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鏖

作者:画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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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剪悬宁一尺天(下)


      岚毕禹竟亲自出城去迎她。
      水庐有些受宠若惊,掀开马车的垂帘向外望,帝王出城,随行的人呼啦啦跟了几里开外。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不大不小的疑惑。岚毕禹并未说自己出城接的是水庐,只是说,是一位从边陲来此,颇有战功的统领。
      那名驾车的士兵年纪尚小,还未曾见过如此浩繁的阵仗,早已吓得跪在地上,觳觫发抖。
      那就是他们邢国的君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君王,像一个永远都猜不透的谜语一样,有一双深邃的黑眸,望向人的心底,仿若瞬间便能洞悉你的全部。
      他伸出手,将水庐从不起眼的马车中牵了出来,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位据说有奇谋良策屡建战功的统领,竟是位年纪轻轻的女子!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不知当叫他父亲好,还是君王好。只是呆呆怔了怔,见到一片黑压压的头颅冲自己低了下去。
      “这种感觉可好?”岚毕禹轻轻笑了起来。他虽说已过不惑之年,却保养得极佳。一张年轻时极为出色的面孔,至今仍俊朗如初。
      说起来,水庐的相貌,瞧得久了,竟有些神似于他。
      此刻她站在邢国至高无上的君王身侧,与他同享着万人朝贺的胜景。无人敢有任何不敬的颜色,一个个卑躬屈膝,面色惶恐。
      她顺着父亲的问话点了一点头。“很好。”
      岚毕禹看了她一眼,仍旧握着她的手,高举至额前。“这便是我最爱的女儿,今日我要设宴为她接风,另行封赏。”他已经为她取了一个封号,叫“垂阳公主”。“垂阳”二字,寓意颇多。
      岚毕禹膝下子女并不算多,两位公主,尚待字闺中,还有两位皇子,也年纪幼弱。这一位看起来美丽得好似水中芙蕖的女子,听说是岚毕禹年轻时候,和一位不知名姓的他国女子所生。自幼便寄养在他处,即使来过布隆两三回,也住不长久。
      却不知晓,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女,竟会是所谓的女统领。
      据说,这名统领的名声在外,赫赫传遍了整个边陲。
      连带兵的王将军,都对这位年轻的统领言听计从,是以三年来,邢国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国力比之三年前大盛。
      岚毕禹素来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什么男尊女卑在他的眼中统统是狗屁。就连许多年前,和萧鸿朗的约定,也不避敌我之嫌。
      他喜欢有野心有成就有一颗聪明头脑的人。
      不论那个人是谁。
      即使不是自己的儿子又如何,他在水庐眼中看见的那份淡定和从容,是自己几位子女中最出色的。
      她在军营中度过了三年,比三年前的少女更加成熟了几分。清丽的五官隐隐有了威严的架势,仿佛一朵美到极致的圣洁之莲,不容他人逼视。
      他喜欢这样的女儿。而不是三年前那个伤心欲绝毫无方向的稚嫩少女。她不是任何人的棋子,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她要做她自己,那个藏在面具背后的真实的水庐。
      从最低的尘埃处,渐渐攀援而上。她的成就,完全是她一人之力。
      岚毕禹突然间便有了一个决定,只是,面前的这个年轻的女子,能否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他还需试她一试。
      “一路上可算辛苦?”他命水庐与自己同乘一驾,她有些不自在,自己浑身尘土,而他的龙撵铺展着明黄色的软垫,被她一身灰尘弄得十分不堪。
      “还好。”她想起路上碰见的那个肖似萧鸿紫的男子,神情怔忪起来。又觉得在父亲面前不该思量其他,只得低头笑了笑:“我仍旧带着父亲送的那只画眉鸟。”
      岚毕禹点了点头道:“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她自从八岁那年认他做父亲之后,从未开口问他要过任何东西。
      此时水庐也仍旧穿的是一袭戎装,不过她自幼精通女红,早已把戎装改成了一套女装,看起来英气十足,却又不失女性柔美。饶是如此,身为一位公主,她这等脂粉不施钗环不戴的装束,未免显得有些寒碜。
      水庐自知父亲话中的意思,笑道:“一切随父亲的意便好。”她既是要重新改头换面见他的嫔妃,自是不能在装束上被她们比下去。
      待她洗漱完毕,自有宫女将她盛装打扮了一番。水庐嫌弃那顶黄澄澄的凤冠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一心要摘下来,却被宫女劝住说:“公主,晚宴可是吾王为您加封的仪式,定是要这样的装扮才合乎您的身份。”
      “可是我头疼。”水庐蹙着眉。
      那名宫女柔声一笑道:“自古以来哪一位公主不是这样挺过来的呢。您能在边陲杀敌无数,竟不能忍耐这顶小小的凤冠吗?”
