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爆走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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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风劫



      「……所以啊,我小的时候,回去清河老家祭祖,结果一去才发现大家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有一回啊,我以为他们叫我在地上滚三圈,等我真的滚完三圈起来,却发现大家都抱着肚子笑,妳们猜是为何?」
      女皇含笑看着崔小八手舞足蹈丶吱吱喳喳地说话,身边的老宫人们明明年纪足以做他祖母,却被这乖巧的崔小八左一句『姊姊』丶右一句『姑姑』,喊得心花怒放,自是愿意做他的姊姊姑姑了。
      上皇却嘟着嘴,远远地坐在另一侧,鼻中不时喷气,心中不知暗骂了几百声『臭小子』,终於忍不住大声说:「臭小子,像个娘们似地罗唆个没完,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哪!」
      崔小八在华清宫中如鱼得水,唯独这上皇像一颗搬不动丶翻不过的假山一般,总让他有些畏惧,却听数十年追随上皇的大宫女丶也是宫女中最资深的秦尚宫说:「上皇是男人,不也一天到晚罗唆吗?」
      「我什麽时候罗唆了?」上皇梗着脖子说。
      秦尚宫生就一个泼辣性子,也正因此对了上皇的味:「什麽时候不罗唆了?自奴婢服侍上皇以来,就没有一日清净过。」
      「秦婆子!妳这人怎麽胳臂向外拐啊!」
      「上皇的胳臂也没直过啊!」
      「八郎。」女皇一唤,崔小八应了一声,女皇对他伸出手:「走,我们去闻一闻桂花的味道。」
      崔小八托住女皇的手肘,上皇却苦着脸,女皇笑了:「阿爷也一起去吧?」
      秋草黄落,邻近桂香亭的枫树林红黄交错,没有秋凉的悲凄,却有一种丰盈老练的妩媚,女皇对宫婢们说:「去拾些红叶来,谁拣得漂亮,有赏。」
      从驾上山的,有不少是年轻的小婢,被带来教规矩的。那秦尚宫听女皇如此吩咐,便将那些侍立在亭下的小婢赶往树林,她们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纵使深宫寂寞,过早地折损了童心,此时在林间拾叶为戏,也慢慢展露笑颜。有几个心灵手巧的,拾了红叶编成草花,呈了上来,加上秦尚宫凑趣将那草花结在打瞌睡的上皇胡子上,引得女皇也大笑出声。
      「八郎,你来作首诗吧!」女皇吩咐。
      崔小八应了一声,想了想,记起小时候的一篇习作来,略改了几字,曼声吟道:「黄花秋景宽,好去到樊川,红叶复红叶……」
      「金风满骊山。」上皇突然接了一句。
      众人都是心中一惊,那崔小八的诗虽说平平,但是带着点纯真,上皇这一句却杀气腾腾,那秦尚宫连忙打圆场:「什麽呀!上皇这句真是烂透了!」
      「欸?很烂吗?」上皇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闭上眼嘟囔:「我想了这麽久,竟然被说烂透了,秦婆子妳真是不知好歹,年轻脸嫩的臭小子吟那什麽屁诗……烂透了……」
      崔小八被上皇炮轰,顿时像霜打的草似地苦着脸,女皇微笑:「我这父皇哪,越是喜欢的孩子,他越是骂得凶,不喜欢的,那才会正经八百,记得你那同年虞璇玑也被父皇捉弄过。」
      「那鱼什麽鸡的,都比这臭小子好玩多了,怎麽最近也没听说她的事?臭小子,你知道吗?」
      「微臣知道!」崔小八难得被上皇询问,连忙说:「璇玑姊姊随座主去安南了。」
