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葭摇受了重伤，不过还好顾烨救得及时，未伤及根本。风莱族诸人很过意不去，日日都有人来探视。

　　顾钧这一日刚从葭摇那边过来，便接到了小尤的来信。这丫头是第一次给他写信，他没急着拆，把那封信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待他把葭摇的伤药都配置好后，小心翼翼地交代人下去煎煮，才慢吞吞地扯开了信封。

　　他上次写给她的信，是很早就写了的，那时候他们与墨临族的仗还没有打。自那一仗打完了之后，他便不常想起小尤。

　　他好像心里有一点点怨念，叫他故意不想小尤。

　　小尤写得信不长。

　　“凤凰山顾公子，安好！”

　　顾钧轻笑，她倒挺有礼貌。

　　“也向令堂问候一声，望她早日康复。”

　　接下来的字被小尤涂改了一些，顾钧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很想知道涂改背后的字是什么，不过小尤好像似乎不给他看，涂得很黑。

　　“我不是故意不去萧县的，是因为家师阻拦。家师是宗师级别的人物，我根本逃不开。”

　　她的师父是谁？怎么没听说过？不是齐伯父齐伯母吗？回头问问看。

　　小尤接下来又把风莱山的一些琐事说了。有一句，“冬日已至，风莱山恐怕不久就会下雪，只是还未下雪，风莱山的刺猬就不见了。许是畏寒，自己找洞躲了。”

　　顾钧看到这里，眉毛轻轻一挑。

　　风莱山最扎人的刺猬嚷嚷着要找小刺猬。顾钧心里的别扭纠结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提笔就又回了一封信，只有几行字。

　　写罢，顾钧多日眉间的褶皱消了消。

　　小尤自有一日化出了剑魂，便进步迅速，鲸吞握在手中越发得心应手。

　　她看了看一直放在一边的搓衣板，自上次摔了一个缺口之后，便再没其他缺口。

　　她拿起鲸吞，轻盈一跃，便踩在了薄薄的剑面之上。她身形微微一晃，念了御剑的口诀，很快便稳住了自己。

　　她虽然踩着搓衣板潇洒地飞了好几次，真正踩在剑上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她只能慢吞吞地一点一点移动，努力把握住心神，让鲸吞跟着她的心神所移动。

　　鲸吞本就是调皮的剑，若是一下子发力过猛，她还不知道怎么摔呢！

　　她一点儿都不敢走神，低低地飞着。然后她又慢慢往高处升了一些，倒也没什么感觉。

　　于是她便胆大了起来，踩着鲸吞一转，在空中转了一个利落的弯。她双手背在身后，袖子翻飞，倒真有一种隐士高人的感觉。

　　小尤尝试着转了几圈，方向把握住了，定力也能控制，现在只要再快一点就好。

　　她有些欣喜，还是慢慢地降了下来。

　　等她终于毫发无伤地双脚踩在地上，她才有些压抑地又有些张扬地在蹦跳了一下。

　　骤然学会了御剑，小尤也不敢怠慢。外加御剑之术她还不够扎实，等何时真正熟练了她再告诉燕宗师。

　　练功最忌骄矜，小尤虽努力克制住了自己，还是忍不住嘴角带笑，有意无意就要在同门弟子面前飞个好几圈，默默用余光享受着他们惊羡的眼神。

　　她这几日对练功热情地过分，又把《剑道》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打算朝“人剑合一”的方向发展。

　　一本《剑道》似乎看不出来什么，她便踩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进了她以前看都不看一眼的藏书阁。

　　风莱族的藏书阁很大，有十二层。小尤第一次进来，还是被这其中的藏书量所结结实实惊到了。

　　每一层都标注了放了哪些种类的数目。她就从最低一层走去，这里放着的都是比较基础的法术秘籍，恰好适合她这个半吊子看。

　　小尤随便拿了几本，放在一边，打算带回去慢慢看。

　　第二层是历史类的，有风莱族各代掌门和杰出弟子的事迹，画像。

　　小尤翻开了最前面的一个盒子，将其中的画像展开。画中的男子一袭白衣，眉目清朗，翩然若仙。他的气质品貌都是小尤从未见识过的，宛若画中仙一般。

　　旁边有他的生平，竟是雪隰君！

　　小尤把盒子里一本专门写他的事迹的小册子仔仔细细看了，心里暗叹。

　　她将画像卷起，卷到最后，突然注意到一行小字，小尤定睛看去，“墨……临亲笔”。

　　墨临是墨临阁开派先祖苓霁君。这幅画像是他所绘。

　　那三个字格外的小，想必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不然可能这幅画像就不在这里了吧。

　　小尤又在藏书阁里待了好几个时辰，把风莱阁历代掌门还有杰出弟子的花册都读了一番。所谓花册是讲他们英勇事迹以外的事情。这一趟实实在在满足了自己的小心思，比读话本子还有意思。

