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爆走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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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赦令


      黄埃散漫、烟尘蔽天、泥水满地,伴随着夯土工人此起彼落的口号,永安宫中轴线两边土馒头似的垒着一个个砖瓦窑口,时不时地拉出一车车木灰熟砖来。从南山一路顺水漂到城北再拉到永安宫的木柴,早已劈成一段段,高高地迭在窑边,那些印着连珠莲花纹、兽面纹或者菱形纹的地砖,各自依花样分门别类,静静地等着被安置到不同的宫殿前。
      另有一处是特别垫高的土台,搭了连棚,棚中安放着数十株巨木,已经刨皮上油上漆,正在风干。脱了紫袍、只穿着中衣勉强不打赤膊的将作大匠,双手叉腰、脸色十分难看地望着这这些巨木:「你知不知道含元殿宽十三间、深六间,至少要有二十根大柱。另外还有飞凤阁、舞麟阁、宣政殿、紫宸殿,加起来,你至少要凑出百来根两人合抱的大柱给我,现在这些只够我盖含元殿,还不算耗损,你是成心玩我?」
      将作监左校署令是专门管理木料的,他苦着一张脸说:「大匠,着实是凑不齐,这三十来根大柱,真的是南山仅存的,而且都在深山里头,是下官亲自领人去那些根本没人去过的地方才找到了。砍倒、运下来,也是快把半个南山砍秃才成功的,大匠若是再逼下官,下官真的只能死在这里了。」
      「如果你死在这里可以生出木料,麻烦你赶快去死。」将作大匠赌气说。
      「下官去死一死好了!下官不活了!」左校署令哭哭啼啼作势要死,同僚们假装拦一下,他也就坡打滚不死了。
      将作大匠望着这些巨木,他不是不知道数百年来梁国大小宫殿、官署、寺庙、道观、诸王公主大臣宅邸……等等工程已经把南山的巨木消耗殆尽,只是工期在即,如果从别处调木,一时半会也是凑不齐的。越想越是心烦,只听那左校署令不知要死要活地兀自啰嗦,他便说:「废话完了没?废话完了就给我提出个办法弄木头。」
      左校署令又在哭天呛地寻死觅活,将作大匠翻了翻白眼,只觉得这次真的换他想死了,却听有个内侍嗓音插话进来:「要木头?大匠要多少?」
      将作大匠闻此声如听仙乐,连忙扯着那人:「珍量!你能帮我搞到巨木?」
      来人正是甫从关东回来的神策军中护军刘珍量,他与这将作大匠本就交情非凡,此时摒开众人,他说:「当然,你要多少?」
      将作大匠知道他的能耐,连忙估了个最大值:「多多益善,起码一百五。」
      刘珍量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我给你两百。」
      「咦?」将作大匠瞪大眼睛,压低声音说:「不要是诓我吧?」
      「我诓你做什么?」刘珍量笑眱了他一眼,一扬眉说:「你忘了我兼着太清宫、九成宫、翠华宫使?还有西京诸陵的陵令,都是我安插的人,别说是两百根上好巨木,就是两千,我也凑得出来。」
      将作大匠眼睛一亮,这三宫都是女皇久已不去的离宫,三宫使其实也就是管着西京到东都一路上近二十座废弃或者半弃的离宫。这些宫殿虽然早已无人使用,但是都是国家的财产,闲人就是进去了,大殿梁柱也不容易拆走。而诸陵因为距离京城太远,而且很分散,女皇上皇就是亲祭也只去明皇帝或孝皇帝陵,其他都只是遣使拜祭而已,这些陵墓都是依山而建,在山脚神道底都修有巨大的下宫,现在门可罗雀、当年兴建时却都是用最好的木材。
      将作大匠想到这里,喜得连连弹冠,刘珍量依然带着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新柱跟旧柱总是有些差别,你应当比我清楚才是。」
      「那是自然了。」将作大匠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将作大匠随即叫来左校署令,命他去接收刘珍量那边的木材,用在正殿以外的建筑上。
      刘珍量望着永安宫,甫自关东领军返京,往昔熟悉的龙首原已变了面貌,内侍省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太子身边的亲信内侍们也不再安份,也因此,两位神策军中尉才会急命他回师,只是没想到,一入京……