      「唉,福无双至丶祸不单行,阿千走了就很难过了,鱼小鸡也跟着去了,真是闷死鸟丶闷死鸟!我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玩阿千,什麽时候把他放回来给我玩?」
      女皇心知老父在探她口风,便说:「男人一过三十五就脸松背弛,我看腻了。」
      「所以找这个脸嫩的?」上皇指着崔小八。
      女皇一挑眉,轻笑着说:「是啊,多新鲜哪!粉嫩嫩的。」
      「为什麽我觉得我像蒸肉饼似的?」崔小八说。
      上皇哼了一声,掷了颗乾果正中他眉心:「你以为你不是吗?」
      正在说笑,远远地可以看见上山的御道驰来一批黄衣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有几个内侍奔到桂香亭外请见女皇。随即来到女皇耳边说了几句,女皇说:「这是将军的原话?」
      「句句是实。」
      女皇嗯了一声,却不为所动:「亏你,芝麻大的事也巴巴地跑来?」
      「陛下……」那内侍大惊。
      「我从来就不是耳根软的人丶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我既内禅,就是要退居此地安养晚年。你竟敢密陈回銮之议?就是窦将军来说,我也不会答应,你是什麽人?是谁给你仗腰?」女皇怒叱,那内侍见女皇勃然大怒,连忙跪地口称死罪,女皇说:「把他拉下去,略施薄惩,打个十杖轰出华清。」
      处置完此事,女皇回过颜色,崔小八不敢说话,却见秦尚宫试探着说:「就是有些人不识相,陛下莫要生气。」
      「跟他们生气?他们不配,不过是吓吓罢了,省得一天到晚有人跑来跟我说东说西。」女皇平静地说,招手叫过崔小八,亲手切开一颗橙子,沾了盐给他:「这可是今年最早的橙子,多吃。」
      秦尚宫偷觑上皇一眼,见他兀自闭目装睡,便不动声色,却听崔小八傻傻地问女皇为什麽对他这麽好,女皇竟自展颜一笑:「你说呢?」
      「微臣不懂。」
      女皇似乎想了想,又说:「嗯……我想不出对你不好的理由。」
      「欸?」
      上皇耳根微微一动,轻轻发出鼾声。
      ※※※
      皇城西面的掖庭宫门,一向是重兵把守之地,今日却聚集了不少百姓,因为宫门外突然张贴了巨大的榜文。
      住在西京西北边的,有不少西市的商家,识字有限,此时便挽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来。只见那老秀才将那篇文采华丽的榜文吟哦半天赞叹三番,才说:「这是说,新君体恤宫人,未免怨气积累,所以要放出一批宫人,会再公布名单,家里有人在名单上的,五日後到此处接人。」
      西京宫人与内侍不同,内侍多是战俘或者边疆百姓,而宫人却是西京与三辅地区的良家女子,所以要通知她们的家人比较容易。
      六十年来的女主当政,所谓『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的期盼早已磨灭殆尽,将女儿送入宫禁的人家,大多是生了太多女儿丶留着要倒赔嫁妆丶送也无处送丶卖又不忍心,乾脆送入宫中让她好歹有口饭吃。宫人的管束向来比内侍严格,等闲不能与外面通声息,只有年过五十丶五品以上的女尚书们,能求来恩旨出宫探视家人。因此,只有少数住在西京的人家,或许拜托内侍与女儿联系,但是也不过只是几句口信罢了,大多数的人家,第一次丶也是最後一次收到的,通常是女儿的死讯,还有亡者积攒的一点金银和一绺青丝作为心念,宫人父母的自责丶痛苦与哀伤之情可想而知。
      虽然有些宫人年迈可以出宫为尼,但是这些收容宫人的尼寺也都是管束严谨丶不与外面往来,而年迈的宫人,父母多已下世,手足也恐怕早已忘记模样,骨肉亲情自是不能奢望的了。
