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

作者:爆走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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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龙门


      昔我来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谁,在唱〈采薇〉?虞璇玑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眼皮稍稍动了一下。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是谁,边唱还边哭……虞璇玑缓缓睁开眼,才知道,那又唱又哭的人是自己,以手加额,吸了吸鼻子,侧过头去,用枕巾擦去泪水。
      「又哭啦?」李寄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一张手巾盖在虞璇玑脸上「元正回来后,妳每天都这样又哭又唱的,倒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虞璇玑将手巾拿起来,望着头顶的梁柱说「我总觉得,我似乎见过李千里,原先以为是我爹的朋友,但是我前日不是去了我表叔那里吗?问起记不记得有个李千里,他说爹是有个姓李的好友,是同榜同庚的朋友,不过不是陇西李千里,是赵郡李万里,两年前死在江州司马任上。」
      「妳爹不是也待过御史台吗?会不会那时见过?」
      虞璇玑唔了一声,屈指盘算了一下「我爹去世的时候是四十一岁,及第是十七岁,任御史台主簿是二十到二十三岁,然后就去西平幕府,算起来,他在御史台的时间,是三十五六年前的事。李千里也不到四十岁,我爹在御史台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呢!」
      「我前些日子帮妳打听了他,说这黑心鬼十六岁进士及第,献《罗织谱》注给御史大夫,破格拔擢为监察御史里行,只做了五六任官,外官两任而且时间很短,大部分时间都在西京,所以三十岁就当上御史台的大头目。」
      虞璇玑闻言,不禁一笑「大头目?说得好像什么蛮夷酋首似的。」
      「坏心成那个样子,蛮夷都比他好吧!」
      虞璇玑终于笑出声来,也听见了春娘开门进来的声音,便起身梳洗用饭。想到明日就要去赴御史台主三天三夜之约,她是一点温书的心思都没有了,更无心去打理那些该带的物事,横竖眼前放着个在家闲晃的假母(春娘语),正好将物事交李寄兰打理,省得李寄兰搬来一堆书目要抽考她。
      「哎呀!春娘春娘!我说是要蜂蜡的蜡烛,味道才够刺,点了不会想睡,顺便熏一熏那个黑心鬼!」
      「翟叔?翟叔哪?肉脯买好了没?胡饼我们自己贴,别在外面买,免得吃坏了肚子。」
      「咦?我带来的义兴阳羡茶没啦?要死了!哪个没眼色的混帐喝掉了!噢……是上回邀宴的时候一起喝了……真要命,得赶快去买。」
      虞宅上下,只听见李寄兰像只生不出蛋的焦虑母鸡一般喋喋不休,与翟氏夫妻、春娘四处奔忙张罗的脚步声与话语,躲到后院书房中的虞璇玑,手撑着下颏,透过支起的窗,默默地望着围墙上的几棵瓦松……眼目一瞬,却望见一朵红梅幽幽地飘落,连忙伸手要去接,探头出去一看,才发现在围墙与窗户间,约莫三尺的夹缝里已有几十瓣红梅静静躺在雪地上。
      「妳们怎么在这里?」虞璇玑轻问,殷红的花瓣落在灰白的雪地上,显得惨淡寥落,她探出半个身子,才看见在离窗约四尺的左边,隔壁家一枝红梅越过墙来,她微笑「倒是红梅出墙来了。」
      一阵寒梅冷香飘来,一阵凄切的女人声音也随之越墙而来「他答应要赎了我的!他不会走的!不会的!」
      「贱婢、荡娃!八辈子翻不了身的小娼妇!」一个闇哑的男人嗓音追过来,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响「老子出去卖两个月茶,妳就勾上了个唱丧歌的野男人!老子买了妳两年,说什么身子金贵,碰一下就哭天呛地的,换了个野男人,妳巴巴地脱光等他!贱婢!」