      「珍量,你怎么会来永安宫?」将作大匠问。
      「陛下夺了我的中护军,命我兼个永安宫使,恐怕也是明白你筹材料的难处,才叫我来的吧?」刘珍量苦笑着说。
      将作大匠大惊,看了刘珍量一眼:「为什么?」
      「一言难尽。」刘珍量背着手,望着远处已经夯起的大殿基座,半晌才说:「好像是御史台在后面捅了我一刀……或者说,是他们将刀柄递在陛下手里。」
      「天威莫测吗?」将作大匠说。
      「天威若是能测,也就无威可言了。」刘珍量苦笑。
      两人走回棚内,商量了材料的事,刘珍量便辞去。往内侍省的路上,一路张灯结彩,已是一派喜气洋洋,承天门楼也都上了新漆,数百年的旧宫焕然一新,在这来来去去的宫人中,刘珍量注意其中有不少新面孔,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内侍中更是如此。
      走向熟悉的内侍省,每一步,刘珍量都感觉通往死亡、或者荣耀。朝廷对官员是宽容的,除非是犯了逆谋大罪、而且是主谋,否则很少以杀戮作为最后手段。梁国的历史上有许多次斗争,大臣大多是流放,唯有两种人是例外:皇族与宫官。皇帝对于自己的家人与奴仆可以严厉无情,但是对大臣却不能任意杀戮,这是整个朝廷都默认的规则。
      所以内侍、宫女与妃嫔的争斗会比外朝来得残酷,因为这个国家先对他们无情。刘珍量想起自己这一路,先在汴州任监军,在大将战死的状况下,当机立断,领军出战。而后曾领神策军加入总攻吐蕃的大战,未料那次大战几乎全军覆没,连他自己也陷于敌军中,随后才在两国谈判下被放还,也曾任南照宣抚,为朝廷安定南国疆土......也是几回生死见惯了……
      他来到内侍省,先往功臣堂去。这座功臣堂在内侍省的最深处,与国初就建成的其他内侍省建筑不同,这是陉原兵变后,由女皇下令兴建的。规制如同太极宫深处的凌烟阁一样,功臣堂内供奉着有大功的内侍,另外还有一处后厅奉祀战死的神策军将士。
      但是刘珍量略过功臣堂,直入后厅,在新添的牌位前上香行礼。在那些鲜亮的新字迹前,刘珍量郑重一拜,这是作为上司的最后一点心意。
      有人走进来,低声说:「珍量兄,窦中尉唤你去,在功臣堂上。」
      刘珍量点头,往那座高不过两层、宝塔顶、黑瓦覆顶的小楼去,直上二楼。功臣堂东西南三面是墙,门向北开,他跨入门内,只见前方的墙上悬着明皇帝时代几位大内侍的画像,最近的一幅是前年去世的霍中尉,他与窦文场是女皇的左膀右臂,而窦文场本人则盘膝坐在霍中尉像下。
      阳光从门外投射而来,窦文场的影子映在墙上,似乎也像是一幅泼墨老翁,从那佝偻的背影中,刘珍量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把门关上。」窦文场说。
      他是来日无多了……刘珍量在心底对自己说。

      ※※※

      宣州州衙之外,如同每一年的元正一般,布置了不同的席位。
      天尚未全亮,宣州境内的乡里耆老、僧道、致仕或丁忧官员、士族土豪、州学县学学生与现役文武官员,便纷纷向州城的子城中集合。子城的北面是州衙,衙内正厅与中庭已经摆设了几案,在州厅之外,所有关押的犯人则反剪双手跪伏于地。
      在州卒的引导下,每年都要来的州人早已自动地排好,僧尼道士则与熟识的官员与耆老们问好,只是从他们的问安中,可以闻出微微的火药味。
      「上次的事,承蒙老父母关照,敝寺上下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须发尽白的老僧向一个县官说,顺便狠狠地瞪了不远处的中年道士一眼。
      道士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自去向一位儿子在做刺史的老人打躬问安:「老封翁一向安好?」
      「自从神仙与我家作醮之后,家宅安宁许多,岁末还要劳烦神仙再来一趟。」老人说。
      众人寒暄中,突然见一对官人走进来,两人虽然都与一般文官一样穿着朝服,一色绛纱大袖衣、白裙白衫、绛色蔽膝,但是前面那人身上的绶带却是二三品的紫绶、佩着金银丝绣的鞶囊与水苍玉,显然是个三品以上的高官。宣州属宣歙观察使所管,观察使本人虽然也有三品宪衔,但是从没听说宣州还有第二个三品以上的高官。