      因此,宫人往往有许多愁苦,或是痴恋丶或是怨恨,不一而足,而朝廷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把她们放出宫去。
      新君出宫人的榜文刚出来,不久又贴了一张名单,上面详列着宫人的姓名丶年纪丶籍贯与其父兄的名字。那老秀才又凑上前去,一一念出上面的姓名,让知道的人自去通知:「张秀娘,三十二岁,西京顺义坊人,父张构……刘小娥,四十岁,西京青龙坊人,父刘十七,入宫时已殁,兄刘虎……」
      那挽出老秀才的商胡们聚在一处,低声讨论:「安兄,你说这新君出宫人是为什麽?」
      安姓商胡挪了挪腰上革带,轻声说:「东市抓内侍丶西城放宫人,这不就在西京百姓口中建了名声了?」
      另一个商胡却摇着头,用下巴一指榜文:「我看不这麽简单,你看这次放的都是中年宫人,那刘小娥,你们知道是谁吗?」
      「是谁?」丶「是谁?」众人纷纷询问。
      「是尚功局的司计女史。」
      此言一出,商胡们无不哗然,因为皇宫与朝廷的织物出入会影响市场,所以他们对於相关的官职都相当清楚。
      「司计女史!」丶「这可是个肥缺要职啊!这麽重要的人怎麽会让她出宫?」……
      「这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说,上回崔宫正的位置出缺时,六尚局的派系突然都跑了出来,窦中尉丶第五中尉甚至上皇那边的焦张二位大将军都推了人选,结果崔宫正又入宫,这事便揭过不谈。前些日子,我听人说,六尚局都在发愁,怕崔宫正倚新君之势,清算大家。」
      商胡们窃窃私语,并未理会其他百姓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反应,也没有发现崔宫正静静地站在掖庭宫的城楼上,拢袖看着底下口呼万岁的百姓。此时,一个小内侍奔来,崔宫正问:「华清宫那边如何?」
      「派去进言的人被神皇陛下申斥之後,责打逐回。」
      崔宫正点头,回头说:「去将此讯禀明陛下。」
      ※※※
      「哇哈哈!哈哈哈!!!」
      永贞皇帝手持酒盏,开怀大笑,笑声混在风中,吹到凝云阁外的松林上。明亮的灯火照在树间,反射出一点一点的光亮,是枭鸟的眼睛,隐隐还能听见『突呜』丶『突呜』的声音。
      凝云阁上,永贞君臣东倒西歪地坐着,前面原本放着三个箭壶,此时早已倾倒,豆子撒了一地。食案也横七竖八地摆着,残羹冷肴零零落落地搁着,唯有酒壶酒盏各持在手,须臾不离。
      「我!朕!」永贞皇帝醉眼迷离,一手拿酒盏,一手拍着胸:「活了五十年丶五十年的太子,就只今天,真他娘的知道什麽叫皇帝!先帝自朕懂事就对朕说『你要争气,别让那些阉奴骑在你头上』,这些年来,看着这些奴才仗着神皇陛下作威作福……哼哼,原来『井』也有掉在『桶』里的一天!」
      柳刘等人虽是当世才子,但是在人人踌躇满志丶酒意满点的情况下,完全无人注意到永贞皇帝的口误,只是懒洋洋地一边笑一边拍手。而永贞皇帝把酒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将酒盏往下一掷,正中楼下待命的小内侍,扬声说:「你们也有这一天!」
      「陛下天威所至,阉竖无不畏服……嗝!那窦老儿被我们的人说动,送信去与神皇陛下,却被神皇陛下赏了一顿杀威棒,这叫横行一时丶失势一世,也只得灰溜溜地回家养病……」王丕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笑得咧嘴眯眼:「听说他气得不轻,是让人抬上牛车……」
      「抬出去就别回来了!」永贞皇帝喊了一声,浑然忘却当年主父与内侍们缠斗的往事,揎臂大吼:「窦文场是甚麽东西?不过是我家老母的一条狗!老狗!就是一条老狗!」
      「窦文场一去,第五守亮是个老实人,只要左神策军中尉扶个信得过的人起来,就能慢慢收回军权,到那时,大梁国就不必再看内侍的脸色!」王丕一抹脸,凑趣说。