      嗤啦一声,是衣衫撕破的声音,女子的哭叫声、男人的怒骂声,肉打着肉的声音,一声一声钻进耳膜,虞璇玑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把窗子关上,摀住耳朵,身子靠墙缩成一团,但是隔院的叫骂仍然不止,她将头发拉散,手在耳边握拳,紧抓着头发试图把声音盖住……
      「璇玑?璇玑?」李寄兰推门进来,一进来就听到隔院传来的声音,心知不妙,果不其然在墙角书架边找到缩成一团、抖成一团的虞璇玑,连忙抓住她的手「璇玑,没事了!没事了!那不是妳!」
      「那就是那就是……」虞璇玑喃喃地说。
      李寄兰脸色一正,伸臂环住她,像母鸡毫不迟疑地环绕着幼雏「不是,妳是虞璇玑!不是虞岫嵬!我会保护妳!我不会让妳受伤害的。」
      隔院的声音终于停了,虞璇玑缩在李寄兰怀中,脸色苍白,一头冷汗,李寄兰拿出汗巾给她擦了,又将她抱住拍了拍「好了……没事了……」
      「嗯……」虞璇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接过汗巾擦擦脸,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我真没用……又胡思乱想了……」
      「也不是这么说……」李寄兰难得地不坏嘴,扯着她起来,把她推到正房去,远离隔院又闹起来的声音。让隔院这么一闹,倒分了虞璇玑本来的猜疑,她这才想起自己若是明日输了策问,半辈子肯定都完了,于是认真地看起一些策问文选来,又将要带的东西过目了一遍,早早地睡了。
      一夜北风寒,虞璇玑倒是睡得不错,四更左右便起身梳洗,换了麻衣,将长发梳成男式的髻,结在头顶,扎上布巾,李寄兰亲自给她端了朝食来,是一碗甲鱼烩、一迭金黄色的炊糕、一尾烤鲫鱼,意为独占鳌头、高中金榜、进士及第,全是好口彩,甲鱼是西京人不吃的东西,倒是李虞二人生长在南方才晓得甲鱼的鲜美,李寄兰几日前就到曲江边钓了几只来,今晨破了杀戒亲手下刀煮来讨个好兆头。
      虞璇玑见了甲鱼,感动莫名,想起自己孤身在长安,举目无亲,也就一个李寄兰护持,直想落泪却强笑着说「这只甲鱼坏妳五百年道行,真对不住。」
      「道行都破了,索性吃个爽,我还留了两只,等妳回来,我放一碗甲鱼血给妳补一补。」李寄兰笑着说,听得翟氏夫妻与春娘一阵恶心。
      吃过了朝食,翟叔早已税了小车来,套在霜华身上,东西早已上车,打成一个篮子一个包袱,篮子放文具书卷,包袱放生活用品,李寄兰还附了一把切肉匕首,说如果御史大夫想胡来可以拿刀剁了他,逗得虞璇玑一笑。
      于是,翟叔驾车,载着虞璇玑与李寄兰往皇城去,直来到安上门前的国子监处,只见前面人声喧闹,全是来应考的士子与来视事的官人,虞璇玑说「翟叔,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国子监前有人引路。」
      「娘子,妳提得动吗?」
      「我行。」虞璇玑下得车来,将篮子与包袱接过「寄兰,妳是连御史大夫的饭都备了吗?」
      「没有啊?我管那混帐王八干什么!上吐下泻也不关我事。」
      「那为什么这个包袱这么重……」
      「啰唆!快滚进去!」
      虞璇玑将竹篮挎在臂上,用两手抱住那个大包袱,挤到国子监前「在下越州虞璇玑。」
      平日闲着没事干的左右卫每到此时都会被调来帮忙,在报到处的左卫录事参军抬起头「虞璇玑?就是那个要跟主考关三天的?」
      「是……」
      「解状家状拿来。」好在录事参军还看得出她是女子,没有加上几句“娘的!你脑袋有洞啊!”之类的日常用语,因为她列在有才无行观察名单,因此参军特别确认解状家状跟登记册上写的「越州虞璇玑,字璇玑……身五尺四寸,嗯……差不多,鹅蛋脸,下颏偏瘦,远山眉,双眼皮带钩带尾,嗯……都没错。」
      「请问……」
      正当虞璇玑准备想请问下一步去哪里的时候,只见录事参军起身,对空咆哮「兵曹兵曹!兵曹你他娘的去哪了!*你娘的上狗瘾了是吧!混混混混混你娘个大头鬼脑子进水啊?兵曹!」
      「叫个鵰啊!**你娘亲的录事叫到上狗瘾了吧!我明明就在这里站着没动等那脑子穿洞没事去惹狗娘养的御史大夫的混帐虞璇玑!」