      此时,却见观察使急忙出来,与那人行礼相见:「台主光临敝署,实在是蓬荜生辉,下官早已久仰台主大名,每入京,总恨不得见,今日于此相见,甚是荣幸。」
      一听台主,所有人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那人正是李千里,他苦笑:「我已非御史台主,暂且从妻来此治丧,能与宣帅相识,也是十分荣幸。」
      「哦……原来夫人是宣州人氏。」观察使哦了一声,他本来不知李千里在此,是在敕使到达州境、要下令召集官民的时候,驿站那边传来消息,说前御史台主与一位前监察御史已入州境,差点没把观察使吓出病来,于是连忙派人去召李千里。观察使与李千里寒暄罢,便问他身后那人:「这位想必是虞监察了。」
      李千里点头,虞璇玑从他身后闪出来,深揖为礼:「下官,前监察御史里行虞璇玑,拜见宣帅。」
      「他们说虞监察是南陵出身。」
      「正是。」
      「青年才俊!当真是青年才俊哪!」
      观察使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虞璇玑应付过去后,自与李千里站到致仕、守丧官员那边,只是李千里觉得有些奇怪,在他们出现后,庭中众人就开始窃窃私语,视线都向虞璇玑看去。他回头看了看,虞璇玑微微地仰着脸,没有看任何人。李千里再扫了众人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队伍中。
      不久,赞礼官发出口令,众人纷纷端正衣冠,只见敕使领着两个抬着几案的小使从大门外进来,直到正厅前的阶梯下,而观察使则从厅中出来。使者直入州厅,观察使则领着官员们跟着进入。其他无职官品的人则留在外面,垂手站立。
      此时,两个小使将几案放在使者前面,他拿起案上的圣旨,高唱一声:「制令!」
      所有人一致地双手平举、向上,画了个大圈后顺势跪下、伏拜于地,听那使者朗声诵读:「朕纂承天序,嗣守鸿业,以不敏不明,得圣母神皇陛下托于万国兆人之上,永惟高祖太宗旋造区夏,列圣休德,洽于人心,肆惟寡昧,膺受多福,大惧不克负葆,为宗庙羞……」
      其他人都听得昏昏欲睡,唯有李虞夫妇与观察使虽然低着头,却一字不漏地听着。
      「天下百姓,应欠弘晖六十二年九月初三前榷酒,及两税钱物,诸色逋悬,一物已上,一切放免,京畿诸县,应今年秋夏青苗钱,幷宜放免。天下诸州府,应须夫役车牛驴马脚价之类,幷以两税钱自备,不得别有科配,仍幷依两税元敕处分……」
      三人眉头微挑,新君免税停赋是情理中事,但是此后不准另外加征运送路费,这是与民有益,对地方来说,却会是一个极大的负担……
      「常贡外不得别进钱物、金银器皿奇文异锦雕文刻镂之类……」
      观察使的左脸微微一抽,李千里的表情并无动摇。
      「清净者理国之本,恭俭者修己之端。朕临御万邦,方宏此道,苟可济物,予何爱焉?宫掖之中,宜先省约,其后官细人子弟音声人等,幷宜放归。亲族应缘宫市,幷出正文帖,仍依时价买卖,不得侵扰百姓……」
      李千里微微抽了口气,虞璇玑则是皱着眉头、扁着嘴,似乎很不解。随后是一大段对于皇亲功臣的加封,最主要的是上皇改称『天冊皇帝』、女皇则是『圣母神皇』。李千里听着这两个称呼,不禁想到上皇听到这个称号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大约是哼一声说:「天个雕!天什么册什么皇什么帝!一点新意都没有!我要做混世魔王!」
      想到上皇,李千里无奈地抿了抿嘴,绝不承认有那么一点想念京里的那票老狐狸。
      「百司及在城诸司,息利本钱,征放多年,积成深弊;内外官科钱职田等,厚薄不均;两税及诸色榷税,钱物重轻,须有损益;幷宜委中书门下与逐司商量,具利害条件以闻。不得擅有闭籴,禁钱务令通济……」
      听到这里,李千里与虞璇玑都是一惊,紧抿着嘴才忍住不叫出声来。诏书一路宣读,大致上就是要访求贤才、广开言路、旌表节义之类的官样文章。宣读完毕后,使者将诏书一合,观察使双手高举,接过诏书,触额以示尊敬,放回几案上,官员们同时起身再拜,而后观察使循礼将使者送走、释放囚犯。
