心中依然会隐隐作痛。

　　“这些话……”也不知这些话是伊佩琳个人的看法，还是皇上的授意，邵知行有些忐忑不安地欲言又止。

　　“回皇储殿下，这些话是皇上的授意，皇上很早便提点我要让我说，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才传达给您，还请皇储殿下恕罪！”伊佩琳连忙单膝下跪，这些话放在之前依照邵知行的个性绝对会当做耳旁风，现在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没事。谢谢你，佩琳。”邵知行很快打起了精神，既然如此，便让父亲不再挂心自己，也是证明给那些有意排挤自己的人看吧。“佩琳，请赐教了。”

　　“皇储殿下，那正合我意。”伊佩琳取出腰间折扇在手中转了几转之后，一场痛快的比试就此打响。

　　黄昏时分，乌鸦啼叫不停，宫女和太监被分派出去驱散象征着不祥与死亡的乌鸦，在浸染枫林色彩的琼空下四处奔走。

　　呼，累死了。陪皇储殿下修炼完饭都吃不上几口就要去金龙殿换班。伊佩琳沐浴更衣完毕后一路朝皇上的寝宫快走，为了避免刺客乘虚而入，连国大祭司手下弟子都要分派到各个时间段去值守。半饱的肚子里面似乎还装着没嚼几口便下咽的食物，让伊佩琳感到有些焦躁。

　　“小子，这些符纸你可知道多少钱一张吗？”和伊佩琳一样身着国大祭司弟子常服的一男一女拦着一位身着太医服装，个子和自己相差不多，眼睛像是鹿尾一般通体平滑圆润眼角上翘，给人感觉书生气甚浓的年轻太医。

　　“实在抱歉，在下失礼了。如若需要赔偿，我会原封不动地照付回来的。”伊佩琳往水道的方向看去，那些符纸正顺着水流一齐缓缓流动。

　　“照付。”男子嘴角上扬伸出左手，“一两银子一张，拿来吧。”

　　“啊，这……”年轻太医听到这个数额愣了神，一个月自己就才二两银子，方才那一叠，少说也有四五十张。

　　伊佩琳看不下去了，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夺过男子手中捏着的那一张符纸，随后冷笑道：“就这用来驱乌鸦的符纸也好意思收一两银子？你这符纸上头的笔画，凝结的术法——倒给我我还嫌占地方。”语毕她从裤裙的包中摸出了一张草纸，口中念念有词，上面便浮现出来乌鸦的黑影还有冰蓝色的文字。

　　“这一张，抵得上你们那五十多张还有余吧。”伊佩琳控制符纸飘到男子手中，对方一时间哑口无言。“以后少动点这些歪门邪道的脑筋！有这点时间学什么不学好！再让我见到你们欺负人有的规矩伺候！”

　　一男一女带着符纸悻悻而逃，伊佩琳长吐了口气，祭祀弟子在宫里的名声就是被这些人给败坏的，想想这些人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到处乱窜她就恨的牙痒痒。

　　“多谢前辈相助，在下吴子书，是太医院的学徒。”方才那位年轻太医的话将伊佩琳的思绪给扯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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