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涩年华

　　投入爱的忘川，隐没于暗夜的冰冷

　　雨季来临之前，叶添伟应白钟欣之约去了斗湖探险。白钟欣在少年宫美女老师那里迷航后，开始寄情于祖国的雄奇山水，喜欢上户外旅行。近来刚刚加入了一个户外探险团队。斗湖的山路崎岖险峻，路的两旁是悬崖峭壁，白钟欣手握方向盘，感觉坐下的切诺基跟自己的身体一样，快被颠簸得散了架。
　　不过到了斗湖，他们还是由衷地觉得一路的曲折艰险是值得的！这人迹罕至处，景色确实迷人。正如王安石在游记里感慨的那样，“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古人从精神到身体，诚然比今天的我们跟大自然更近亲些。
　　斗湖的地貌确实像传说当中的仙境演武场，在一次神仙与群魔的战斗中，毁灭了地上所有的生灵，最终这里化成草原，凝聚成如今的野花片片。
　　明镜的湖泊，隐匿于山顶。正如海子《九月》里面说的：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可惜天公不作美，下午的一场大雨，山上云雾缭绕，视野模糊，使他们错过了网上盛传的斗湖最美夕阳。夜里，两人只好郁闷着温酒求醉，追忆警院峥嵘岁月，感叹韶华不再。
　　下半夜，叶添伟拉开帐篷出去小解，忽见一轮皎月映照四野，被月光轻轻映照的云海与斗湖交相辉映，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画面。他迎风站立，感受山谷中自由不羁的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心中响起日本作曲家久石让为《天空之城》所作的那首《月光の云海》。何夜无月？何处无湖？但少闲人一枚而已！
　　生活中的大多快乐总是来自于这些，出乎你意料之外的惊喜，发乎你顿悟之后的自在。
　　第二天，如果不是王德进所长的紧急电话，煞风景地中止了叶添伟的年休假，他还想在这儿继续游山玩水再待上一天。
　　市局昨日刚刚下发了专项治理本市交通乱象的紧急通知。王所安排叶添伟带领他们一组的人员，上路抓非法载客的三轮摩托车，本地俗称“小猴子”。
　　有时，抓车也是无奈之举。叶添伟知道，三轮车载客的司机很多都是老弱病残，但又是残疾人，属于非法营运。虽说是小本生意，却是一家人的生活希望。叶添伟虽然对这些司机怀有恻隐之心，但这些非法运营确实也属于交通的违章行为，也是道路交通安全的隐患。
　　运管部门这回是下定决心要整顿这种交通乱象，他们联合公安部门一起联合行动，来个重拳出击。叶添伟一组战绩显赫，枫林厝路口，一个上午就抓了十几辆非法营运的车辆。他连车带人都一起送往所里。
　　叶添伟看到被他抓到的最后一位司机是年迈的老伯，弯身弓背，往上看是苍白的短发，往下看是破旧的裤子，里面露出一截浅蓝色已褪至黄白色的睡裤，只是这一小段的布料，就有两个大洞以及被虫蚁侵蚀过的密密麻麻的无数小洞。
　　寒风过耳，叶添伟站在路口，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与无助，他只能左手握紧自己的右手。他不记得当初是林岚还是国外哪个法学家说过：“在民法慈爱的眼神里，每个个人的权利就是整个王国。”可是工作中，他时常感到内心向往与外部环境的不调和。
　　到了所里，叶添伟让辅警刘荣帮忙把相关的扣押和处罚手续都给办了。临了，自己掏钱帮那位老伯把罚款给交上。
　　刘荣私下问道:“老大，熟人你也抓啊？”
　　“不认识。”
　　“不认识，那你干嘛替他交罚款啊？” 刘荣表示不解。
　　“我看那老伯也挺可怜的！”
　　“可怜，那你放他一马不就得了！”刘荣感到啼笑皆非。
　　“在其位谋其政吧！”
　　“哦……”刘荣是懂非懂。
　　叶添伟懒得解释，他也说不清此刻情与法在心中纠结的状况。
　　关于法治与伦理、人性的讨论，是个流传千年的问题。
　　孟子曾被人问说，虞舜的父亲杀了人，他作为天子要怎么办？依照孟子的说法，虞舜本人，一方面要尊重法律，由司法人员去抓他父亲；另一方面又该重视亲情，偷偷把老子背跑，潜逃到海边去。
　　虽说“法不外乎人情”，然而情与法的两难问题，千百年来，莫衷一是。
　　叶添伟没有孟夫子那么博学思辨，他不过尽自己的本分来做事。身为警察，他要依法办案，但“老吾老”，也同情那位老伯。所以，他秉公执法后，又不愿声张地帮老人家把罚款给交了。
　　可以说他是《伊索寓言》里《猫和爱神》所言的Nature exceeds nurture,本性胜过教养吧！
　　晚上11点14分，叶添伟把一起故意伤害案的犯罪嫌疑人的笔录基本搞定，让嫌疑人进入侯问室休息。现实就是这么讽刺，做坏事的嫌疑人可以去睡觉休息了，而守护人民平安的警察却不能休息。
　　叶添伟刚准备去医院询问刚才被打的受害人，又接到报警，一个醉汉躺在马路上。醉汉是死活也叫不醒，报警的是一位过路人。叶添伟马上开着警车到达现场，报警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叶添伟翻遍了那醉汉的口袋，没有任何物品可以显示其身份信息。幸好，醉汉的手里紧紧握住一部手机。手机上已显示有多个未接的电话。
