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九章大寒﹒寂灭(3)
林岚是那种很耐老的女人,削瘦挺拔,从背后看还是一副少女的玲珑骨骼,转过头来,暴露于颈部的些许细小苍凉的皱纹也不会很触目,反而有些惹人怜惜。她提着警用公文包从教室缓缓而出,下午三节课,让她口干舌燥,两膝发软,走到学校崇文路时,迎面与落日相遇,想起了大学时读过北岛的那句诗,“此刻,我从窗口看见我年轻时的落日……”
童年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从青年到中年竟是如许匆匆,真是岁月催人老啊!她已白发初来,想来觉得幸亏当初理智战胜了情感,如果让二十几的叶添伟和四十几岁的她生活在一起,难免画面滑稽,是上演一出荒诞剧的好素材。她始终无法欣赏贝克特《等待戈多》那样的作品,尽管这位爱尔兰剧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有些人,在生命中来了又去,无需理会,就搁一边吧。没有牵扯,各自安好。而有些人,在生命里留下伤痛,日子久了,伤口也结痂了,日子再久些,痂也不知不觉地掉了,留下了那抹粉红的淡膜,柔软如初。
暮色渐渐沉沦,远方的地平线缓缓绷紧,天与地似乎融到了一起。
所长班的培训课程也刚刚结束,叶添伟从培训处的会议室走出来,与同期的学员一路说笑着,往民警培训餐厅走去,与正要下班回家的林岚擦身而过,明暗交杂的暮色中,霍然闪现的倩影如此婉转沉重不可磨灭,尚未来得及多看一眼,林岚已经走远了。
惊起却回头,伊人已远逝。一种熟悉的淡淡的悲伤又悄然蔓延至叶添伟的心房。真是身在情长在,再次见到她,他还是如此怅然若失……
林岚微低着头,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快步轻盈而过,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叶添伟。每年学院都要举办无数个培训班,让人目不暇接,除非有安排她去培训班上课,不然,她不会去关注来培训的学员,她向来将人际关系看得很淡。职务晋升的培训班由于省厅领导高度重视,警院通常少用本校的老师,多是聘请一些外面的顶级专家或是有丰富基层经验的本系统领导来授课。
叶添伟觉得“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非常贴切地说出了他刚刚遇见林岚时的感受。他不由惊叹苏东坡这个不世出的奇才,还好有这首《卜算子》,不然,他非得失落加失语不可。此刻,那颗空荡荡的心,落入了苏学士的寂寞沙洲里,总算有了去处。
她老了,青春已褪色,晚风吹起她鬓间的白发,生命里的玫瑰红正一层层剥落,他听得到花瓣掉落的声音,感受到花瓣的重量,可她凋零的过程依然让他着迷。为何极致的美和感情总是使人忧伤呢?莫非它们总是与消逝、幻灭联系在一起。惊鸿忽一瞥,原来从未忘却。那些在记忆中闪着耀眼光芒的见面情景,此刻又重新复活过来,他的眼睛充溢着久违的温柔的忧伤。
叶添伟觉得无法与其他人再继续寒暄下去,借口打电话,转身走出热闹的人群,他需要独自抚平爱情遗留的伤痛。从前的一切可以不再提起,却永远不会消失,如扔进深潭的石头,始终静静地沉积在那里。有些回忆能温暖你的身体,有些回忆会刺痛你的心灵……
时间那么冷酷地蔑视一切,包括他曾经视为生命的爱情。不想记起的是她,不能忘记的,还是她。大学校园的广播站喜欢在黄昏这段过渡时光播放一些抒情音乐。叶添伟在操场上不停地走着,咽喉酸软,猛地跑了几步才将眼泪憋了回去。他昂然张眼,人群的噪音已经遥远,广播里传来了阴郁低沉的歌声,那歌词反复诉说着少年最初的心事:
从前初识这世间
万般流连
看着天边似在眼前
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
如今走过这世间
万般流连
翻过岁月不同侧脸
措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
……
