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私人护士的杨先生

　　“张曦的厨艺很好，...应该是您的家传身教吧。”除非真心实意，杨易深一般很难说出恭维人的话。周晓梅受用地笑起来：

　　“那是当然。”

　　杨易深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周晓梅，所以只能谄媚地笑了。张曦过来帮老妈把餐盒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床桌上。张曦摇起床，杨易深伸手去够汤匙，周晓梅说：“诶~你还要自己吃？”

　　不然呢...？当着人家妈妈的面，总不能让儿子动手喂吧。周晓梅把他双手从床桌上赶下去，“你这输着液呢，动来动去小心回血。”

　　她坐下来，舀了一勺递到杨易深嘴边，”阿姨喂你。”

　　“腾”地一下，杨易深从脸红到耳朵，从耳朵红到脖子。阿姨？阿姨…杨易深一下子被这个称呼至少减龄了十五岁，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显年轻？！

　　周晓梅跟哄孩子似的让他“啊”…杨易深只觉得耳朵都要冒火了，勉勉强强吃下了第一口。张曦看不下去了，九曲十八绕地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里面包含的意思是：诶老妈你可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教科书了啊，你要干什么呀自来熟也不是你这种熟法，人家可是需要个人距离的，你这是要把人当儿子？——不对你对亲儿子都没这么温柔过吧？！

　　被喂了一小碗粥之后，杨易深发觉自己的局促没有缓和的意思。虽然自认不善交际，但二十几年的磨砺下来，各种场合和氛围下他都能变出一个相应的自己来应对。可这个…

　　前一分钟是陌生人，后一分钟就充当起了“妈妈”的角色…他…哪有跟父母相处的经验啊。

　　周女士是出于何种情愫对我这么温柔的？她的孩子就在身边，为什么会对我这么用心？还有张曦，你那是什么表情？吃醋了？

　　他又紧张又受用，在从未有过的亲缘关系里尝到了一点甜。幼小失亲，成年亡妻，身体不好，事业险象环生，从其他人的角度看，他算是“命途多舛”了。尽管从未抱怨过，但突如其来的小幸福确实给了他一些新的期待。

　　张曦紧张兮兮地站在他妈妈身边，端着两个饭盒，不时递过去一下，意思是让周晓梅不要总给他老板喝粥，也该吃点菜啊、蛋什么的。他没发觉自己其实是皱着眉头的，只是觉得心里滋滋味味，五味杂陈。

　　张曦自然是在吃醋，不过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吃的不是杨易深的醋，而是他妈妈周晓梅的醋。

　　——尤其是看到杨易深等着递过来的汤匙时那副期待的样子，带着点献媚的态度，就像等着妈妈投喂的幼崽。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享受的？我照顾你的时候你好像客气得很啊？

　　周晓梅的心理活动则简单很多：他真可怜，有钱又怎么样呢？生病连个家人都没有。

　　每个人都不说话，氛围有点尴尬，周晓梅转了转眼睛，把勺子放回碗里，惋惜地叹了口气。

　　“唉……”

　　张曦心想，完了，起兴开始了。

　　“听说…你没有家人哈？没见过父母吗？”周晓梅轻声细语，杨易深愕然地看了一眼张曦，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妈？！”张曦忍不住了，先不说周晓梅就这样把他给卖了，这么直接地提问，实在是太失礼了。

　　周晓梅拍了拍杨易深的手，说“真不容易”，然后一脸期待地等着。杨易深望向张曦，后者不停地跟老妈使着眼色，然而收效甚微。

　　商业社会，卖惨营销的案例属实够多，背后多数是要卖货。虽然杨易深自觉自己的经历并没有什么，但他似乎很契合当代青年很吃的那种励志人设。

　　顺水推舟，杨易深打算在张曦在场的当口卖卖惨。

　　他跟父母的缘分只有短短三个月。听人说，他在春夏之交的一个晴朗的好天被发现躺在竹篮里放在s省福利院墙边，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袋奶粉，十几块钱以及一张写着生日的纸条。那一年进到福利院的孩子都姓杨，名字是院长和老师们一起头脑风暴出来的，十几个孩子，写了满满一页纸。本着越简单越好的原则，他得到了一个“艺”字，也没有什么寓意，就是简单好记。但他很少被叫大名，因为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袋奶粉，他从小就被叫做杨奶粉。