　　叶添伟把醉汉的手指头在手机上挨个试着，终于打开了指纹解锁，并给他通讯录中的“老婆”拨通了电话。他十分感谢手机的指纹技术，不然一个晚上，单送醉汉回家他们都忙不过来。
　　谢天谢地，二十分钟后，醉汉的老婆终于开车赶来了。他和辅警张超一起把这个将近200斤的“死胖子”抬上了她老婆的汽车。
　　他想奉劝天下的胖子：喝酒悠着点，哪怕不为警察考虑，也体谅下自己的身边人。
　　他真为醉汉的老婆捏把汗，他们帮忙抬上车了，可他老婆接下来，如何把这胖子弄下车，再成功的搬回家中呢？不过，他已经顾不上分神替醉汉的老婆操心，刚刚被打的受害人还在医院，火烧眉毛地等着警方去处理呢！
　　他们马不停蹄地开车赶往市人民医院。一到医院留观室，叶添伟马上找当班医生询问受害人的伤害情况。虽然受害人被打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但基本是皮外伤，人无大碍，就不用再找市局的法医做伤情鉴定了。
　　受害人的家属群情激愤，态度坚决：不接受调解，不要求赔偿，坚决要求严惩打人的嫌疑人！
　　接下来，要给受害人做笔录，但家属说他刚刚睡了，让警察明天再来。当然，家属这种要求不过分。
　　嫌疑人休息了，受害人睡下了，只有他们这群警察在深夜里“大眼瞪小眼”。警车还没有开回派出所，值班室电话又来了，好利来24小时便利店内有几个人在闹事，需要他们马上去支援。
　　十分钟后，叶添伟和张超到达现场。
　　果不其然，需要支援！不仅好利来便利店需要支援，他们这两人组也需要支援！
　　三个有纹身的彪形大汉站在便利店门前和两个貌似店里的年轻员工正激烈争吵着，显然如果真动起手来，就他们两人，完全控制不住局面。
　　碰到这样的场面，叶添伟已经不再像当初新警时那么心虚了。他冷静、详细地了解到吵架的起因。原来，三个大汉只是因为来买东西，其中一个光头男人说了句大话，超市的一个店员在光头男走后，嘀咕了一句“装逼！”刚好被还没走多远的光头男听见了。他们便又折回来，不依不饶吵开了。
　　叶添伟让辅警张超照例登记了在场涉事人员的身份信息，自己则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慰那个“易燃易爆”的光头。毕竟店员骂顾客一句“装逼”，警察也没法对此行为进行治安处罚，何况他们后来也骂回来了。
　　这种民间小纠纷，警方只能尽量说服、调解。虽说依法治国是现代化文明社会的标配，但是动不动就打官司，无论是组织机构还是民间个人，成本都相当高昂。即使在当下，“无讼”依旧是传统中国温良美德的合理传承。诉讼跟战争一样，都是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才使用，遇到矛盾首先还是要依靠调解，更何况是人民内部矛盾，人民之安宁乃最高之法律！这是叶添伟在警院受到的法学教育。
　　刚开始，叶添伟还能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绪，断没料到那光头男属于典型的“人来疯”。叶添伟越调解，他越来劲，“这样的店员什么素质？没有社会公德，该把他们关进派出所。”一直没完没了，骂骂咧咧。
　　后来，叶添伟也控制不住火气了，眼露精光地盯着光头，走到他近前，“你凌晨2点在小区为了这点破事吼叫，影响周边居民休息，就有社会公德了？我们来了后，你就已经骂了人家十几句，你配谈社会公德吗？我越劝你越来劲，还当面威胁人家，说要让这个超市开不下去，你敢动店员一个指头试试？老板，关门，睡觉，打开监控，身份信息我们都登记了，他们要敢乱来，我就敢办他们！”
　　三位大汉被叶添伟一脸煞气地训斥一番后，立刻闭嘴，讪讪离去。一旁围观的群众见此，也就无趣的散了。孔子语：“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叶添伟真心觉得要想成为孔门的私淑弟子也着实不易。对这样胡搅蛮缠的人很难作到谦谦君子，好在方才他调解的效果还不错，最终警情还是达到了孔夫子提倡的不争讼的结果。
　　站在三位大汉旁边的辅警张超，紧张地看着将要失控的场面，眼神急死，一直替叶添伟气壮山河地训诫刁民捏把汗，只等着头儿一声令下，立刻呼叫所里出动警力增援。
　　警力不足，睡眠没保障，白天的几十起警情就不用说了，毕竟白天是生物钟的正常工作状态，单单凌晨以后，叶添伟就有好几个警情需要马上处置。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不是累，就是气，他们筋疲力尽后，又如何能和风细雨般的温柔说话呢？他们不能像流量明星那样靠颜值吃饭，爱豆（idol）们蠢萌的表情也无法化解一线警务工作中的任何一桩纠纷。刚刚他们总算将一起群殴事件遏制在萌芽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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