      接受大赦令与即位诏书的礼仪至此完成,众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纷纷准备散去,但是李虞夫妻二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欣喜。而宣州官民虽然径自说说笑笑,但是还是有些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虞璇玑,她不悦地撇开头,向李千里看一眼,抿着嘴,目光飘向外面,李千里便知道她不想在这里多待。
      两人向观察使做别,观察使正招呼着大家赴宴,此时也已有一些伎人歌女怀抱乐器入州厅来,听说李千里要走,观察使自然马上挽留:「那怎么行?宴已齐备,怎好少了李台主与虞监察这两位进士才子?」
      在众目环视之下,李千里说:「大礼既成,拙荆丧服在身不能入席,我虽服袒免,但是妻家之丧,虽无服亦不宜宴乐,还请宣帅见谅。」
      观察使困惑地眯了眯眼睛,半晌才说:「呃……台主与夫人不能入席我自是理会得,但是虞监察怎么也一起走了呢?席上少了虞监察这位青年才俊,莫说我觉得遗憾,就是那些宣州名妓恐怕也觉得失望呢!」
      李虞夫妻对看一眼,正要分辩,却听一个中年道姑笑着说:「大帅有所不知,虞监察不是男子。」
      「咦?」观察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十多年前,虞监察可是宣州出了名的女才子,依稀有句诗说『须眉才子万千余,号令春风总不如』呢!」道姑笑着说。
      虞璇玑自是认得这个道姑的,她有点寂寞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亏道长还记得。」
      「当年南陵失了虞二娘,今日宣州得了虞监察,也是一桩美谈。」道姑说,两个女人目光一碰,似乎有些相惜之情:「两三年前就听闻你高中进士,还想着不知你何时荣归故里?可巧就在今日。」
      「不是荣归,是护丧之故。」虞璇玑带着一丝哀伤说,转向观察使:「下官一门已无男丁,故为亡姊服小功之丧,请恕下官不能陪宴了。」
      「嗯?虞监察家里也是丧事?」观察使似乎又更不解了,来来回回地看着李千里与虞璇玑。
      李千里心中有些厌烦这个观察使的驽钝,面上则说:「璇玑便是拙荆。」
      「啊?啊?夫人便是虞监察?啊……哦……」观察使嗯嗯啊啊了半天,终于搞清楚一切,才放他们离去。
      李虞二人乘车而去,在车上,虞璇玑讪讪地说:「就是这样,我才不怎么回宣州来……」
      「别这么说,毕竟是故里。」
      「那是你不知道我在宣州的名声有多糟。」虞璇玑嘿嘿地干笑两声,一甩头说:「地小人少闲话多,看了就烦。」
      李千里自然不可能没发现离去时,众人的注意力从虞璇玑身上转到他身上,那种目光有种看好戏、看笑话的兴灾乐祸,也隐隐有种羡慕跟窥探:「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
      「放心上?」虞璇玑嗤笑一声,表情变得森冷而桀骜:「宣城这些人我才不放心上,他们算什么?不过是看个几眼而已,南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虞氏宗族,他们说出来的话,别吓死你。」
      「吓死我?我可是在天下最乱最麻烦最多闲话的陇西李家本家长大的,有什么能吓死我?」李千里一笑。
      虞璇玑冷笑,看向窗外,目光如冰:「话别说得太满,到时候听了闲话,怕是连碰一碰我都怕脏了手。」
      「女人的闲话只有一种,我母亲一辈子恪守妇道,亲近如阿奢,也不曾与我母亲在五尺之内说话。祖父去世后,家中来客,但凡是个十三岁以上的男子,就是八十老翁,我母亲都隔着屏风应对。即使如此,我长大之后还曾经听人传说我母亲自尽是因为怀了野种……」李千里淡淡地说,此时说来,自然是已经觉得可笑,但是当时他确实曾经怀疑过亡母,因为他不能理解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导致母亲必须以死亡来惩罚他。
      虞璇玑心头一松,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不是故意惹你难过的。」
