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小尤醒来后，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她醒来后便注意到了手腕上的佛珠手串，看了许久，几乎都出了神。

　　借着赤冶树重塑肉身，那存在赤冶树中的一魄便也回到了自己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原来大大小小的伤痕还在，当年为齐柘挡的那一剑的伤口也在，手腕上也有练剑留下的伤痕。

　　只是身上无端带着一丝清香，还有着清清淡淡的草木味。

　　还是冬天，屋里备足了炭火烧着，小尤推门往外看，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化了，屋脊上融化的雪水也“滴滴答答”坠下，听着格外悦耳动人。

　　新雪初霁，万事终了。

　　小尤无声地笑了。

　　院门被推开，顾钧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笑容明朗。

　　小尤披着毛茸茸的斗篷，歪着脑袋问：“何事这么开心？”

　　顾钧笑着执住她的手，“大哥的石榴树发了芽，他正拉着我们去看呢！”

　　小尤道：“这还有雪，怎么就发了芽呢？”

　　顾钧道：“已经到了春天了啊，傻丫头。”

　　顾钧嘴角弯得弧度极为大，好像要高兴到天上去。小尤隐隐觉得奇怪和匪夷所思。

　　“一定还有其他事！”小尤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

　　“你猜啊！”顾钧继续笑。

　　小尤当真仔细思索了起来，回顾着顾钧从进门到现在的举动和言语，猛然回过神来，“你改口叫大哥，你……”

　　顾钧一把将小尤拥在了怀里，埋在了她披下的发丝间，又在小尤的鬓角处吻了吻，“与你成亲，履行诺言，把你一辈子都拴在身边。”

　　顾钧又低下头盯着小尤看，似乎在等着小尤的反应。

　　小尤只盯着他笑，后来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低着头道：“好。”

　　顾钧喜得把小尤抱起转了好几个圈。

　　虽然一早就知道小尤的心意，但是听她亲口承认嫁给自己，心里还是会出现异样的开心。

　　顾钧从怀里掏了掏，取出一个木簪子，木簪上有一抹极为艳丽的红珠子。顾钧将它插在小尤的鬓间，郑重而小心。

　　小尤碰了碰发簪，问：“是赤冶树的树枝吗？”

　　“嗯。你不喜欢那些金石玉器的东西，我就自己打磨了一个发簪给你。”

　　“那发簪上的红珠子是红豆吗？”

　　“是。赤冶树活过来那一日，发了芽开了花，长了绿叶又结了果，很好看的。是相思红豆树。”

　　小尤又将发簪取下，仔细看着，上面的红豆璀璨夺目，估摸着是顾钧用了术法才使它这样固定住，也不知这发簪花了他多久的心思。

　　小尤看着看着，也不知怎么了，泪珠“吧嗒吧嗒”地掉落。

　　顾钧先是一愣，随即又把小尤抱在怀里，“这就感动到哭了？那以后我再做些事情你岂不天天都得哭，到时候眼睛肿得跟桃核一样大，还怎么当新娘子……”

　　小尤哭得愣住了，随即又开始哭起来，带着撒娇和不讲理的意味。

　　顾钧拍着小尤的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自从回来后，他们虽时常在一块，但是心底里总是留有一角，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不提。两人知道好景不长，这样幸福快乐的时光终究会远去，留一个人在原地彷徨。

　　顾钧也想过，要是小尤真的走了，他把父亲养老送终以后，再死去，与小尤合葬。

　　修仙之人的寿命总是长的，他的父亲可能还会活好几个百年，一年的时光都难以捱过，更何况百年。

　　顾钧便又想，他可能又会去游历人间，寻找小尤的转世。她根骨奇特，他一定会百般费心思让她修炼，这样他们便又可在一起了。

　　可是多多少少他都是不确定的，不确定转世后的小尤是否还会喜欢他，不确定小尤愿不愿意抛弃她的家人走上修仙这条路。

　　毕竟修仙之人与凡人终究是不同的。

　　这也是丁郎中在知道小尤是修士之后远离她的原因。只是老人心眼好，抚养了小尤这些年，多多少少有些情谊，才将身上的佛珠这等贵重保命之物赠予小尤，救了她一命。

　　顾钧抱着小尤，还是不敢想象没有小尤的生活。

　　太难熬了。

　　那一百年的光阴他已经熬得够艰辛了，再来一次，恐怕真正是要了他的命了。

　　这样想着，顾钧心底里浮现出酸酸涩涩的感觉，又缓缓溢出了一点点甜蜜，并逐渐慢慢扩大，充盈在整个心底，暖暖的。

　　小尤并不知道自己醒来后，还有一个陌生的人上风莱山找她。

　　她心里存着疑惑，直到看见面前之人的背影，惊讶得顿在原地。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面目祥和宁静，冲小尤微微一笑。早没了当初的锋芒与戾气。

　　“阿睚。”小尤唤她。

　　阿睚走到小尤近前，把手里的一盆草放在一旁的石桌子上，“听说你大病初愈，在这里给你道喜。”

　　“谢谢。”小尤看着她，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千帆过尽的意味。

　　阿睚看着那盆草，道：“我本来不叫阿睚，又会有谁给自己取‘睚眦必报’的‘睚’作名字呢？我原来叫阿雅，雅正端方的雅。”

　　小尤便知道，这其中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她也不想过问，只是看着阿雅。

　　阿雅道：“当时在冥界欺负你，其实心里多少是不平的，但是后来无意知道了你一些事情，你活得真的挺艰难的，换作我，我真的远远不如你。”