      「没错!就是这样!」永贞皇帝又兴奋起来,转向王叔闻:「先生,你这一向料事如神,这回,左中尉该由谁接任为好?」
      王叔闻尚未回答,倒是王丕抢着说:「若论忠诚,自是追随陛下数十载的李忠言了。」
      王叔闻眉头一皱,却见永贞皇帝摇着头:「阿李自然是忠诚无虞,只是他从不曾离朕,也没带过兵马,怕是不能服众,还有谁?」
      「若论刚猛,内侍中当属前中护军刘珍量,但是他虽是崔尚书的养子,也是窦文场的义儿,能不能完全听命於陛下,还在两可之间。」王叔闻进言,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选他,窦文场那边的反弹也会比较小,只要他能看清局势,心向陛下,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永贞皇帝仰着脸想了片刻,便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呢?」
      「刘珍量确实能够服众,不过他并不是个能轻易收服的人,将左神策军交在他手中,恐怕会更难处置。」刘梦得说。
      柳子元点头,同时一拱手:「以微臣想,陛下还是先与他面谈,探探他的态度再说。」
      永贞皇帝嗯了一声,同时说:「就这麽办,子元,你明天拟个诏书来,给窦文场加个官爵丶赐物八百段,然後命他在家休养,让第五守亮暂代他的位置。然後让阿李去见他,让他自请致仕。」
      众人大惊,王叔闻连忙说:「陛下,这……」
      「神策军跟内侍省何等重要?他既然已经生病,留着又有何用?让他自请致仕是看在他服侍神皇的情份上,赏他脸而已,朕是早就看腻他了。」永贞皇帝说,挥手制止众人的谏言:「喝酒喝酒,不要管他了。」
      众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继续陪永贞皇帝喝酒,却没有注意屏风後的小内侍们低着头却以目示意,一递一地传了出去。不久,就有一些小内侍送酒进来,退下的时候,原本站在屏风後的一个内侍拉住最後一人的衣袖丶拿过他手上的盘子,被拉住那人面无表情,默默站到屏风後去,其他同在一处的人也只作不知,而那个将永贞君臣对话听了个十足十的小内侍,就混在送酒的内侍之中,离开了凝云阁。
      在永贞君臣宴罢之前,那小内侍又混在同一批送酒的人之中,默默回到原位,醉酒的皇帝与不是内侍的群臣们,并无一人发觉。
      ※※※
      凝云阁中的言语,被内侍省的组织传至御苑中的左神策军行营,而後也传到了在家休养的窦文场耳中。在他身边环侍着他的养子养孙们,有的是内侍,也有的是神策军的将官。
      窦文场的宅邸起得十分豪华,这里原是先朝明皇帝时的外戚宅邸,当时就奢华过分,经过窦文场这数十年的整治,更是豪华直追宫禁。但是女皇并不追究,甚至若是出宫便会来此暂歇,让窦文场更能以『接驾』的名义继续豪奢。
      窦文场却不如永贞皇帝所听说的那样重病不起,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他以玄色古贝布裹头,半倚着枕头,平静地说:「这下,我们知道谁是奸细了。」
      「神皇陛下应该也知道了。」窦文场的妻子邠国夫人说,夫妇二人相视一眼:「若是夫君的人,神皇陛下不可能杖责。」
      窦文场冷笑一声,淡淡地说:「让今上闹着去吧!谁都不要去进言阻拦,老夫就做个躺倒挨捶之势,看那第五守亮去欢腾,关照焦张二将军,请他们也暂避其锋,莫要逞强!珍量儿!」
      「儿在。」刘珍量应了一声。
      「今上若是欲拉拢你,你要怎生回应?」
      「儿当严词拒绝。」
      「若是那二王来见你,你又怎生回应?」
      「儿当厚待之。」
      窦文场微笑,深深点头:「很好。」
      「那外朝那边……」有人询问。