      「我不难过啊!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好难过?再说,我还宁愿她那时真的与人有情,这样她下半生可能会过得好一些。」李千里说,虞璇玑摸了摸他的手臂,他微微一笑,表情又变得严肃:「你觉得太子的诏书如何?」
      虞璇玑偏着头一想,思量着说:「有些是官样文章,可以当作放屁,但是不准多征脚力钱、禁止平时入贡、整顿本钱、整顿宫市这几件事,确实是目前朝廷积弊,能整顿,当然好……」
      「就怕捅了马蜂窝,却干不了。」李千里搔着短须说,却又咬着牙说:「不过这痴肥傻鸟会点出这几点,也是不容易了。」
      「你的表情,像个糖被吃走的小孩子。」虞璇玑一笑,盯着李千里说:「我觉得,如果是你主持朝政,恐怕也会针对这几项进行整顿吧?」
      「那是自然……这些弊端的案底在御史台里堆积如山,整个御史台就是在跟这些弊端对着干。」
      虞璇玑盘膝而坐,大拇指抚着嘴唇说:「所以是柳子元他们给太子提的?」
      李千里半晌不语,良久才说:「若是如此,也算他们干了件好事。」
      「若是有一日我们重回西京,你会放过他们吗?」
      李千里皱了皱眉,看向她:「为什么要放过?」
      「他们看出了国政之弊,不是吗?」虞璇玑问。
      「看出来不代表能处置。」
      「若是他们能处置呢?」虞璇玑逼问,李千里陷入沉思,她低声说:「若是他们真的拨乱反正,解决了你心中一直想解决的弊端,你会放过他们吗?」
      李千里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紧皱了一下脸,似乎很痛苦,随即却又一扬眉,用令人胆寒的凛冽语气说:「若是如此,倒是要问他们放不放过我了。」
      「党争……吗?」虞璇玑低声却清楚地说。
      「我们一直都在党争里面,你没感觉吗?」李千里像是放松似地笑着,露出牙齿,他的牙齿生得很整齐,但是在虞璇玑看来,却有点像野兽的獠牙:「只是什么叫党?姻亲宗族可以连成一党、官署幕府可以叫一党、进士与座师也是一党,党中有党,甚至你我夫妻在外头是一党,回到家却是两个党。所谓的党,不过就是不同大小的棋盘,人是棋子,看似非黑即白,其实换个棋盘就不一定是黑是白。党争没什么可怕的,怕的是闹得太凶把棋案给掀了。」
      「所以应该相忍为国?」
      「有时候可以如此,有时候,也不一定要相忍,把对方铲掉就是了。」
      「男人真是好斗啊!」虞璇玑带着几分畏惧地说。
      「那是你没见过好斗的女人。」
      「你见过?」
      「当然,御史台也没少跟宫女斗,尚宫们也不知是怎么教的,比市井泼妇更凶,宫女们之间勾心斗角的事也多少听说过。外朝再怎么斗,最多不过就是流放,但是宫里的冤魂只怕比神策军还多,主父为了立威信、定法度,听说规定宫女处决必须由他亲自监刑,可见宫里的女人有多厉害……」李千里又一笑,露出那种森冷的表情:「厉害到不亲眼确认她们死去,不能算完。」
      虞璇玑想起崔宫正,她闭上眼睛,崔宫正与她说起往事时的表情浮上心头,睁开眼睛,见李千里有些奇怪地看她,她说:「哦……」
      「怎么了?」
      虞璇玑摇头,一扁嘴:「我觉得你说得不对,但是我没见过宫人的实际情形,所以我不能判断我们之间的对错。」
      「是不能判断?还是无法判断?」
      「我想目前是『不能』。」
      「璇玑。」李千里微眯眼睛,这些日子与她朝夕相处,慢慢褪去新婚令人目眩神迷的甜蜜,添了真实生活的磨合与了解,他眼中的虞璇玑也有一点改变。于是,那恶心至极的『爱妻』只会出现在家居的场合,一谈到公事,就自动地变成『璇玑』,他摸着下巴说:「我好像明白你与我、与保泰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了。」
      「因为我是女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郭供奉就跟你不一样。」
      「我羡慕她处事果断、手腕老辣。」
      「我也处事果断,你怎么不羡慕我?」李千里突然笑了起来。
      虞璇玑揉了揉鼻子,眼下笑出弯弯的笑窝:「我对郭姊姊是羡慕,对你,是嫉妒。」
      「妒我什么?」