      水庐刚想说自己没有亲手杀敌,想想这深宫中的宫女也并不知晓她究竟在军营中是做什么的。也就作罢。
      她顶了这团可笑的凤冠去见岚毕禹,进门的时候,头重脚轻,不留神脚底一个趔趄,刚想着“完蛋了,要出丑了”,却被一双手臂牢牢握住。
      水庐抬起眼,见到了一张自己不愿见的面孔。
      那个人,竟是萧鸿朗!
      “阿庐……”三年未见,萧鸿朗的眼眸中仍旧有着对她的深情。轻轻的,仿佛许久以前一样唤她的名字,却换来水庐的一声应答:“不敢有劳尊驾。”她靠着门旁站定,放开了他的手。
      萧鸿朗面色有异,退了一步,让她先进。
      水庐看了他一眼,没有半句客套话,用手扶着凤冠慢慢走了进去。
      此处仍旧是邢国的都城,尽管对方是大宁国的君主,她亦没有必要对他客气。
      况且今日,她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
      “阿庐,你来得正好。”岚毕禹打量了她几眼,喜笑颜开,似是十分满意她此刻的造型。水庐觉得自己的脖子快断了,才换来父亲的几眼赞许,十分不值。何况方才还与萧鸿朗不期而遇,心中略略不快。
      萧鸿朗后脚跟着踏进来,在他们父女面前站定。
      岚毕禹笑道:“今日是阿庐册封‘垂阳公主’的大喜日子。鸿朗听说这件事,特意千里迢迢赶来道贺。你们也有三年未见了吧,怎得如此陌生?”
      水庐淡淡道:“久闻萧王荣登大宝,未曾道贺,今日来此,除了道贺之外,想必另有其他要事吧?”
      知萧鸿朗者,水庐也。
      三年前,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江山。
      三年后的今日,他更加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跑来邻国的国都了。
      道贺只是借口,想必其他的事情才是正经。
      萧鸿朗还来不及说话,心中之事便被她一语道破,不由得哈哈一笑,道:“我一向瞒不过你。不错,确有一事要请静慈兄相助。”岚毕禹字“静慈”,鲜少有人会直呼他的字。只有望年之交的萧鸿朗才会以平等的身份如是称呼。
      岚毕禹也不在意,呼唤他们二人落座,淡淡道:“不知是何事,需要劳烦老弟亲自跑上这一趟?”
      水庐一双清灵美目盯着萧鸿朗瞧了一会,他的面庞上笼着一层抑郁之色。若是不为女人,定当是为了江山。
      不难揣测,许是大宁国有了些麻烦。
      萧鸿朗苦笑一声道:“静慈兄可曾听闻‘达野’的旗号?”
      岚毕禹想了一想,“似有耳闻,不过是辛国以北的一支游牧人的军队。怎么?”
      水庐听闻“达野”二字,不由得有了兴致,静静依偎在父亲的怀中,将头靠在他身上,认真听萧鸿朗说下去。
      萧鸿朗看着她一脸高贵美丽却又依偎在岚毕禹怀中的小女儿姿态,不由得有些失神。轻轻咳了一声,收回心神,这才解释道:“两日前,这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军队,占据了大宁边境一处重镇(潘岳镇)。不瞒静慈兄,周岚国最近颇有兵马驿动,我的军队正本打算由潘岳镇出发前往周岚,哪料此处重镇却被这个叫做达野王的军队所攻占。是以,我只好恳求静慈兄,能否让我的军队借道邢国,北上周岚?”
      岚毕禹轻描淡写将这枚烫手山芋丢给水庐。“唉,鸿朗老弟,你也知道,这几年我安心种地,休养生息,早已不管这些兵力调配的琐事了。边境的事,阿庐知晓得比我清楚。借道一事,不妨在宴会后你和阿庐单独商议吧。”
      水庐在他怀中半靠,自然知晓父亲的意图。
      借道一事,自古以来都是兵不厌诈的一出试探之法。
      大国借小国道,借道是假,出兵是真。
      即便是邦交再好的两个邻国,遇见借道一事,也会沉思多时,多半不做应答。
      此时萧鸿朗亲自上布隆来恳求借道,诚意可嘉,却不知骨子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水庐扶着凤冠从岚毕禹的怀中坐直了身子,看也不看萧鸿朗一眼,只嗔了一句:“父亲,孩儿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连口水也没有喝,便被丢了这么一档子事?算什么?”
      岚毕禹当真是心花怒放,搂着水庐的肩笑道:“好好好!先去用膳再说!”
      如是聪明的一个女儿,果然可堪大任。
      岚毕禹本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此时却被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大办封赏之筵。几位后宫娘娘自是没什么好脸色,悻悻坐了一圈,分明有十二万分的不爽。甚至还有一位生了女儿的娘娘,用食指戳着自己女儿的额头,指桑骂槐道:“你怎么就不讨你父王的喜欢!”
      “听说,连大宁国的国君也亲自来贺了!这个小丫头面子不小!”
