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顾钧就陪着小尤在生死之门旁边坐到夜深。

　　小尤一起身，就感觉双腿十分酸麻，还是被顾钧搀着站起来的。

　　小尤转头看着顾钧，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好像总是有流不尽的光彩。

　　小尤斟酌再三，说，“我父亲跟我说了一些话，还给我看了个东西。”

　　顾钧道，“那你拣着你想说的说给我听。”

　　小尤将萧县的地看了看，萧县的地十分贫瘠，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草，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

　　跪在上面，膝盖一定很疼。

　　小尤将离鞋尖最近的一颗小石子踢飞了出去，轻轻说道，“我父亲给我看了一片沙地，就是大漠那边的沙地一样。”

　　“嗯。”

　　“这片沙地上长了一种会吃人的草。吃人的草有害，得需要把他们灭掉。最开始时，年年都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来砍这些草，每次有人活着离开，也有人在这里死去。这样往复了很多年，情况一直是这样。”

　　顾钧认真看着小尤，“嗯。”

　　“后来有一天，有人制了毒，带了一大瓶毒水，在这里浇灌了个遍，不光这些草都毒死了，周边一些有益的草，还有一些其他活着的东西也死了。”

　　“然后这片地就不再有风沙，有了小花小草，再也没有了吃人的草。”

　　顾钧知道这故事背后的深意。凤凰山是除两大神族以外的中原一大派。这里面的利益交杂太多，那种牺牲较小的利益去获得更大的利益的事情太多了。

　　他自小虽未亲身体验，但也见过太多。

　　小尤问他，“顾钧，你想到什么？”

　　顾钧不答小尤，“你先说。”

　　小尤踌躇再三，“我不想牺牲无辜者的性命，我想把那片沙地上所有无辜者迁出来，再给那片地泼毒水。虽然这样麻烦了点，但是牺牲的东西不会很多。”

　　顾钧笑了笑，“那我跟你一样。”

　　小尤问他，“你是特意跟我一样吗？”

　　顾钧：“嗯。我知道，你做什么总有你的理由。”

　　小尤将目光往漆黑的深夜那边放去，那边现在什么都看不清。她问他，“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顾钧点了点头，“我会的。”

　　小尤回帐子前，看了齐樟一眼。齐樟睡得早，因为后背的伤只能趴着睡。

　　小尤注意到齐樟总是舒展开来的眉这时候却是深深蹙着。

　　眉宇之间，有一道好像怎么也抚不平的褶皱。

　　小尤反复想着，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燕宗师，又或者是风莱族的八大长老那些长辈们，都希望将他们以前的教训和经验一股脑地塞给他们。

　　长辈们怕他们吃亏，想把道理都讲给他们听，怕他们后来会后悔。

　　可是现在的他们，毛才刚长齐，长辈们虽整天强调着心神合一，他们却还是会生出一些杂念。

　　他们心里怀揣着好多想法，想不管不顾地一个一个试。即使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即使撞破了头，一时间还是不想放弃。

　　小尤想到风莱山的一些小溪流。在那万千溪流中，总有一些小水花不愿变通，硬要一遍一遍撞击面前的磐石，撞上千遍万遍，也不肯化成安静的溪流，慢慢地跟着大的溪流而去。

　　他们还不知道世间所有的喧闹与嘈杂，最后都会化成一汪平静。

　　小尤只是觉得，好像懂得了一些道理，她的小日子也过不好。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生死之门里面依然没有人出来。众人也跟着急了起来。小尤日日都在齐樟那边和生死之门这边两头跑。

　　也有墨临阁的弟子，会在离生死之门较远的地方，观望着这边的动静。

　　又过了两天，从那天早晨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弟子跑了出来。

　　风莱阁，墨临阁的弟子都有。

　　轩辕晏亲眼看着轩辕奕出来，扣在剑上的手才松了起来。

　　轩辕奕跟出来的弟子差不多，一身的伤，好像是极累，被人一路搀扶着下去了。

　　眼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的人，却不见齐柘，小尤死死盯着生死之门，紧张了起来。

　　齐樟将自己的灵识摄入其中片刻，只能看到巨大的沙漏山，沙漏山里的沙已经流尽，马上整个灵境都会全部颠覆过来，沙漏山会重新流沙，到时想出来就难了。

　　以前生死之门被当作修炼之灵境之时，沙漏山里的沙一旦流尽，里面的人是一定会被强制着扔出来。

　　现在谁也不知道这个被改过的生死之门，如果碰到沙漏山里的沙流尽，是会让还活着没有出去的人直接出去，还是把人锁在里面直接进入下一场生死局，亦或是在里面悄然死去，不留尸体？