      「不知道,有时候就是觉得嫉妒……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入阁拜相,不知是何等滋味?」虞璇玑摇头,突然搔了搔头,嘿嘿一笑:「要不,你先把紫袍借我穿穿看?」
      「那不成了小儿郎穿长袍?」李千里忍着笑意问。
      「你管我?」虞璇玑哼了一声说,李千里笑而不答,却听她说:「话又说回来,今天这道即位诏书,不知道陛下看了会怎么想?里头光是停止无事纳贡一项,就确实是将矛头指向开此先例的陛下……我记得在魏博时,就听说许多藩镇都透过纳贡跟陛下暗中谈条件。从朝廷的角度,确实是应该禁止藩镇越过朝廷跟皇室献媚,但是从皇室看来,这是从藩镇那边回本的方式之一,缺了这项收入,要怎么补上?新皇真的会勒紧裤带过日子吗?」
      「禁止纳贡……这是禁止藩镇继续贿赂皇室?还是指他们给得不够?我看还在两可之间。重点是,藩镇的钱有一大半是用在养神策军,新君这是跟神策军公然对着干了,我不能说他做得高明,但是至少是有人主气魄,这跟太子、主父从前的作法完全两样,肯定不是太子自己的意思。」李千里难得对太子的政见露出一丝赞赏。
      「是太子身边的那些东宫师保吗?」
      「怎么可能?都是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学究,他们才提不出这种建议,也没有那种胆量直指陛下之过。」李千里掀开车帘,望向远方:「我猜是那个王待诏或者柳刘他们,因为从来没碰触朝廷核心,才有这等锐气,想趁机一靖妖氛,进则振衰起弊、退也青史留名。另外,他们恐怕也是在向天下百姓树个草人,想倚赖民气除掉其他人,国家大义、个人私意两不误,我猜,他们是这个心思。」
      「这么说,太老师他们就危险了?」
      「险地则安。」李千里淡淡地说,并不把整个韦党最核心的秘密告诉她。突然,听得外面马蹄声响,有人喊了一声『郎君』,他问:「如何?」
      是燕寒云的声音,似乎很受不了地说:「巴四郎来了。」
      李千里闻言变色,厉声说:「他来干什么!」
      「来给你安南大都护李府君讳千里奉茶捧砚洗脚催吐啊!」一个懒洋洋软趴趴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呼地一声,有人挑开帘子探进头来。虞璇玑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正对上一张笑嘻嘻的容长脸,却是眉目平和、不讨人厌也不太醒目的相貌,那人见到虞璇玑,便说:「唷!这位想必是新夫人来着啦!」
      「你是?」虞璇玑退开一些。
      「没听他们说?我叫巴四郎哩!夫人你莫笑我这名字生得怪,这我娘就姓巴,招赘了我爷,我爷姓王名大,好死不死就入赘巴家,这名字一反过来可就惨啦,所以乡人都叫他大王八,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也不知多少人,懒得取名字,也就按着顺序排下来啦!」巴四郎瞎三话四地乱扯,浑然不管李千里抽搐的嘴角,自顾自与虞璇玑说:「总之,我与你家李大都护是从小穿同一件裈长大的割头换颈好兄弟,我虚长他几岁,他都叫我巴哥,我看你这小娘子长得挺好的,所以让我叫你嫂子也没关系,你闺名叫什么呀?说来给哥听听。」
      虞璇玑哑然失笑,怎么这人一下自称哥一下又叫她嫂?却听李千里将她拉到身边,自己移到窗边冷着声说:「当着我的面,吃我娘子的豆腐,我看你真是太久不见,欠揍了是不?」
      「唷!这样你也听得出来我吃她豆腐呀?真不错真不错,几年不见,你有出息!」巴四郎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竟然还伸手进来在李千里后脑勺用力拍了一巴掌:「帅呀小千!」
      「千你娘亲!」李千里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往上凹,巴四郎连声求饶,虞璇玑却笑得肚子痛,最后听李千里说:「你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待在原地吗!」
      巴四郎一边揉着手,一边说:「待得腻啦!比溺水还溺(腻)啊!再说,我也挺想念你……那青春的□□的!」
      「去死!」