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
也曾指尖弹出盛夏
心之所动且就随缘去吧
晚风吹起你鬓间的白发
抚平回忆留下的疤
你的眼中明暗交杂一笑生花
暮色遮住你蹒跚的步伐
走进床头藏起的画
画中的你低着头说话
……
暮色一层一层浓暗下来。夜黑了,寒星点点出现在遥不可及的夜空。星光迢迢,然而确实存在于夜空,如同爱情,虽已远逝,确也曾在他生命里闪现。袅袅一根烟后,叶添伟将无尽延伸的夜空中安详和神圣的静谧,收入双眼的平静里。
两周的晋升培训考核顺利通过后,叶添伟又重新回到单位上班,开启忙碌的派出所工作模式。周末凌晨一点左右,叶添伟被接警台刺耳的铃声惊醒。凯歌酒吧工作人员报警称,店内有一位客人故意砸坏墙上的电子屏幕,不肯赔偿,正要离去。
凯歌酒吧是新港市生意最红火的夜店之一。叶添伟带着两名辅警赶赴现场。只见店里四位穿着工作制服的员工分两边站立,大厅的地上躺着两个年轻男子,还有一个脸有刀疤的中年男子在一边背着手站立。
叶添伟查看了监控,发现三个人是晚上九点一起来凯歌酒吧喝酒,不知道为什么,其中的一个胖子一拳将酒吧墙上的LED屏幕捣碎,貌似喝多了没事找事。当然,也是个练家子,一般人不容易一拳砸碎屏幕。酒吧负责人王经理将三人引导至大厅谈赔偿的时候,三人开始耍无赖、骂人,最后两个年轻人索性躺在地上,装死。
叶添伟询问双方准备如何处理,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子说:“他们打我们了,我们也打碎了他们屏幕,扯平了,各走各的。”
叶添伟仔细看了下他们三个人,发现他们一点外伤都没有,就冷冷问道:“你们哪里被打有伤?”
三个男的就开始满嘴的风凉话,什么我们是中国公民,什么中国还有没有法治,什么咱们后台没人家酒吧硬,他们都是跟警方有勾结的,等等。
辅警张超在登记三人信息时,用拳头打碎屏幕的胖子故意把说话声音压小,报错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当张超让他大些声时,胖子立即故意提高音量,大声叫到,“我都说了两遍了,你听不见吗?警官,你是不是聋了?”
叶添伟见这些人不是善茬,就帮忙张超一起核实三个人的身份信息。他马上发现,那个脸有刀疤,一直说风凉话挑衅警察的这个家伙才从新平监狱放出来,因为涉黑非法拘禁被判了两年刑,刚释放回来两个月还不到。
三人中只有胖子动手打碎了屏幕,其他两位,尽管不断挑衅警察的刀疤男前科累累,脏话连篇,叶添伟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先将那个胖子传唤回派出所。到了所里,胖子又来劲了,自称打坏东西赔偿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也不差那点钱。
叶添伟只能苦笑,又是一个典型的法盲。不知事实可以作为借口,但不知法律却不能开脱自己的罪责。寻衅滋事行为,侵害的是社会的公共秩序,赔偿折抵不了他的违法犯罪行为。
已经到后半夜了,叶添伟本想让大家都早些歇息,省得凯歌酒吧的几个工作人员也得一直呆在所里耗着。就跟酒吧王经理商量,索性让胖子赔偿了事。没想到一谈到赔偿,胖子又开始装逼了,声称自己没带钱,明天再说,想给凯歌酒吧打个白条走人。
叶添伟无意识地撇了撇嘴,呵呵,当警察是傻子呢!辅警张超一看叶添伟的表情,就知道他们的叶所已经被惹到了。于是,张超脸一黑,也不跟胖子多费口舌,直接把他推进留置室。没想到这胖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又耍出新的花样。先是恐吓张超,“等着,我跟你没完”。
张超好奇地问他,要怎么没完的时候,他竟然回道:“我不投诉死你,我就跟你的姓”。又是一个只会阴在后面用12345要挟执法的二货。在留置室,胖子还不老实,一直破口大骂:“你妈了个逼的……”问候了民警的各位父辈。
叶添伟的脸一沉,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骂谁呢?”
