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小尤低头，发现自己衣裙过长，有一部分直接浸到了水里。

　　小尤正想弯身，可是两只手里各有一根糖葫芦，不太方便。她想把两根糖葫芦都拿在一只手上时，那个刚刚说话的男子却蹲下身，将小尤浸在水里的衣裙提起，又伸出细瘦的手腕，将湿了的衣裙拧了拧，脏水顺着滴滴哒哒地掉落。

　　小尤一时怔住了，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个人。

　　男子又细心地将刚刚拧起的衣裙的褶皱抚平。

　　做完这些，男子才站起身，微微一笑，“无意冒犯姑娘，在下恰巧路过，来此地避避雨。”

　　小尤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高高的额头，微挺的鼻梁，乌发半束半拢，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也跟那人相似，却又不是那个人。

　　小尤走了好半天的神，才道，“谢谢公子。我姓沈。”

　　男子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沈姑娘。姑娘也是在此地避雨吗？”

　　“是。”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小尤略微有些尴尬，咬了一口糖葫芦，慢吞吞嚼着，期待着雨赶快停。余光中，男子的眼神一直在这边。

　　男子咳了两声，解释道，“刚刚帮姑娘拧衣裙有些唐突，只是幼时家中有个妹妹，顽劣好动，我也时常这样给她拧衣裙，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小尤神色微僵，慢慢转过头来，又把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冥冥之中总有一些相像，可是为何一点都不一样呢？

　　“哦，既是这样。”

　　雨声渐小，小尤道，“雨小了，我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天色渐晚，公子也不妨早些回家去吧。”

　　男子看见小尤手里除了两串糖葫芦并没有其他东西，就从屋内拿了一把颜色浅淡的伞，撑了起来，小尤微微有些惊愕。

　　男子撑伞走到小尤身边，“春雨带着寒气，我送姑娘家去吧。”

　　小尤看着男子，好一会儿，才道，“好。”

　　小尤不想一路无言，便没话找话道，“公子是溪山镇人吗？”

　　男子摇头，“不是。我的家乡在江南一带。听姑娘口音，看起来也不像是本地人。”

　　小尤看到前面雨伞外面的水滴落入水塘里，溅起了小水花，打起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圆晕。

　　她幼时一碰到下雨，就要跑到河边的亭子里，掷石子玩。石子溅起的水花越大，她就越开心。

　　可是玩着玩着就天黑了，再不管不顾地晃动着小脚丫，坐在亭子里，等着她的二哥哥齐柘撑伞来接她。

　　她的二哥哥不想她踩到脏污的小水坑，就会把她背起来。

　　她不肯，她可喜欢踩小水坑玩了。

　　二哥哥怕她无聊，就让她待在他的背上，数数一路走过来，到底碰到了多少个小水坑。

　　“你是在数地上的小水坑吗？”男子突然转头，问她。

　　小尤的想法陡然被看破，仓促一笑，“刚好数到二十二个。”小尤心里更加怀疑，道，“公子怎么知道？”

　　“你不看前面，又不看周围，一直低着头，我就有了这个想法，没想到倒猜对了。”

　　小尤仰头看着他，对方脸上没有任何跟齐柘相似的五官，眉角末梢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二哥哥是不爱笑的。

　　若她是二哥哥，为什么不愿与她相认呢？当年她替他挡了一剑，传言说他还是死了，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二哥哥还活着，换了另一个身份，另一张脸呢？

　　若他不是二哥哥，那他为什么又能那么准地猜中她的心事？为什么种种行为和言语，都和二哥哥那么像？

　　一路走到药济堂门口，小尤停住脚步，“就是这里了。”

　　男子点头，“那我就此告辞。沈姑娘，再会。”

　　小尤站在屋檐下，拳头握紧了又放，放了又握紧，猛然大声道，“公子，等一下！”

　　男子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小尤。周围来来往往都是行人，他穿着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一眼便能看到。

　　小尤往前走了一步，咬了咬牙，“你是齐……其实……还是，谢谢你。”

　　男子微微一笑，“不用。”

　　过了一会儿，男子缓缓开口，“还未告诉姑娘，我姓石，木石的石。”

　　语毕，他转身离去，掩过眸光里一阵波涛汹涌。

　　小尤呆呆愣愣，看着男子慢慢远去。

　　她站在廊下，一站就站了两个时辰。过去一百年的事情在小尤脑子里稀里哗啦的地转了好几个圈，她努力想把没个人的样貌，脾性都想清楚，可是毕竟是一百年了，她天生记性不好，老是容易忘事情。