      窦文场未答,倒是那邠国夫人面罩严霜:「若是他们问起再说,若没有人问,我们何必当人家的耳报神?他们问,那是他求我,我们去告,那是我求他,你们都要警醒着点!不可失了身分!」
      「谨尊夫人教诲!」众人一同下拜。
      窦文场看着夫人教训养子养孙,待他们都退下後,夫人脸上才露出一些温柔神色,窦文场握着夫人的手:「从前总是担心,若有为夫有个万一,夫人会受人欺负,今日看来,到了天命之终,夫人也能代为夫主掌家门了。」
      「人有天命,妾心知不可能同时死,女人命长,免不了有些时日煎熬,若到那一日,妾看着儿郎们各安其份丶各得其所,就剃了头发丶将宅院舍作尼寺,与夫君诵经焚香。」邠国夫人不像寻常女人那样赌咒罚誓,只是平静地说着,彷佛这个答案已经在心中想了许久。
      窦文场心头温热,伸臂揽过夫人:「我这一世,荣华显贵俱足,幼有双亲提携褓抱丶少有公主视同兄长丶长有夫人相依相守丶老有子孙儿女满堂,现在想来,当初虽舍了一点欲根,上天却待我不薄。唯一的憾恨,还是对不住夫人,若是夫人为我祈福,不求旁的,但求来生六根齐全罢了。」
      邠国夫人紧紧依偎,低声说:「女身污秽多苦,但愿来世不做夫妻,只做你的兄弟,同胞共乳,居於深山野林间,谁都不来打扰我们。」
      「好丶好……」窦文场说,夫妇二人又说了些话,窦文场便问:「夫人近日,可曾往韦尚书邸见唐安公主吗?」
      邠国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便说:「公主对於韦尚书的事并不清楚,反倒是常去李国老那里。」
      窦文场并不惊讶於其妻反应之快,只是沉吟片刻後说:「李国老有什麽动静?」
      「就是因为没有动静,妾才觉得有些诡异。」
      「怎麽说?」
      邠国夫人一边往博山炉中添香,一边说:「今上处处挤兑李国老,又屡屡颁布新命,李国老应当常在朝中受气,或者要替今上弭平诸事才对,家主不安,一家也当有所感应。上次去公主新宅,觉得李家十分平和,而且李国老下半晌便回得家来,家人也不觉奇怪,妾辞去时,国老还出门来,与妾说了几句话,神色之间,也显得安详自然,举手投足,浑然不似前时,岂不是有些诡异吗?」
      「嗯……不要小看李国老,他这个人,就是乱兵打到西京,恐怕也还是一副安适模样,不过中书令往昔总是不到击钲不下值,李国老却在下半晌就回家,确实奇怪。」窦文场说。
      「夫君,李国老与韦尚书不可能让今上站稳脚跟,但是现在却又看不出他们想扶持郡主的样子,你说,他们在盘算些什麽?」
      夫妇二人轻声密谈,博山炉喷出细细的香烟,将他们的话语裹在轻烟之中,无人得知。
      ※※※
      轻烟同时在李贞一的宅邸中点起,只是薰的是悠远的沉水香。唐安公主亲手盖上博山炉,拧了手巾替异母妹李三娘子擦去额上虚汗。
      李三娘子稍稍睁开眼睛,公主拿来茶盅让她抿了一口,柔声说:「汗发得不够,再多睡一时。」
      李三娘子点头,昏睡过去,公主坐在榻边,看着窗外的日影西斜,心想应是生父下值的时候,正要起身,就听见外面脚步声响,有几个影子落进房来。李贞一一手挽着阿彭丶一手撑着阿饶的肩膀,祖孙三代进得房来。
      「老师。」公主喊了一声。
      「公主万福。」阿饶阿彭各自喊了。
      李贞一来到榻边坐下,问公主:「昭阳,老三怎麽样了?」
      「还好,医博士说,只要让她能发汗就能好,我守了一天,汗倒是有出来,大约明後日就能见好。」公主说。
      李贞一摸了摸三女的额头,又问了些话,便移到外间闲坐,让那阿彭阿饶坐在李三娘子榻下看一时。
      李贞一端详唐安公主,见她一身家常衫裙,发上也只簪着几件普通发饰,脸上扑着轻粉而已,柔声说:「自幼锦衣玉食的……让妳来照顾老三,委屈妳了。」
      「不知道您在胡说些什麽。」公主哼了一声说。
