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自风莱族族灭，一百年里，她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她一个人，是怎么在每次双杀毒发作之时，一个人苦熬的？

　　每每想起，顾钧都心疼得窒息。

　　两人就这样互相抱着，能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从身体里传出来，又在耳边荡开，最后再一下一下地砸在心上。

　　沉重而压抑，却禁锢在了二人的心上，化不开了。

　　顾钧低头，眼睛亮得吓人，一眨不眨的盯着小尤看。

　　小尤与她对视好久，最后还是先错开了。

　　顾钧却突然凑近，近在咫尺，目光灼灼，像是燃着两团热焰。

　　小尤能感觉到自己心底冰封许久的那层冰面突然裂开了一个缝隙，慢慢地越裂越大，不可遏制。

　　小尤猛地把顾钧推开，目光顷刻间变得寒凉，顾钧却更快地握住她的双肩，紧紧扣着，“齐尤！”

　　小尤却是成心地要躲开他，腿上发力，就脱离了他的怀抱，再一错身，就站在了一旁，把顾钧推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小尤看着顾钧，“顾钧！我……”

　　她本想用最寒凉的话逼他离开自己，可是话语到了嘴边，绕了好几圈，终是没有说下去。

　　小尤竭力压制住自己，“我们是什么关系？”

　　顾钧还是看着她，“你说呢？”

　　小尤攥紧拳头，“我不想……与你……”

　　顾钧的喉结狠狠地动了一下，嘶声道：“我快疯了，一百年了，小尤！”顾钧的眼泪一滴两滴地坠下，他一步一步走到小尤身前，满面都是触目惊心的泪痕。

　　他吼道：“我也想忘记你，我也知道你死了，可是你告诉我怎么办呢？我忘不掉啊！我非你不可，小尤！你不明白吗？”

　　顾钧又把小尤揽在怀里，恨不得吞了才好，“就算是没关系也是最有关系的没关系！”

　　小尤心上的寒冰在刹那间碎了一地，血水翻腾，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

　　顾钧放开小尤，紧紧盯着她，“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总觉得你会回来！你答应我的，等我回来，你就在百草药谷的山脚下等我的！你答应我的……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小尤已经疼了一天多了，此刻疼痛骤缓，她得了一些力气，低低道，“对不起。”

　　“我总觉得你会回来，可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回来？宁可倒在别人的药馆门口，也不愿意来找我……”

　　“齐尤，这一百年来……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我一直在等你的！我等了一百多年了，都快疯了！”

　　小尤一直苦苦死捱着，这一刻却忍不住，泪如雨落。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心里也知道自己欠着他。

　　小尤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难受得五脏六腑似乎都不是她的，还是道，“是……是我的错。”

　　顾钧心里一滞，他突然指尖聚了灵力，匕首立马到了他的手中，小尤震惊地说不出话。下一刻，他就将手腕割了一道血口子，血珠顺下来，滴到了小尤的嘴唇边。

　　顾钧的眼里含着说不清的情绪，他仿佛怕弄痛她一般，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小尤开口道，“你干什么？你……”

　　然后，就有鲜血一滴不落地落到了小尤的嘴巴里。

　　顾钧的鲜血竟跟他的灵流一般，让她觉得锥心的疼痛少了不少。可是，她不能。小尤想闭嘴，顾钧却一根手指头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闭嘴。他满面泪痕，却狠硬着，“那你就给我好好的！”

　　顾钧自知刚刚太过激动，估计是吓到了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顾钧并未跟她说，那一日他得知她的死讯，疯了地去风莱山。到了风莱山边上，却停住了，往里面看了一眼，实在害怕，便走了回去。

　　走了离风莱山好远的距离，还是转身，一路跑了回去，然后在风莱山上找寻她的尸体。

　　找了三天三夜，最后一个人在小尤曾经住过的院落里，枯坐了好久。

　　直到有凤凰山的人来找他，他才慢慢起身，哪知没走几步，突然就吐了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之后他就得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日也不怎么吃喝，一天之中大多时间就是枯坐。

　　后来听人说风莱族是神族，是草木之灵所化，又会御风，死后尸体不会腐烂。有些血脉纯粹的，就会化作草木山川，人间风雨。

　　顾钧不知怎么就听了进去，不枯坐了，整日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一日三餐又定时吃了起来。

　　过了一年，顾钧就下山了。四处访遍名山大川，只因心里的那份执念。

　　草木山川，人间风雨，无一不是你，又无一是你。

　　小尤忍受着病痛，却还是一遍又一遍道，“对不起”。

　　顾钧不忍看她这样，用另一只手给她擦去眼泪。

　　小尤不太敢看他，低下头，又扯下自己的一截衣衫，给顾钧的手腕包扎伤口。

　　她脑子混乱，包扎也包得不像样，最后还打了个死结。

　　“我信着你没死，你还在，其实我也害怕你真的死了……”

　　顾钧神色又缓了几分，他道，“后来，你的风龙蘅絮找到了我。蘅絮没死，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风莱族高阶修士，可以自身血脉灵力与自然之力风力化风龙，风龙可当坐骑，也可当御敌之猛兽。人在，风龙在。人亡，风龙亡。

　　小尤一呆，默不作声。

　　顾钧在竹篓里翻了几支药草，握在掌心，须臾之间，药草便碎了。他轻柔地敷在小尤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吹了吹，再依葫芦画瓢，在自己身上扯了一块布条，细细地给小尤包扎好。

　　他一边包扎，一边轻声问，“疼吗？”

　　小尤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小尤轻声问，“蘅絮它……怎么样？”