      不远处传来一阵同样流畅的叫骂,虽然当场在天门街上开干,甚至辱及主考,不过因为整个天门街上的左右卫军,上至参军下至小兵都边做事边问候士子与主考的家人体中何如,所以大家也不是特别在意,录事参军一比来处「去那边找兵曹,找不到就大声乱表兵曹祖宗十八代,就知道是谁了。」
      「呃……有劳参军。」
      你们明明就也是士人出身,怎么会变成这样……虞璇玑心中暗想,好在她早一眼看见兵曹参军,所以并不需要扯嗓门开干,直走到兵曹前面「兵曹,在下虞璇玑。」
      「唷,终于来了。」一见到本人,虞璇玑才傻眼,这位兵曹明明就看起来还满斯文的,那刚才那阵流畅又极具实用性的叫骂是……「走吧!」
      不及细想,兵曹带着她穿过安上门,走进安上门街,左边是太常寺、右边是太庙,过了一排高墙,往左转,便是礼部南院,隔壁则是进士及第后举行吏部试的选院。南院中已有一些士子,兵曹把她带到院中,交给一个女卒「张三他相好的,这是虞璇玑。」
      那女卒臭着脸把虞璇玑接过来,像丢货物似地把她往门房里一扔,入口处用屏风跟帐幕挡着,里面听起来已有几个女士子跟女卒,虞璇玑早已来过,知道是要搜身,便将家当放在门边,自进帐中,里面用木板隔了几间,女士子们纷纷宽了衣衫给女卒检查。
      本来其实也无须搜身,因为考场中放有韵书经典自由翻阅,而且考生之间也能互相讨论,不过近几年加重策问之外,也特别注重各种典故,有些考生就夹带了一些典故本子甚至是书肆中购来的无名诗集,以备抄袭,价钱要比请人代写卷子便宜得多,所以又加重了搜身的程序。
      男士子们在外面搜身有时当场被扒光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至于女士子,其实规定只需脱到中衣即可,但是女卒们为图方便,懒得去摸到底是些什么,统统叫女士子们脱光,一目了然。
      虞璇玑一非头回入试、二非待嫁闺女,脱衣服检查也不觉得如何,倒是隔壁两间一个女卒恶狠狠地说「快脱!」
      「呜呜……脱到中衣就可……可以了吧……呜呜呜……」一个少女声息抽抽搭搭地说,又被女卒大声呵斥,倒像新买了小雏儿的老鸨。
      虞璇玑听了有些不忍,便出声说「小妹妹,就把那位女军当妳娘,脱光也没什么,妳出生时候有穿衣服吗?」
      「呜呜呜……」少女又呜呜咽咽,只听得一阵衣裙摩挲声,大概是含悲忍泪脱衣检查。
      「妳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虞璇玑身后那个女卒冷冰冰地说。
      「泥菩萨过江,能救一人算一人。」虞璇玑说,缓缓转了一圈,女卒点头,她才穿上衣服。其它女卒早已把她的行李打开搜过,她笑了笑「有劳」,搜她身的女卒这才领她出去,直领到后堂去。
      「在这里老实待着!」女卒斥了一声,把她撂在庭中,自进了厢房寻考官,虞璇玑站在庭中,四下无人,眼下只到卯时,冬天的天色亮得晚,昨夜下了一夜大雪,加上今日铅云密布,天色十分昏暗,庭中还有两寸积雪,后堂正房中门扉紧闭,里面似乎还有灯火,虞璇玑呵了呵手,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在眼睫,她扇扇睫毛,才发现是雪,她抬头看天,只见点点粉雪落下来……
      蓦地,她想起十六年前,十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她随父亲姊姊住在曲江边的虞家山亭,细雪飘飘,父亲命她鼓琴、姊姊吹笛,自己持剑在雪中且舞且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虞家山亭中,那一排临水柳树今尚在否?虞璇玑闭上眼睛,一任粉雪落在眼睫上,融成一道道泪痕……
      背后感觉到的寒风突然止了,虞璇玑睁开眼睛,感觉有人站在背后,毫不意外地听见李千里的声音传来「前面那条傻鱼,闪开别挡我的路。」
      虞璇玑退开两步,才发现李千里后面跟着十几名考官,或绯或绿,都是六七品以上的官员,其中也有当初把礼部符送给她的那个官员,那人等到大家都跟着李千里离开后,对虞璇玑说「虞士子,这边请。」
      「有劳官人。」
      那个御史台官将虞璇玑领到后堂正房的配房中,连声告罪说「台主吩咐,下官需从外下锁,对不住,虞士子请在此稍候。」
      神经病,防贼似的……虞璇玑抱着包袱坐在冷炕上,不爽地听着外面一阵鼓乐奏鸣与士子考官见礼的齐声拜会,而她只能龟在这里活像个被罚三天不能吃饭的家婢似的。