      “封号唤作‘垂阳’,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吾王竟打算将位置传给这个丫头不成?”生了一位麟儿的娘娘,十分忌讳这个封号。
      “谁知道王上究竟在想什么!”——这是后宫嫔妃们一致得出来的结论。
      此刻良辰已至,岚毕禹换上了龙袍,端坐大殿之上。他身侧的水庐丽容明妍,气宇出尘,含笑不语立在殿前,接受千万臣子的朝贺。
      “吾皇万岁,垂阳公主千秋!”
      萧鸿朗不便出席这等加封仪式,只在殿外坐着,听见殿堂内数以万计的声响如洪钟大吕,透彻云霄。
      邢国的国力,仿佛比他想象得,要强盛许多。
      筵席足足摆了有上百桌,比那一日素月皇后寿诞的时候还要热闹,杯盏互碰,觥筹交错,岚毕禹显然兴致大好,开怀畅饮,笑容满面。
      他素来为人低沉又不喜热闹,众人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纷纷上前敬酒称颂。
      无非是些场面的话语,岚毕禹自是一笑置之,目光却瞥向萧鸿朗。
      萧鸿朗神秘出现在邢国,自是没有张扬,只默默坐在岚毕禹下处的一桌,独自饮着酒。旁人都对这个神秘的年轻人感到好奇,又见新封的垂阳公主端着酒杯上前,误会他也许是公主相中的驸马爷,早有一旁的好事之徒暗暗使了眼色,唤众人留意。
      萧鸿朗料不到水庐会亲自为他斟酒。
      满满一杯透明琼浆,似梦似幻。普通的白瓷杯被她玉手擒在住,竟像被染了一层润玉般的色泽。
      “我敬你。”她先干为尽。并不说敬酒的由头。
      如此连饮了三杯,才被萧鸿朗止住。
      “为何?”
      为何?
      为何要放开他的手?
      为何要从他的身边逃走?
      为何她竟不懂他的心,即便是娶了颜榛也仍旧在她的身上?
      为何这场分别持续了三年,他却满脑子都是她的倩影?
      为何她为了保护他而杀了鸿紫,却不愿正视自己的心?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不懂水庐。
      三年前的那一剑,他自以为得到了天下与她的心。
      岚毕禹在暴雨中亲临奚岭,分析了无数条理由,只建议他娶顾颜榛。想那安平郡富庶无比,又有重兵在握,此刻大宁国初立,有什么比能娶到一个父亲手握重兵的女子更能稳固江山的呢?
      他没得选。
      他甚至以为,水庐会理解他,宽宥他,继续留在自己的身边,做他的妃子。
      可是他与颜榛成婚的那一日,岚毕禹留了一封书信,便带着女儿回了布隆。
      那个坐拥江山,却也能坐拥美人的梦,只实现了一半。
      从此他再未见过水庐。
      那一张白脸出尘的面孔,在今日看来,竟让他想念到铭心刻骨。
      若不是在岚毕禹的面前,若不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他实在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再也不放开。
      水庐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为赔罪。”
      连饮三杯,本就是军中赔罪的先兆。
      萧鸿朗不知是喜是悲。
      他与水庐之间,仿佛一团错乱的丝线,纠缠往复,纵横无章。赔罪一说,竟不知是为那般?
      是为三年前的不辞而别?还是婉拒他借道的请求?
      若是前者,他定当快慰非常。
      若是后者……不不不,怎么会是后者?水庐和他的纠葛,岚毕禹和他的交情,大宁国和邢国的合约,每一样都在昭示,借道之行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他一口饮尽水庐亲手为他斟的一杯酒,欲要听她接下来的说辞。
      却见水庐歉疚一笑,轻声道:“宁王远道而来,阿庐本该尽地主之谊。不过借道之请,事关重大,恕阿庐爱莫能助。”她说完,转身便走。
      萧鸿朗的面孔微微扬起,本来是带着微微的酒醺和些许的期待。他期待和她之间,还能藉着这次见面发生些什么更加亲密的事。那些明明回忆起来无比美好的过往,还有那一剑毫不容情的保护,都在昭示着她对他的心意。
      可是没有!
      萧鸿朗不知原本扬起的嘴角该如何保持现有的弧度。他就那么怔怔地坐在席上,微笑与充满期待的面孔瞬间凝滞,仿佛从一个烟花三月的江南,被瞬移到了冰雪连天的北国。
      岚毕禹不由得看得十分入迷,面庞上的笑意更深,从萧鸿朗的身上收回视线,他端着手中的酒杯,悠悠地又饮了一口。
      原本以为萧鸿朗是垂阳公主驸马人选的人,此刻灰溜溜输了这份心思,打量着垂阳公主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不见了踪迹。
      而那个神神秘秘的年轻人,面庞上笼着薄怒,竟站起了身,冲岚毕禹简单拱了拱手。
      “鸿朗有事在身,就此告辞。”
      ——什么!
      他们没有听错?
      这个人,便是大宁国的开国君王萧鸿朗?
      岚毕禹也不留他,只轻道一声:“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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