　　如今她身边就一个故人顾钧，偏偏还跟他吵了一架，把他气跑了。其实她本来就想他走的。他是凤凰山朱雀凤主的儿子，这一生都要在修仙界。而她，拖着这个残躯，寿命都没有凡人长，本来就该在凡人待的地方老老实实地过这一辈子。

　　可是这几日和顾钧待在一块，她那绝七情，灭六欲的心思突然就开始变了，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

　　他走了，她倒不习惯了。

　　小尤走进药济堂，丁郎中正在包药，小尤看了一眼，是自己不认识的药材。“爷爷，你手中的是什么？”

　　“土甘草，又叫相思藤，这是它的种子。”

　　“为什么不用枝叶？难道它的种子更有功效？”

　　丁郎中细细将药包好，“不是，只是上次那位公子指定要这个。”

　　小尤只觉奇怪，并未多想。

　　丁郎中停下手中的活计，冲小尤道，“厨房那边煮了姜汤，去喝一碗吧。”

　　小尤应声，果真去喝了。以往她都是表面答应着，背地里又偷偷倒了。

　　这一夜反复下着雨，本该听着雨声最是好眠，小尤却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了去。

　　后半夜一棵大树的枝干断了，本也没什么电闪雷鸣，莫名断了一根枝干，却也是怪事。

　　忽然一阵大风，小尤未关紧的窗户猛地挣开了。

　　黑暗中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转瞬就到了小尤的床前。

　　顾钧这梁上君子本来很是威风，在大树上开了个结界躺着。哪知被一只爬到树顶的黑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刺客，灵力一挥动就劈了个树干，自己正惊魂未定，树干断了，他一时不防，直接就从树顶摔下。

　　不光摔了个结实，还淋成了落汤鸡。

　　他心里真是很不好受，只好跑来捉弄小尤，顺道吓吓她，缓解一下。

　　落汤鸡在小尤面前做了好几个鬼脸，小尤都没反应。好歹也是个修士，睡得比小猪还沉。

　　顾钧无奈，只好坐在一边，对着小尤的睡颜发了好一会儿呆。

　　小尤睡觉时很安静，就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保持这个姿势均匀地呼吸。哪像她醒来，张牙舞爪的。

　　不过现在只是偶尔张牙舞爪，变了好多。顾钧心里发苦，他更想让那只小刺猬回来。没事扎一扎人，不是很痛，反倒有点痒，挠得他心里痒痒的。

　　周围黑漆漆的，顾钧就这么看着小尤。她说她姓沈，却不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她变化颇多，可能就和她的真实身份有关。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小尤的亲生父亲叫沈子舟，是原墨临阁弟子，后来退出了门派。她的亲生母亲是齐子衿，是原风莱阁弟子，后也退派。这小姑娘血统系于二族，却什么都不是，着实尴尬。

　　顾钧还想再查查小尤和她父母一些事迹，却感觉前路被堵死，怎么查都查不出。就连这些消息，也是费了好大的劲，花了好多人马才查出来。当年之事，谜团重重。不过小尤的父母亲在当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留了几幅画像。

　　顾钧寻到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的画像时，对着他们的画像拜了又拜，在心底里唧唧歪歪说了好一通话。

　　顾钧仔细揣摩了一阵子，小尤的眼睛长得像她母亲，清澈明媚，却又自己多了一点俏皮，这或许是她秉性贪玩的缘故。女儿像父亲，小尤的其他方面都像她父亲。眉毛是不浓不淡恰到好处，鼻子不挺不塌，有着温和的弧度，上下嘴唇厚薄均匀，分外柔和。

　　可是一旦聚到了一起，她整张脸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像多了一点灵动，灵动之间又衬出了清雅和疏冷。顾钧想不出来怎么形容，反正她的样貌让他想起了夏日的晚风，温和中带着一丝清冷，给人分外舒适的感觉。

　　顾钧看得入了迷，好久才醒过神来，渐渐地，他嘴角露出一丝坏笑，伸手将小尤垂在一边的黑发握在手里，然后——

　　开始给小尤编小辫子。

　　他没干过这件事，只是看见凤凰山的老嬷嬷给自己的女儿编过，当时好奇多留意了一下，就想给小尤编几根。

　　他自己随便缠缠绕绕了半天，怎么编也编不好，就几根像样的。顾钧并没有妄自菲薄，觉得他的编辫手法实在不错，暗自骄傲了一番。

　　这玩也玩过了，闹也闹过了，他身上还湿淋淋的，便恋恋不舍地悄然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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