      李千里你这混帐王八蛋……虞璇玑在心中暗骂了第六十九声后,终于外面有金属锁链的声音,还是那个御史开了门「虞士子请。」
      外面像欢迎凯旋似地列了两排,不过都是一脸晚娘脸盯着她,那御史领她走到四面大开的正房,跟她要了解状家状,还算好心地说「自求多福。」
      不待答应,御史走入正房「禀台主,士子虞璇玑带到。」
      是不是还要威武个两声,惊堂木一拍“带了上来”?然后她还可以喊个两声“司法不公”?虞璇玑抱怨似地想,却听李千里说「带上来。」
      虞璇玑的嘴角不争气地往上弯,御史走出来看她还笑得出来,心中暗自觉得这人要不是个不知死活的傻子就是临危不乱的大将之才,咳了一声说「虞士子请入。」
      虞璇玑一颔首,赶紧脱了靴子,抱着包袱提着篮子走进正房,双脚刚一踏进去,只听得砰砰砰砰四声,回头一看,正房的四扇双开门全都关起,大有关门放狗之势,事到临头需放胆、人至无路更爆发(对不起,后面那句是我胡诌的),虞璇玑眼睛四下一看,只见正前方是御史大夫的大案,在虞璇玑看来,他还是一脸奸险,故作优雅地(再次强调,在虞璇玑看来)靠在一个黄杨木兽爪扶手边,臀下是整片的虎皮褥跟厚厚的锦缎座垫,案边还有一个小炭炉,手中检阅着她精心装裱的家状,舒适得像个当家翁。
      而李大台主的正前方木地板上,只放着一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破案,连块蒲团都没有,前面放着一小罐水,也不知是给她喝的还是给她磨墨用,不过就算李千里说了可以喝,她也不敢喝,谁知道他会在里面做什么手脚?
      「对面给妳考试,睡觉休息去旁边,考诗赋,主考事多,我没时间盯妳,所以,旁人有整天,妳只有两个时辰,从现在开始。」李千里头也不抬地说。
      跩个屁!你这欺负士子的混蛋!等老娘哪一日当了宰相,先整死你!虞璇玑强忍住想过去掐死他的冲动,赶紧从竹篮中拿出文房四宝放在案上,从最底部抽出一张厚毯,此时不禁感谢起李寄兰想得周道,从罐中倒了点水,辘辘地磨起墨来,一边磨一边看试题。
      只见案前放着一迭正面盖着礼部印,背面盖着李千里主考印的试卷和一张试题纸,试题纸又小又薄,上面明显是用刻本快速印成的,简单来说,此次的诗赋试题有二,一为诗二为赋,都是用韵格式异常严格,不过再一看试题……也太乱来了吧?虞璇玑不禁瞄了李千里一眼,恰好他也看过来,瞇了瞇眼「怎么?认不得字吗?」
      看一下而已也犯得上那么凶?个性真差……不过梁国进士试本就不禁考生探问主考本意,她便问「敢问主考,诗以〈仙才上翠微〉为题、赋以〈杂王霸之道驭天下〉为题,没错吧?」
      李千里不答,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虞璇玑,她又再问「诗题之意,简而言之是咏新科进士,而赋题之意,是就“王霸之道驭天下”发正反之论?还是以此出发论如何驭天下?」
      「妳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李千里有答等于没答,放下家状拿起解状「刚刚其它士子已经问过,我也已经答了,妳没听到是妳的事。」
      「方才是主考命人将学生锁在配房,怎可说没听到是学生自己的事!主考既是出题者,解释清晰乃试场惯例,试场讲求公平,应当一视同仁,怎可以学生未听到为由,拒绝解释!」虞璇玑被他惹怒了,冷着声,撑起身子。
      「我只答应东宫与礼部三件事,一、让妳入考,二、亲试四面开窗,三、不以妳家讳出题,光是第三点,妳比其它看到考题犯讳就得收拾包袱回家的人好太多,妳知道为了犯讳愤恨而死的考生有多少吗?不让妳因家讳被刻意排除,这已是对其他考生的不公平,妳还凭什么说公平!给我坐下!」李千里一字一句,声如闷雷,一句一顿,到最后一句根本是照头夯了虞璇玑一下。
      这么快就杠上啦……透过打开的窗户,在厢房中等待考毕阅卷的考官们纷纷探头出来看,虞璇玑不平地瞪着他,嘴唇紧抿无声地蠕动,忿忿地坐下,摆出了标准的虞八叉姿势,开始构思文章。
      “砰”地一声,两边厢房中人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冲到窗边看,只见李千里竟从旁边的客席上搬了个中型几案,左臂夹着扶手,把几案放在虞璇玑的正对面,扶手放在左边,又将锦垫搬下来,双肘撑案,直勾勾地盯着虞璇玑。