　　顾钧看着她早已被汗湿的发丝，皱了皱眉，转瞬眉毛又舒展了，“你放心，蘅絮它很好。它找不到自己的主人，来找我，我很惊喜。”

　　只是，风龙蘅絮会来找我，它的主人，为何就不会呢？

　　顾钧见小尤气息稍平缓，心里估摸着双杀毒发作快结束了，心下稍安。他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了小尤的额头，额头也不那么滚烫了。

　　顾钧看着这个自己十四十五岁之时就喜欢的女孩，她的眉毛不算太细，也不算太淡，一双清澈的眼眸弯弯的，明明一笑起来就弯成了月牙儿，此刻却低低敛着，似有万千愁绪在其中。

　　“疼吗？”顾钧又问了一遍，“我是说心里，疼吗？”

　　小尤不言语，算是回答。

　　顾钧笑了笑，嘴角漾起一个弧度，却是苦的。

　　她变得不爱说话了，他不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不过她终于回来了，他便要紧紧攥在手里，不放手了。

　　脾气发完后，顾钧将一旁的背篓拿起，放在了自己的乾坤囊里面，再不跟小尤多言语，就将她背起来。

　　下山途中还会出现扎人的草，顾钧吃了它的一次教训，这次直接就下了个防护结界。

　　他知道她现在不爱说话，便自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这样也好，原来他们俩话都很多，呱啦呱啦的，要不是他老让着她，他们就要吵架。他跟她讲这些年的大荒发生的事情，尽量都拣着欢快的讲，还跟她讲他们一块养的小风龙蘅絮，说蘅絮从还是个蛋开始就脾气不好，不好管教。还有那只小青鸾鸟，不怎么来回奔波了，都吃肥了。蘅絮有时候还要跟青鸾打架，青鸾那么小，怎么打得过它，大多数都是蘅絮欺负青鸾，你回来了，那么蘅絮就不敢那么放肆了。蘅絮终于可以好好被管教了。

　　要不然它迟早要成为大荒最狂的一条龙。

　　顾钧又跟她讲起了各地的美食，说青鸾别的事情干不好，一张特别像凤凰嘴巴的小嘴特别厉害，各地的美食都被它尝了个遍，都不用我们去一一试水了。是不是凤凰也长个贪吃的嘴，青鸾别的没挑上，挑了个来事的。

　　顾钧一边讲，一边留意着背上的举动。突然，他感觉到颈后一凉，他心里也一时酸涩不已，便缄了口。

　　这么多年的执念在今日悄然化解了，顾钧眉间的阴霾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舒展的眉宇。

　　时光好像又回到多年前，他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小尤，依旧是那个调皮可爱的小丫头。

　　他信的，不管她是什么样子，经历了什么，她都是他的她，是一只嗷嗷要咬人的小刺猬。

　　顾钧一直将小尤背到药济堂那条街道上时，远远就看见丁郎中往这边焦急地看。一见到他俩，连忙快步走了过来。他年纪大了，快步走也走得极慢，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要往这边走。

　　顾钧知他是担心小尤，心里不免对他多了一份敬重。

　　他们回来已是晌午，丁郎中看着小尤，就递了一碗药。顾钧张口也要一碗，丁郎中略微迟疑，以为顾钧是想看看此药的成分，便也递了一碗。顾钧先是喝了一口，似是沉思，接下来就咕咚咕咚就喝完了，趁丁郎中不注意，把背篓里小尤采摘的毒蘑菇吃了好几个。

　　吃完后，他回味着，虽然毒了点，不过口感松嫩，齿颊留香，好像好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小尤喝药极慢，每喝一口，就要难受地皱一下眉毛。顾钧看她磨磨蹭蹭地喝了一炷香时间，真想也替她喝了。小尤刚刚抿完最后一口，顾钧就拿了一根甘草往她嘴巴里塞。

　　小尤被他塞个正着，一股甘甜气息猛然间就冲淡了舌尖的苦味。

　　小尤愣了愣，心里一瞬间暖烘烘的不像话。

　　丁郎中没注意到这边，他打算吃点清淡的，忙活着烧柴火煮粥。

　　小尤不忍他忙碌，本来平时也是她干这些，便跟丁郎中说，“爷爷，我来吧。你去休息吧。”

　　顾钧在一旁也搭腔道，“爷爷，让我来吧。我之前说过要给你干活一个月的。”

　　小尤默默地看了一眼顾钧。

　　丁郎中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想不出来什么。恰巧这时，前面屋里有人喊他，大中午的要来看病，丁郎中只能交代一声，便急匆匆地去了。

　　小尤看着丁郎中的身影远去，转向顾钧，“我有问题要问你。”

　　顾钧熟练切菜的动作一顿，不看小尤，“你说。”

　　小尤抿了抿唇，道，“你的血？是何故？”小尤又想起之前顾钧抬着她的下巴，将手指头抵住她嘴巴，硬让她喝他血的场景。她一想起，耳垂就情不自禁地红了。她知道顾钧以前虽然也对她略微“放肆”，但不会这样。

　　这么多年来，小尤一直在跟周围人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她想不通，顾钧为何要这么做？

　　顾钧继续切菜，云淡风轻道，“我读了些医书，医书上说以人血入药，可治病救人，便拿来一试。”

　　小尤难以置信，“医书上有些都是无稽之谈，不可信的。”

　　顾钧转头看小尤，漆黑的眼眸泛着星光，“我信。”

　　因为你饮了我的血，你的血融于我的血，你便与我有关了。

　　从此，我便是你的亲人。你不再是无亲无故，无处可去，而是有所归宿，有所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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