      「好伤心,这位郎君你怎么这等负心?想当年你也曾经说我是你的知心……原来我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抓住你的身,先要抓住你的心,切开你肚子原来是一颗猪心……」
      「你再胡说八道,我真的会切开你肚子挖出你的猪心!」李千里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说。
      「郎君真没良心,我不是猪心,是七彩琉璃心,所以请不要伤我的心。」
      虞璇玑坐在一旁,笑看他们两人斗嘴,突然发现,他们两人说话一递一句,似乎已有很深的默契。最后,李千里竟然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开始跟那巴四郎说起话来,两人的表情依然千变万化,但是他的眼神转趋凌厉,而那巴四郎却依然是一派漫不经心,还有心思向她挤眉弄眼做鬼脸。
      「你再乱看我娘子,我就戳爆你的眼睛。」李千里恶狠狠地说。
      巴四郎吓一跳,回过神来,竟然顺手就往李千里头上拍下去:「凶个屁!看你娘子,那是给你面子看得起你!晚上该摆酒请客了!」
      虞璇玑听到酒,眸子一亮:「巴兄是好酒之人?」
      「咦?嫂夫人你也好这味的?」巴四郎瞪大眼睛。
      虞璇玑这才想起,这一路行来因为李千里并不喝酒,她也没有喝酒的心思,掐指一算,竟然也有两三个月酒不沾唇。不说没感觉,一说起酒就馋得紧,却瞄见有人黑着脸,只好打哈哈说:「啊哈哈……贪饮贪饮……」
      「哎呀呀!我还正担心在小千家里住下,我肚子里养了四十年的酒虫不死也剩半条命,有嫂夫人做我的酒友,甚好甚好!干脆我们搓土为香,烧黄纸拜兄弟,再叫几个妓女……欸不对!嫂夫人是女子,叫几个壮汉来歌舞一回……」
      一说到壮汉,李千里跟虞璇玑就都想起了玉台宴,虞璇玑干笑几声,李千里却马上沉下脸,把那巴四郎的脸往外推:「我与娘子还在丧期,不能饮酒,少说那些废话。」
      「人都死了,不会在乎你们喝酒的啦!当今世上最烂最该废掉的就是那套丧服礼制。要按着我说,死了一个就该补一个,所以服丧就该多生小孩!还有,连哭几声都要限制,蠢不蠢?闹到最后没泪干嚎,看着就一肚子火。穿那丧服就更蠢了,一个个穿得像稻草人一样,难看得要死。还有还有!爷死了守三年,娘死了只守一年,这更是没道理了,爷除了给你吃给你穿,其实没什么屁用,不过就是捅进去就弄出个大活人来,倒是做娘的怀胎十月,弄不好还要死人,凭什么爷死了守三年,娘只守一年哪?所以我说,仪礼丧服都去他娘的是废话屁话狗屎话,礼要真有用,当今就不是大梁国,还是那周天子坐朝哩!」巴四郎兀自在外面絮叨,又把脸凑近车窗说:「嫂夫人,听说你也是个官?」
      「是。」
      「你有想过改律令还有礼制吗?」巴四郎问。
      虞璇玑与李千里都是一楞,面面相觑,虞璇玑困惑地反问:「巴兄,为什么要改?」
      「咦?不改的话,你跟小千生的小孩,是姓你的姓?还是姓他的姓?你们两个吵架互殴,你算殴夫、他可没事,这你不就吃亏了吗?」
      「你这乌鸦嘴!我们家没有殴妻这种事!」李千里啐了一口。
      「死脑筋!你们两个都是官,理当平起平坐,但是在朝廷的规制里,你就是赢在多了点东西,你们夫妻和乐不打紧,可是要是女人往后都真的出来与男人抢饭碗,明明是女人养家活口了,她丈夫依然可以管教她,这不是很奇怪吗?」巴四郎完全不在乎,继续唱衰李虞夫妻:「比如嫂夫人做官,小千在家里吃你的穿你的,结果他竟然在你背后收受贿赂,因为他是夫、是天,所以你不能不听他的,于是害你被御史台弹劾,所以你很委屈,在御史台叫起撞天屈来,那朝廷该判你渎职受贿、还是该判你丈夫教唆之罪?这主从之间,量刑可是完全不同呢!」
      李虞夫妻沉默,李千里是在朝廷讨论是否接纳女官时,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并不认为有修改律令的必要。虞璇玑也想过这些律令中的男女分际,但是她并没有想过妻子为官时,丈夫该如何自处的问题。
      巴四郎很满意地看着这对夫妻沉思,兀自笑嘻嘻地唱起村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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