      眼角深深的鱼尾纹眯起,李贞一对於这个不能相认的女儿有许多亏欠,却也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由他亲自教育的,他又说:「十一郎说,今天想过来吃晚饭。」
      「他说吃就吃啊?我说不准他吃。」提起这爱恨难明的驸马,公主心中有许多情绪难诉。
      知女莫若父,李贞一自然不会惹公主讨厌,所以他说:「我也这麽想,那等他来,让他坐在堂上看我们吃吧!饿他一顿。」
      「就这麽办。」公主拍手道好,便辞去到厨下看晚餐弄得如何,瞄见水缸里养着几尾明日要吃的鲤鱼,却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添一道鲤鱼脍吧!」
      韦尚书果然依言来到李家,刚进门就看见公主双手抱胸站在堂下,连忙过去:「公主万福。」
      「呸!死鬼!家里没饭吃吗?来这里蹭饭?」公主啐了一口。
      韦尚书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公主不在家,我回去宅子里,跟个臭狗屎一样没人理我呀!饿死都没人管哪!」
      「来这里就有人管了?」
      「堂堂大梁的魏国长公主怎麽会让驸马没饭吃呢?」韦尚书像变幻术一样,从袖中变出宗正寺的通知来:「来蹭饭是假丶来与公主报喜是真。」
      公主并不接过,依然冷冰冰地说:「什麽长公主?不稀罕。」
      「公主不稀罕,我倒是稀罕得很哪!」韦尚书展开卷轴,在公主面前晃了晃:「食邑三千丶爵比亲王,大长公主只加了一千户丶也没有爵比亲王这一条。自明皇帝後,最威风的公主,要算贤妻妳是第一人哪!」
      唐安公主目前的食邑是一千五百户,已经是这百年以来最富有的公主,唯一能比肩的,是上皇的亲姊大长公主,再加一倍更是百年第一人。公主果然一展笑颜,拿过卷轴来自己看了,记下要承旨加封的时间後,又一想:「爵比亲王顶什麽用?我又没有儿子。」
      「这不有棠华吗?」
      「老糊涂,女儿又不能封王!」
      韦尚书搀过公主手肘,涎脸笑道:「那是自然,但是棠华也能封县主啊,那卷子上写得明白,从夫郡望封为临潭县主,食邑三百。」
      「这还差不多。」公主说,瞄了丈夫一眼:「若不是看在这纸通知上,今天真当饿你一顿。」
      「该饿丶该饿。」韦尚书就坡打滚的工夫十分老练,哄得公主回心转意笑逐颜开。待得用餐时,看见食案上有最喜欢吃的鱼脍,尝了一口,又是酸味适中,心中暗笑,赞了一声:「这鱼真好吃。」
      李贞一疑惑,他平素不爱吃生食,怎麽突然多了这道?一尝便觉得太酸,另一边,阿饶跟阿彭都被酸得挤眉弄眼,唯独公主与韦尚书不觉得,心中便明白过来,在席间却只问了家居之事,吃饱之後,才退到小院廊下闲坐。
      那阿饶早已做完了功课,此时与阿彭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奴在小院中嬉戏。公主则去查看李三娘子的病情,李韦二人坐在廊下,院中值着桂花,此时散发出甜美的花香,家人拿了樱桃毕罗丶又烹了茶来,饶是不太喜欢小孩的韦尚书,也觉得在此看着孩子们嬉戏,颇有闲趣。
      「你今日来,除了来讨你娘子欢心,还有什麽事?」李贞一不喜欢甜食,便把皮剥开,将馅料剔出来,放到韦尚书盘中。
      韦尚书一边忙着将樱桃馅抹在毕罗皮上,一边说:「没事不能来闲坐?」
      「你有那麽孝顺吗?」
      「多事之秋,待在你这里比较安心。」
      「没事就跟小妾腻在一起,有事就来我这里龟缩,我欠你的吗?」
      「哎呀,不要这麽说嘛……」
      两人天南地北地瞎扯,聊到最後无甚可聊,只好命人搬出棋具来,韦尚书突然觉得闲得过分:「姊夫,听说你最近都很早下值,在家忙什麽?」
      「没忙什麽,也没见人。」
      「你是一国首相,这种时候早早下值又不见人,到底在想什麽?」