      「这……这也太夸张了吧?」在礼部当差二十几年的南院衙官说。
      「哪有人这样监考的?给台主这样盯着,不吓得哭出来就是万幸了。」那个给虞璇玑带路的御史说。
      礼部侍郎此番被尚书派来支援,整个吓傻了「你们家台主都不用做其它的事吗?咦!慢着,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他没时间盯她所以给她两个时辰,意思是……」
      「台主要这样盯着她两个时辰?」
      「要死了,你看他那个样子像监考吗!」
      「像讨债……」
      「像讨债……」
      虞璇玑只是眉峰一动,她现在完全确定李千里除了当御史台官,真的没其它的路可走,因为他的思路除了恶整别人时可以出奇致胜之外,其它时候会被当成白痴……她轻轻闭上眼睛,避开他满怀恶意的炽热目光(三度强调,在虞璇玑看来),待她屈到第八根手指时,睫毛轻轻一动,再屈第九根手指时,才睁开眼睛。
      诗嘛……倒要感谢李千里那一句“妳知道为了犯讳愤恨而死的考生有多少吗?”指点了她,她本只想写个华丽灿烂的诗搪塞住,但是对付眼前这个混蛋,不出奇招不能把他踩在脚下至少让他口不服心服,就用他的话做一首及第落榜对照诗。赋嘛……这家伙既然有胆在以儒为尊的进士科中弄出个王霸之道杂用的题目,就先来个分别王霸、阐释王霸而后杂王霸驭天下,塞得你没话可说。
      腹稿打定,虞璇玑埋头振笔疾书,浑然不理会李千里的瞪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睫毛看起来好长……李千里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额头上还没有皱纹,不过倒是褪去了女儿态,多了几份从前没有的英气……目光溜到她的手,右手因为写字的关系稍稍有些变形了,不过字迹也不再是当年的簪花小楷,而是气派端庄骨骼清雅的柳家体了……李千里明知自己应该绷紧脸、瞪大眼吓唬她,却在这种时候想当年,他暗自觉得自己是个假公济私、活该弹劾得七窍冒烟的混帐人渣烂主考,却又忍不住偷偷去数她有几根睫毛,一根两根三根……右边有二十五根、左边是二十八根……
      鸟的咧!又不是数清楚小孩子睫毛晚上就把小孩子偷走的夜猫子!我在这里数睫毛干什么!李千里此时真是自我厌弃到了极点。
      就这样虞璇玑在备战状况下拼死拼活终于在两个时辰后拼完了诗赋,丢给她始终觉得一脸奸险的李千里,然后摇摇晃晃地抱着包袱到旁边去,把毯子铺在席上,倒头大睡。
      李千里迅速浏览了一遍,唇边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拍了拍手,某个御史站到窗外,李千里把文章丢给他「拿去对韵脚。」
      该是出去巡视巡视,吓唬那些高官贵戚子弟的时候了,李千里起身,走到窗边,利落地一跃一蹬,跃了出去,稍稍撢了撢衣角,弹指叫了两个御史过来「那几个我说了要歼灭的在哪里?」
      「禀台主,都在东首。」
      「走。」
      呈现昏死状态的虞璇玑并不知道,在她熟睡的时候,李千里出去干了些什么好事,诸如在考生考试时,抱胸在旁恻恻冷笑,吓得考生濒临崩溃抱头大哭,要不就是趁着考生考试考到神智不清的时候,突然问几个关于他亲戚们的问题,意外获得不少情报,御史台的火眼金睛可不是盖的,也一连揪出了四五个夹带的考生,当场被赶出考场。
      当虞璇玑被女卒从窗外叫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女卒说「主考放妳出去解手。」
      「喔……多谢。」虞璇玑坐起身来,揉揉眼四下一看,只见李千里端坐在大案前,正在批阅一些东西,她向他拱拱手,他只随便地一摆手,外面开了大锁,她便在女卒的陪同下出了后堂。
      一出后堂,后堂的门又砰地一声合起,女卒说「要改卷子了,妳可以晃一个时辰。」
      天边爬起一轮朦胧清辉,洒在满地春雪上,九转丹炼了三分,这才过了第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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