　　小时候的杨奶粉干瘦，营养不良，在同年的孩子里很不起眼。他很少提起父母，也不抱怨现状，但老师们都知道他是个“不言不语念真经”的娃，在福利院呆到七岁才开始读书，但那之前他已经能读写将近一千个字，没有人教他，他自己学会了查字典，还教别的孩子认字，会给各处有字的地方加上拼音。上小学后他搬进了寄养家庭，养父母对他很好，只是三年后家里出了变故，他只好回到了福利院。又等了两年，他迎来了第二次寄养家庭生活。

　　寄养不同于收养，是福利院资源不足时的一种代养方式。挑选一些乐意抚养孩子的家庭每月给予一定补助，孩子就暂时住在寄养人家里。福利院一般会优先选择员工家庭，轮到杨奶粉的时候，只给他剩下完全陌生的一家。

　　那是个工人家庭，家境一般。有一个已经高中毕业的儿子，在s省的省会C市给人开车。杨奶粉没有什么可挑的，简单而缺乏感情的交流后，他跟女主人回了家。

　　养母为生活疲于奔命，抚养费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她精打细算，用在杨奶粉身上的部分能保证他饿不死。她时常抱怨生活不公，杨奶粉默默地当听众，继母唠叨完站起来，在他小小的脸上抽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刮子，他就开始干活、写作业、饿着肚子进入梦乡。

　　养父则会真的打他。

　　第一次被醉酒的男人打了之后，他跑回了福利院。第二天两口子赶来，痛哭流涕地向院长承认错误。杨奶粉站在一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向院长鞠躬，被打的不是他吗？

　　彼时福利院有个孩子在外斗殴伤了人，院长焦头烂额，顾不上他。杨奶粉顶着乌青的眼睛跟养父母回去了，养父恐吓道，不许再回去找你们院长，再找打折腿。

　　自此之后，只要养父在家，他就很难幸免。久而久之，他甚至会在棍棒下提醒大人：“你轻一点，把我打骨折的话，你要花钱，而且跟福利院交代不了的。”

　　他回去找过第一个家的养母。他们自己的孩子生病，自顾不暇，没办法再带他。他们留他吃了顿饭，他没有说下去，吃完饭就离开了。杨易深记得自己在天气已经转凉的季节穿了一件短袖衫，借此故意露出胳膊上的红肿。以一个十二岁少年的心智来说，他觉得自己还挺机智的。

　　他忍到了小学毕业。自作主张地把名字里的“艺”改成了“易”，加了一个“身”字。户籍科的人说这名字有点难听啊…给你换个字，换成“深”吧。拿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份证之后，他很有分寸地给养父母家和福利院分别留下了字条，跑去了y省。靠打零工和摆摊赚到的钱，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初中读。他没有听到有人在找他的消息，但他不觉得失落，反倒有点开心。

　　毕竟他从小就不太喜欢麻烦人。

　　他逐渐发现自己有帮助别人学习的天赋，于是在初三时立志要做一个老师。那之后的所有努力都无一例外地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着，遇到了一些挫折，不过在他看来只是路遇山坡，是攀登的必经之路，不值一提。

　　——这是杨易深十几岁之前的故事。

　　他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有点难得。张曦挺喜欢他的故事，拍成电视剧说不定大把人看呢。他的童年比一般人承受了更多的苦难，但张曦升腾不起同情感，杨易深娓娓道来，似乎也不是在祈求同情。

　　因此他抛出的议题竟然是：“一堆孩子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

　　你的重点居然是这个...杨易深心想。他很少跟人谈起自己这段经历，难道不该是饱受虐待和无家可归更容易构成热点话题吗？的确，七岁之前在福利院的日子是他童年到少年这段时间最开心的时光，尽管物质和精神都很匮乏，但正是这些匮乏，让快乐也变得容易。

　　他跟张曦说起小时候玩的那些无聊又有趣的游戏。周晓梅控制不住地噼啪掉泪，恨不得捋开杨易深的袖子，看过往留在他身上的伤疤。她超强的共情能力已经很久没有发挥了，杨易深跟张曦讨论着她不感兴趣的内容，她打断他们，说：

　　“太不容易了…等出院了，来阿姨家，”她马上补充，“吃吃饭唠唠嗑，感受感受家。”

　　杨易深点头说好。

　　张曦再次捂脸，周大姐你脸皮真是厚如砖墙，人家是大老板、大·老·板！去你一工薪阶层家干什么？

　　有人敲门，施盈盈探进头来，问：“能进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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