　　小尤这一晚做了一个挺奇怪的梦。

　　在梦中，她看见一个一袭玄衣的男子，英姿挺拔，眼里流动着若有若无的情意，斜倚在门扉上，望着面前青山，轻轻念出，“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紧接着，场景变幻。

　　一个身量颀长，肌肤白皙胜雪的男子出现，只见他冠发高高绾起，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地顺在身后，全身上下都给人一种清雅细致的感觉。不过，他此时不知为何正在轻轻颤抖着，对着面前那个默不作声的背影，沉痛地说道：

　　“墨临，师尊教过的，修道之人，勿要妄动杂念，如若不能控制住自身的贪嗔痴爱恨欲，便会生出心魔，堕入魔道，这些你难道忘了吗？”

　　面前的背影慢慢转过身，竟是刚刚那个玄衣男子，他叫墨临。他的眼眸中竟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不似之前那般清澈明亮。他闭口不言，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着拳。

　　又一晃眼，似乎正是秋季。微凉的秋风裹挟着几片枯枝败叶，满目萧瑟之感。

　　不远处，有一大片火红色，与这满目萧条之景，显得格格不入。竟是一棵硕大的红豆树，枝干挺拔，叶片之间，点缀着鲜红明艳的红色果实。

　　树下的那个叫墨临的男子近乎癫狂，他紧紧攥着面前另一个男子的双肩，愤怒地吼叫着，“风莱，你为什么不救！为什么不救！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啊！”那个叫风莱的男子颓然地立在原地，带着自责与羞愧，“对不起。”他的眼角隐隐地也有泪珠划过。

　　墨临突然双手放下，侧身将双拳狠狠地打在粗壮的树干上，顿时，树上一粒粒，一颗颗颜色鲜艳又刺眼的红豆大片大片地掉落，有些砸在二人的身上，又滚落掉地，还有一些落在二人的脚边，有血珠滴落下，颜色更加赤红。

　　风莱低头，似想轻轻地拂落掉对面墨临衣服上的红豆果实，却被墨临粗暴打断。

　　风莱低头，沉默了一回儿，“这是红豆树，果实有毒，你要注意，伤口不要沾染它们。”

　　墨临不无嘲讽地说道，“竟是红豆树！相思红豆？真是可笑！”

　　似乎还是那棵红豆树，不过此时它已经没有了枝叶，火红的果实也不见了踪影。树下的男子不知为何抱着这棵红豆树在低声地哭泣。

　　“风莱，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你，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那个悲痛欲绝的男子不是别人，是墨临。他在哭泣呼喊的是，风莱。

　　很快一切变幻，眼前是千万修士，分成两派，一派是白衣修士，一派是黑衣修士。中间隔着的距离像是楚河汉界。

　　那个英姿挺拔的，眼里充满血色的，近乎癫狂的男子，这次带着和上次同样的悲痛神情，不过这次目光却是坚定的。

　　他在众人面前起誓，“我墨临在这里起誓，墨临阁从此再不与风莱阁干戈往来，世代交好，风莱阁有任何对墨临阁的要求，墨临阁都会全力以赴。”

　　小尤还要再细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猛地转醒。

　　她披衣起身，外面大雪纷扬，偶有梅香。风莱山的冬雪季悄然而至。

　　她本是最喜下雪，一到下雪就要在雪地里乱跑的。可是这雪景莫名其妙地与梦中场景重合起来，她站在廊下一个人沉思起来。

　　顾钧的信没来由地让她回过神来。这次他的信格外简短。

　　“寻寻觅觅，未见所念，辗转反侧。一日兴致缺缺，忽在枯草丛中识得一物。此物行似针毡动，卧若栗球圆，好生可爱。此物非所念，却可视之所念者之分身，心生欢喜。”

　　小尤将这几行字读了好几遍，才明白过来这其中意思。他将这信中的话语与顾钧的那张脸重合起来，一早就被气饱了。

　　经过齐柘的小院时，里面的梅花开得正盛。红色的花蕊由星星点点的白雪点缀，格外清丽。

　　小尤一时兴起，便推开了齐柘的院门，凑到梅树边上去闻。

　　她的手指头刚刚触碰到了花蕊，便感觉周围一阵灵息涌动。

　　小尤抬眼看周围，心下微动。

　　缕缕冬风荡漾，晨雾弥散出浓浓寒意，一夜冰凌霜结，梅花枝头上探出冰晶，周遭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味。

　　枝上的所有的花苞一瞬间都绽放了起来，飘散在空中，轻柔地围绕着小尤打转。

　　齐柘之前在信中说，冬日雪季，给她留了礼物。

　　便是这繁花盛景。三千灼灼桃花一齐盛开，就应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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