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鏖

作者:画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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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尘浮旧事


      七岁那年,他随舅父出门远征。小小的个头早已学会简单的拳棒棍法,伴着厮杀与怒吼长大,那个少年如雏凤般浴血而生。不久之后,舅父死在邢国人的刀剑之下,大纛染血,衣襟沾红,他的眸中也沉积了血一般浓烈粘稠的心思。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时代,亲情在刀剑下浅淡寡薄,转眼便相隔两世。唯有武力才有权利践踏别人的尊严,保护家人的安危。弄懂了这一点,他竟像换了一个人,一颗心,杀戮之火熊熊在眸中灼烧,似修罗般挺直腰脊,从那战败的死人堆中爬了起来。邢国人清扫战场的时候发现了他,将他秘密掳去,知晓了他的身份,却并不杀他。
      那个人便是水庐的父亲岚毕禹。“想杀我吗?”他丢给萧鸿朗一把刀。
      萧鸿朗那一年才不过八岁,银牙一咬,一刀挥去,岚毕禹不躲不闪,只等他招式用老,两只手指轻轻一夹,力道大得将那柄薄刃止在当空。
      “若是想杀我,不如练几年再来。”岚毕禹十分不屑,夺了他的刀,丢在一旁,看那个倔强的小男孩默默立在一旁,不哭不闹,却是神情阴郁。
      “你为何要与我父王为敌?”蓦地,偏偏是这样一句。稚嫩的口吻丝毫藏不住对父亲的敬仰,他抹去颊边的血迹,含恨道。
      似乎在他的眼中,父亲便是真理,凡是与真理作对的人,便是坏人!
      岚毕禹忽的一笑,神情怪异,将他带去城门外。
      那么多年以后,他也曾将水庐带到布隆的城门外,去看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拨接着一拨地进城。那时候他与水庐还是乘在马车上,然而那年他八岁时的记忆,却是自己也赤着一双脚,穿着沾满血迹的衣物,被岚毕禹丢在那些人群当中。
      其中还有好心的大叔,见他年纪小,一双眼睛却生的十分有神。不忍心看他满脸污垢,用袖口细细替他擦拭了,掰出一小块自己剩的口粮塞在他的手中,柔声道:“吃罢。”
      岚毕禹将他不闻不问丢在那里三日,看他淋雨挨饿,露宿街头,无钱无粮,最后躺在地上,毫无斗志。一双原本神清气爽的眼眸,早已被磨砺尽了光芒,如被剖了肚子的鱼眼。
      “我与你父王为敌的原因,你懂了吗?”第四日的时候,岚毕禹带了两只雪白的馒头去接他。一面看他狼吞虎咽,一面浅浅而笑。他并不将他视为孩童,却像是个忘年至交一般地瞧着他。萧鸿朗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他们的眼神极为相似,那种倔强与不甘愿,被生生压迫到极致而燃烧出来的火焰,如出一辙。他们的眼睛在某些时候,有野兽般的光亮。
      人与群分,物以类聚。
      他们是同类。
      尽管身处敌对阵营,有着好不相称的年龄,不同的心智,不同的见识,然而那种同为江山的野性之火,熊熊燃烧,炽热相融。
      似乎懵懵懂懂的,明白了一些,又说不透。萧鸿朗一面嚼着大馒头,一面点头。“要是不打仗,这些人便有饭吃,有馒头啃。”
      “那你可知我为何你与父王打仗?”