　　已经出来的弟子都说他们是看到里面有个类似出口的地方才跟着出来的。

　　从生死之门里面出来的人中，墨临阁人数是六十人，风莱阁人数是八人。

　　更多的弟子，恐怕是……出不来了。

　　死在生死之门中的弟子，是尸骨无存的。

　　压抑的哭泣声弥漫了开来。

　　小尤的目光锁在生死之门处，抿着唇不说话。

　　公平起见，风莱阁燕宗师，墨临阁沈氏家主，凤凰山朱雀凤主夫人葭摇，是三场局的公正人。

　　燕宗师说道，“在场六十名墨临阁弟子和八名风莱阁弟子，未有一人在生死之门里面杀过人。”

　　众人一听，有些微的欣喜，继而又多了分匪夷所思。

　　一位伤不是很重的墨临阁弟子道，“不瞒诸位，我们的确跟风莱族人动了手，但是因为不在战场上，死门中考验重重，动手都留了几分余地。不过，我们亲眼所见的是，凡是在里面……杀了人的，一入死门就会离奇地死去。”

　　众人一阵唏嘘，燕宗师心道，“在绝境中还想着怎么害人的，在哪里都不会被容下。”

　　燕宗师又看了一眼生死之门，“就目前情况而言，墨临族占为上风。”

　　他没有说“墨临族赢”，而是简单地说了句“占上风。”

　　或许燕宗师也在隐隐地希冀着什么。

　　轩辕晏倨傲地看着这边，不置一词。

　　就在生死之门的蓝光快要消失之时，一截沾了血的白色的衣袍露了出来，小尤的心跳似乎一时顿住了。

　　齐柘满身是血，还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风莱阁弟子，一点一点地迈了出来。

　　他们一出来，生死之门瞬间消失，化成一个奇形怪状，颜色暗蓝的灵石。

　　小尤一下子就凑了过去，“二哥哥。”

　　齐柘背上的弟子名唤长生，阖着眼，似是在昏睡。

　　齐柘看到小尤，冲小尤淡淡一笑，然后看到不远处墨临阁的弟子，再看小尤时，皱了皱眉。

　　齐樟遥遥站在八大长老的后面，看到齐柘的眼神投过来时，连忙低下了头。

　　小尤自己点了点人数，墨临阁弟子有六十个，风莱阁弟子十个，恰好墨临阁弟子是风莱阁弟子的六倍。这莫非是平局？

　　三位公正人都有一些惊讶，墨临阁沈家主道，“刚刚出来的两名风莱阁弟子，在里面也未曾杀死过一人。当下，从生死之门里面出来的弟子，墨临阁弟子为风莱阁弟子的六倍。”他顿了顿，“此一局，为平局。”

　　场中又是一片人声，小尤站在齐柘身旁，看着有凤凰山弟子在给齐柘包扎。顾钧被顾烨拦在凤凰山弟子的队中，看着这边。

　　小尤本来一心系在齐柘身上，却总感觉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一抬头，顾钧静静地看着她。

　　小尤和顾钧有无数次眼神相撞，顾钧看她时，有似笑非笑，有玩味，有认真，有挑衅，有温润，可是唯独这一次，顾钧只是很安静地看她，小尤没见过这种眼神，便也没移开视线。

　　半晌，顾钧先移开了视线，不知怎么让小尤觉得，好像有一丝酸涩。

　　小尤正疑惑着，那边看护长生的几个弟子突然又哭又喊，她循声望去，那个叫长生的风莱阁弟子，还是没熬过去，断了气。

　　在小尤心里，这个叫长生的弟子她没有见过，也没有跟他说过话。现在看着他毫无生息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心里突然就感觉被灌了满筐的酸橘子挤成的汁。