      李贞一笑而不答,一个小婢过来,收了茶盏下去,等她去远了,才说:「想着怎麽布局。」
      「布局?」
      「嗯,第一个要取的藩镇是西川,西川大帅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他那个副使才跑来西京上窜下跳的,想封留後,此人言语轻佻丶举止粗率,决计无法守住西川。若要攻取关东,西川决不能落在他人之手,还有夏绥镇,都要打下来才行。收回这些地方,再休养个三四年,就发兵攻打淮西,打下来之後,再取淄青丶徐图三镇。」李贞一十分平静地说。
      韦尚书皱了皱眉头,用手指顺着胡须:「可是三镇在淄青前面,要绕过他们,就是要从淮南武宁宣武上去,这可不容易。」
      「把河东军跟神策军压到昭义沿线,让三镇不敢轻易分兵就可以了,再说,淮南武宁宣武的补给线可以让我们省去许多运粮的麻烦,反倒让淄青无法攻击我们的粮草,光这一点,我们就赢了三成。」李贞一显然已经想好对策,又落下一子:「所以秋霜要替我们稳住南方,若是他在安南没出人命,等新君登极,应该可以试着去做淮南节度使,或者保泰也可以转个中书侍郎丶黄门侍郎再出去。」
      「怎麽不说我那外甥?」韦尚书有些不服,他对外甥的感情最深,年纪也比较相近,自然希望他能早点出头,听着却活像他才是真的父亲。
      正牌父亲李贞一却一笑,一掠髯说:「弘宪在朝廷的资历还不够,调回来做个中书舍人,再待个一年半载,任中书侍郎,好歹挂个相衔再出去。」
      「这还像句话。」韦尚书这才满意,沉吟着说:「那麽今上?」
      「不用理会,三省只要继续坚持运作,宰相会议上大家死扛着,让他们继续用诏命处置诸事,皇权自然愈加倾斜。」李贞一淡淡地说,看着外面的孩子们奔跑,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我想,那王叔闻应该不久之後也会感觉他不能事事靠着诏命,但是他还是只能继续倚靠诏命,他倚赖的护身符,会成为无法甩脱的包袱。他一辈子钻研棋艺,我想看看,他要怎样走出这个困境。」
      韦尚书呵呵笑着,又布上棋来:「他们现在的情况,不正像一场劫争吗?」
      劫争,就是围棋的双方同时在一个眼上包围,轮其中一方下,可下在眼中,提去一子,反之亦然,如果不放弃这眼,就会不停回到这一劫上,试图多得一眼。
      「诚然,但是解得了棋,不一定解得了人……」李贞一点头,又下了一子:「我们的胜算,就在於人哪!」
      「若是那王叔闻能解,又待如何?」韦尚书追问。
      「那麽我会考虑将他收入羽翼。」李贞一说,阿饶阿彭向他跑来,所以他的脸更加慈蔼:「这样的出身,若能逃出我们的设计,难道不值得重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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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鱼大不同(中短篇集)
    金鱼的扛轿之作〈伪.地府皇家联谊会〉不定期热映中



    唐棣之華
    kuso唐代不够看,把历史人物全kuso一遍才叫bh,太平公主跟明成祖谈恋爱、平阳公主被宋太祖始乱终



    梅冷雪寒
    什麽事惹得刚直冷峭的大理寺评事鱼骨鲠要请柳飞卿帮助?一座老宅,一场政变,一段遗憾,全在梅冷雪寒间埋没



    梁上举子
    只听说过悬梁刺骨没听说悬梁进士,是什麽事让清河崔家儿郎含恨百年?正宗柳飞卿与崔小八的故事,服用完小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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