      他差点被馒头噎住,想了一想。他七岁出门随着舅父游历军营,七岁以前在深宫,并未见到任何血腥之事。直到出了宫门外,自己不再是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而是和常人一样,只有一只鼻子一张嘴,四只手脚,什么事都需要靠自己。那军营中自然能听见许多抱怨,隐隐约约,在夜里还有人哀唱思乡曲,似极为不情愿为兵伍之列。
      依稀记得那首歌谣,吟唱有血泪之感——
      薄暮闻蝉鸣,
      秋高寄雁悲。
      何日见吾妇,
      相对与园蔬。
      他便开口问那个吟唱的大兵:“为何悲伤?”他一个小孩子,问出去的话也无人发笑。那名士兵叹一口气道:“若萧王仁,无须战,亦有万里疆土。”
      眼下见了那些饥苦的百姓,自己有整整三日领略那些百姓的生活,感受自然是不消说。
      肚子饱胀的感觉,尽是从未有过的快活。
      “不能不打仗么?”他总算恢复了些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发现怎么拍都拍不尽也似。那张脸更是腌臜到从未有过的难看。想他寻常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子,如今难看到这等地步,忍不住有些难受。
      “这便要看你了。”岚毕禹狐狸一般地笑,却并不狡诈,而是有点点慧黠之光。“十五年,我们合作十五年如何?我助你继位,颖国与邢国从此结盟友善,不再征战。若有外敌,定联袂相抗。”
      要保护家人安危,必赖强大武力。武力又需要有广袤土地,富饶资源,丰厚百姓,以及只手可握的江山才能承载。
      他的江山,他定不让这些百姓如此漂泊异乡,挨饿受冻。
      他要有一间广厦,大庇天下寒士,愁苦不再,欢颜取代。
      这样的江山,似遥不可及,却有如仙境的神品般垂涎诱人。他怎能不要?
      “有什么条件?”反手背在身后,他竟像个小大人一般头头是道起来。
      “不过是与我联手,让颖国内忧外患。”岚毕禹那时候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便有着长长远远的计量。
      从此他便成了有着两重身份的人。一个是颖国的十二皇子萧鸿朗,自八岁那年从死人堆中爬出来,便野了性子,不修边幅。另一个,则是被岚毕禹精心调教的梁月,斯文有礼,少年老成,心计与智慧被一点点历练拔高,青出于蓝。
      梁月在布隆的时候少,在颖国的时候居多。
      十三岁那一年,他带回了八岁的水庐。
      他也领着她去布隆的城门外,瞧了瞧那些百姓。坐在马车上,看着她粉雕玉琢的模样,他竟舍不得效仿岚毕禹将他丢在其中的勇气,只得以言语相告。谁知她竟满口答应,成为了自己在颖国的帮手。
      那一刻,自己的一颗心,竟有了些许雀跃。
      他从未有过玩伴,童年更是在刀剑中噬血而过。岚毕禹的历练异于常人,不仅训练他的体魄,更要锻炼他的意志与心智。他命他去深山中独自捕虎,却不能伤了那虎皮半分。他拎着比自己还高大的剑,颤颤地隐于密林之中。与那只猛虎朝夕夜处一月有余,屏气凝神,摸透了它的习性与作息。便思量着如何已最见效的方式杀了它。若是没有极大的勇气与坚韧的意志,想必他早落入虎腹之中。
      岚毕禹见到虎皮和那个少年的时候,他浑身是血,几乎丧命。眸中却有饮过血一般的快乐。
      那种经历,自是不必再提。
      如今得知面前的这个少女,要与他共度数年光阴。岚毕禹更是让他亲手调教这个小鹿般活泼泼的孩子。他用了梁月的那个性子,温柔相待,以礼说教。她亦聪颖有嘉,成绩斐然。
      亦师亦友的那六年,几乎是他人生当中最鲜活的日子。
      红的便是她头顶的珠花,是她颊边偶浮的晕染,是她指尖微破被他舌尖轻吮的一滴血。
      橙的是每日教她读罢诗书后一起并肩去看的晚霞。
      黄的似她在小院中种下的南瓜结出的花。
      绿的一袭碧色衣裙如一捧水葱般的她。
      青的是她闺房中的帐,朦胧中笼着月色,映着窗纱。
      蓝的是抬头可见的碧色苍穹与不知愁滋味的年华。
      紫的,好似她一双黑水沃珠般双眸里的瞳孔,浅浅印出他的倒影。
      那么多颜色,将记忆中的一片空白染成了挥毫泼墨般快意酣畅的画。
      他怎么会舍得……舍得将她交由别人……
      心已然乱了,乱似一蓬浮于深海中的海藻,密密虬结,张牙舞爪。疾驰的马在黑暗的道路上纵横,宛如一艘在海面颠簸的小舟一般,浮浮沉沉,任由海面吞吐往复。
      那条道上,却兀然出现一名矮小的黑衣老妪,佝偻着背,手中提一只半旧的竹篮,颤悠悠走着。她从田埂上来,要横穿这条无人的道路戴月而归。
      萧鸿朗身下的马驰骋疆场许多年,见人挡道早已习惯了撩起前蹄直直踏下,不管是人是物,铁蹄之下安有完卵?此刻萧鸿朗虽然骑在马背之上,心却早已飞到千里之外。那马驹鼻孔喷嘶,憋足了劲在奔跑,仓促间见到那名黑衣老妪,当即马身一纵,唳声骤起!