　　小尤很快发觉，如果死的是墨临阁弟子，她似乎心里也会不好受。

　　她出生得晚，对于两族的恩怨知之不多，也没法像父母辈那样打心眼里恨墨临族人。

　　小尤心里既发酸又发苦地想道，“恩怨之事，当真要如此不死不休吗？”到时候无论谁赢谁输，小尤都不不忍心看到了。

　　风莱族这边又死了一个人，所以结果就变成了——墨临族赢。

　　小尤仔细看着墨临族人的神色，他们知道自己赢了之后，好像也开心不到哪里去。毕竟这一次的生死之门这一局，他们死了一百八十个弟子。

　　小尤正打量着，那边一个中年男子的眼神投了过来，小尤认识他，他是公正人之一——沈氏家主。

　　作为墨临族族人，沈氏家主看小尤的眼神没有丝毫不善，反倒有些温和。

　　小尤在萧县的每一夜都睡不好，她总觉得萧县的风格外得大，晚上风声阵阵，倒像是有恶鬼在低声咆哮一样。

　　她心里时有不安，但也没什么事情发生。

　　风莱族与墨临族的第二局是五日后，是两族各出生死之门中的五个人对战。

　　齐柘便在这五人之中。

　　顾钧和小尤凑在一块，将那日蒙眼论剑的一些要注意的地方说了一堆。齐柘听完后，对着顾钧说了一声“多谢顾公子。”

　　顾钧别扭地笑了笑。

　　齐柘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小尤看着齐柘单薄的背影，问顾钧，“你觉得二哥哥会赢吗？”

　　顾钧被小尤这一声“二哥哥”别扭到了，过了好久才硬邦邦道，“我不知道。”

　　小尤疑惑，“你怎么怪怪的？”

　　顾钧反驳，“你不也怪？”

　　小尤莫名其妙地看了顾钧一眼，不说话了。

　　顾钧等着小尤下一句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便索性也不说话了。

　　场中十个人，分成五组，各打各的。

　　墨临族果然剑术卓绝，即使蒙上了眼睛，剑术也丝毫不逊色。

　　五组之中，墨临族和风莱族都各赢了一次。

　　对方好像知道齐柘是五个人中最强的，派出的弟子也修为也不浅，两人不分上下，看不出胜负。

　　小尤看出来齐柘似乎有些着急，剑意上不如对方果决，再这样下去，恐怕会节节败退。

　　而且齐柘身上伤也没好，僵持下去，恐怕心有余而力气不足。

　　那边又有一个墨临阁又赢了一场。

　　小尤有些着急起来，手不自觉地开始绞弄衣带。

　　顾钧低头看了看，发现小尤并没有系他送给她的衣带。不过还好她没系，因为小尤手中的衣带肉眼可见地似乎被小尤不自知地打了一个结。

　　顾钧心里生出了一丝幸灾乐祸，故意不提醒小尤。

　　等小尤不负所望地终于将衣带打了个结以后，顾钧才慢吞吞地开口，“我现在看出来，哪边会赢，要不要我告诉你？”

　　小尤道，“你说说看。”

　　顾钧笑了笑，看了看周围，对着小尤小声道，“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小尤冷瞥了一眼顾钧，“你想得美。”

　　顾钧猜到小尤肯定不接，便拐了一个弯，“我前几日看到一种文字，我不是看得很懂，给你瞧瞧。”

　　小尤没料到顾钧会转个话题，就当他是知难而退，道，“什么？”

　　顾钧看了看周围，没有笔墨，他们小弟子辈也没有桌椅，他便说，“你把手给我。”

　　小尤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把手给递了过去。

　　顾钧就低着头，轻轻在小尤手上笔画，边笔画边看小尤。

　　顾钧的手指头在小尤手心里圈圈画画，挠得小尤很痒，小尤不知怎么就觉得脸颊发烫，她将手缩了缩。

　　顾钧却是一把拉住，将她几根手指头轻轻捏住，温声道，“很快就好了。”

　　小尤感觉心里头好像也有热浪在煎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可好了？”

　　顾钧终于肯放过她，声音极为低沉，“好了，可看出来了吗？”

　　小尤不看顾钧，歪着头，耳朵尖已经有些垂红，“我看不出来。”

　　顾钧眉眼弯了，“第一个字是六，第二个字是郎，民间说这是甲骨文，刻在龟壳上的。”

　　小尤先是“啊”了一声，继而念道，“六……郎……”

　　“嗯。”顾钧笑着应了。

　　小尤的眼里的迷茫一瞬间散尽，随之而来的是羞恼。

　　众所周知，顾钧在凤凰山五大凤主座下的几位公子中，刚好就排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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