胖子挑衅道:“我骂你呢?怎么着?你妈了个逼的!”胖子虽胖,但步态轻盈,一看就知道原先练过的。只见他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脸凑到叶添伟跟前,并用自己的手,轻扇自己的肥脸,带着威胁地叫到,“来,来,来,打我啊!你打啊!你打死我啊!”并且越说越来劲,差点把自己的油脸贴到叶添伟的脸上。
哎,真恶心!叶添伟一把将他推到了座位上,胖子故意顺势躺下,大喊:“警察打人了,我头疼……”
死猪不怕烫!随他吧,这种无赖民警见多了!
叶添伟心想:我要不是警察就好了,碰到这种无赖,非狠狠揍他一顿才解气。关好胖子,他才能给凯歌酒吧里的工作人员做笔录。好几个人的一套笔录下来,已经是凌晨5点了。
为什么做笔录这么慢呢?现在要求依法办案,首先要程序合法,跟案件相关的笔录,哪怕是报案人的询问笔录,也要求两位民警一起制作。不允许一位民警或一名民警和辅警共同制作笔录。
西方法谚有云:程序先于权利! 程序是法治和恣意而治的分水岭。这样的规定其实对民警也是一种保护。原先一个民警制作笔录的时候,会发生一些意外。民警忙着埋头作笔录,而被嫌疑人袭击的惨痛案例也有不少。两个民警在场,对当事人和民警都是一种更好的保护和监督。
只是基层苦于警力太少,辅警虽多,但不能正式办案,制作笔录等法定程序都得民警亲力亲为。晚上所里一共三个民警值班,其他的几个都是辅警。凯歌酒吧的工作人员四个,笔录只能两位民警一个一个的给他们轮流做完。
凌晨5点半,刚要送走凯歌酒吧的工作人员,报警电话又响了。这次报警人称在凯歌酒吧消费,出门后手机丢失了,在哪里丢失的不清楚。蹊跷的是,报警人应答如流,不像醉汉口齿不清,说的很明白,手机是他自己丢失的,不是被盗,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丢的!要求民警马上出动帮他寻找。民警是帮忙群众找东西,而不是应该去找东西。丢东西,不是警情,不是民警的职责所在。
凯歌酒吧的工作人员刚要出门,叶添伟又喊住了他们,说一会儿会让刚刚那个报警人去他们酒吧查看录像,看看报警人的手机是否在他们那里丢的。然而,报警人开始出幺蛾子了,说他不能到派出所来,也不去凯歌酒吧,他是纳税人,要求派出所民警去给他查看录像,看有没有人捡到手机。
辅警张超告诉报警人,他们并不知道报案人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丢失的手机是什么款式?周末该酒吧门口有几十人进场出场,必须要报案人本人来派出所或去酒吧一起查看录像。正常人都知道,首先要知道谁是失主,失物情况,才能顺着线索查找他的物品丢在哪里了。
如果本人不到场,连失主都不知道是谁,如何知道他是不是真丢了手机,什么时间丢在了什么地点?这一切都无从查起,又如何判断谁捡走了报案人的手机?但是,这个报警人就是如此胡搅蛮缠,坚持不来派出所,也不去酒吧,只是一味地要民警去查看监控,看茫茫人海中有没有人有弯腰捡拾的动作,语气凶狠并反复的强调,“你们不帮是吧……”在临挂电话时,又气焰嚣张地把民警咒骂了一通。叶添伟听了张超的汇报,心里了然,这是一个借酒撒疯或专门找茬的人,不是来找手机的,而是来找事的!果然,不一会儿,还是那个报警人又打来了电话,还是继续那些鬼话,他是纳税人,要求民警自行去给他查看监控,找他那天知道有没有真丢失的手机。
叶添伟此时联想到刚才在凯歌酒吧砸碎屏幕的事件,考虑到三人中那个前科累累的“刀疤男”,他初步判断这故意找茬的报警人应该就是那个人。叶添伟根据刚才登记的身份信息,立即在电话里叫出了他的名字,报警人这下倒也不避讳,“我就是某人,我现在要求你们警察帮助,我作为公民有没有这个权利,我就问你,我有没有这个权利?”
看来今晚又要“添酒回灯重开宴”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