      老妪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当场吓住,立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那匹马便生生从妇人的背上踏过,将萧鸿朗游离的心思瞬间拉回了现实。
      “吁……”他有些错愕,落地瞬间即刻勒马转头,奔了回去。
      那名老妪尚未断气,只是瞪大一双眼,望着他,仇人一般。枯树般的手略略一动,伸向篮中。
      萧鸿朗看见那竹篮内,是些老梗不堪的野菜,那妇人至死还惦念着,似乎极为珍贵。
      “回去……给小含……”无悲无喜的眼中,似乎并不怨恨他的坐骑将她踢毙,那种超越生死的疏离感,顿时让萧鸿朗心中后悔不迭。
      说什么要救百姓于水火……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思绪纷乱之时,却做了杀人的刽子手!
      “我自会交与他。”萧鸿朗轻轻阖了那老妪的双眼,将竹篮轻轻提起。
      道路那一旁,灰蒙蒙的有一线低小茅檐。
      他牵了马,将老妪的尸身托在上面,慢慢走过去。
      破败的门楣在夜色中有种古朴的幽深,他轻轻敲了门,并未有人回应。那门并不结实,不过用手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简单的房子,一灶,一床而已。
      四下都无人,萧鸿朗亦找不见烛火,只能在黑暗中渐渐摸索。
      似乎不小心碰着一条木制长凳,发出的声音稍大,引来一阵婴孩的啼哭。他这才发现,那床上用蓝布包裹着一个刚刚足月的婴孩,瘦小体弱,哭声恹恹,竟是饿得要命。
      那老妪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个孩子,半夜去为他摘些野菜充饥……却无端丧于他的马下……萧鸿朗握紧双拳,极恨自己。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该做的是什么,不该做的是什么。若不是惦记着水庐,或许那老妪今夜就不会死,这个襁褓中的婴孩,亦不会如此孤苦无依。
      他将那个婴孩抱了起来,拙劣的姿势令孩子哭得更厉害。可是却毫无气力,只是低低的抽噎,似已无力。
      他想起自己身边还带着一包糕饼,忙揪了小块,用掌力捻成细末,喂了他吃。
      “你可是叫小含?”
      那婴孩饿得狠了,连他的手指都忍不住吮吸起来。
      萧鸿朗见那孩子虽是粗布包裹,却十分机灵可爱。心下想着要为他寻一处好人家寄养。此刻他惦念着马背上老妪的尸首,又花了些许工夫挖了个坑将她匆匆掩埋,只想着日后要请人为她超度。
      他纵马从原路返回的时候,心却是平静到了叶落无风的地步。
      方才的那一通骤然的脑热,想必以后便不会有了。
      眼前水庐如画的眉眼悄然闪过,心中略略一痛,却明白,这疼痛来来迟了七年。他早该在见她的第一眼便断了这该死的杂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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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突然想起来,岚毕禹这个名字其实是乱想的,请默念三遍:烂比喻烂比喻烂比喻……
    2、好像男主角……有被抢戏的趋势!
    3、还有人讨厌萧鸿朗么?为什么我觉得他还是满有爱的?咳,可怜的小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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