　　“你很坚强。”阿雅认真道，带着些微的羡慕和钦佩。

　　小尤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谢谢”又觉得奇怪，磨蹭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最后索性也夸了别人一回，“你也很好。”

　　阿雅笑了，主动伸手摸了摸小尤的脑袋，像个姐姐一般。

　　小尤被她弄得身子有些僵直，但也是乖乖地。

　　“对不起。”阿雅道：“还是想说。我知道当时你肯定是恨我的，只是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才原谅了我。”

　　小尤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次便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听她讲。

　　阿雅把她一直宝贝的那盆草往小尤这边推了推，“这草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也不知道拿什么送给你。只是我马上要走了，回冥界转世投胎。我只挣来这么几天时间在阳间，就想着来见见你。”

　　小尤突然心底里生了一点同情，她将手伸过去，握住阿雅放在石桌子上有些冰冷的手。

　　阿雅笑笑，“这本来就是极为平常普通的事情，也算是一种解脱。你别在意。”

　　她细细地抚了抚那盆草，“这盆草我是自小养到大的，叫忍冬草。”

　　小尤看向这盆草，叶片有些发黄，蔫蔫的，下面的土也比较干。

　　“我去了冥界又回来发现它活着，又熬过了这个冬天，我不能让它跟着我投胎转世，所以想问问你，可不可以帮我养着它？”

　　阿雅的目光带着恳切，小尤不忍心拒绝，便道：“好。”

　　二人又说了一些话，阿雅看着时辰，道：“好了，我该走了，你多保重。”

　　“好，你也是。”小尤起身送她，直到看到阿雅消失在人群外，才默默转过身，走回风莱山上。

　　风莱山有诸多长阶，通往山顶。若是嫌麻烦，可以御剑上去。小尤却想静下来，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再次走一遍这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路。

　　小时候贪玩，在这上面滚过，也在石阶上蹦蹦跳跳过，却从未仔细看过周边的风景。

　　原来风莱山山中的鸟雀也是这样喧闹，叽叽喳喳的，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山中的雪一点一点在化，等再过一段时日，这边就会草木葱茏，一派生机。

　　顾钧在长阶尽头等她，等了一会儿等不住了，便走下了与小尤一起，肩并肩一块往山上走去。

　　接下来的路很长，刚刚走过的路也很长。

　　小尤知道这一路总会有一段路是自己一个人走的，而走到后来终究会觅得一良人相伴，与她一起。

　　小尤回到院中，看着从洪荒泽的小岛上齐柘的院落中移过来的相思藤，轻轻地抚了抚，便收拾东西往忠君峰走去。顾钧也紧跟其后。

　　想来齐樟也一定带着叶蕊尽来过，这边的坟茔都已经被好好地清扫了一番。

　　小尤对着这些先人一一拜过，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

　　到齐恒宇和陆茵的坟茔前时，小尤细细地给他们擦了擦石碑，道：“父亲母亲，女儿来给你们请安了。”

　　顾钧看着陆茵的坟茔面目有些别扭。等小尤再去其他坟前拜时，顾钧便跪在齐恒宇和陆茵面前，说了好多话。

　　小尤知道这是“体己”话，也没偷听，远远地绕开了。

　　到齐柘的墓前，小尤还是老样子，给他摘了一些梅花放着，又带来了一些酒备着，洒在地上。

　　小尤呆呆地看着梅花好久，又沉默了许久，才道：“二哥哥与我原本也许也是有婚约的，只是……二哥哥，下辈子别遇到我了，太苦了。”

　　小尤给自己也斟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地喝了。

　　“这是果酒，我自己酿的，比较甜。”这样来弥补你心里的苦，好不好？

　　顾钧又默默接上，也对着齐柘喝了一碗酒，道：“二哥，谢谢你。”

　　最后是齐佩的坟茔。小尤不知道齐佩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

　　她歪头看了看顾钧，才道：“你的坟跟我二哥哥的在一块，你们好好的，齐佩……姐姐。”

　　顾钧想着原本是与齐佩定的婚约就浑身不自在，看也不看齐佩一眼，杵在了一边。

　　小尤笑他，“刚刚一直跟我一路跪过来，怎么我姐姐的就不跪？”

　　顾钧知道小尤打趣他，也不甘示弱，道：“等把你娶进门再跪，不然……”顿了顿“挺怪的。”顾钧的声音小了下去。

　　小尤前半句被顾钧噎住，道：“就你这样子，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给我跪搓衣板。”

　　顾钧乐了，“自然是愿意的。”

　　好好休修整了几日，便要去溪山镇。

　　在丁郎中的药济堂里待了一段时间，中午顾钧下厨，祖孙三人好好地吃了一顿饭。

　　丁郎中看看小尤，又瞧了一眼顾钧，“可是要成亲了？”

　　顾钧眼底里顿时蓄满笑意，“爷爷，是的。”

　　小尤低头扒饭，耳垂有些红。

　　等到了溪山上，小尤跑到沈子舟的面前就开始嚷嚷：“阿爹，你帮我看看，这人靠谱吗？不靠谱我就不嫁了。”

　　顾钧石化。

　　顾钧便咳了几声，变幻着声音道：“丫头，我觉得可以。顾钧，是个好孩子。”

　　小尤佯装生气，瞪了顾钧一眼。她又爬到齐子衿的面前，撒着娇把这些年经历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尽是说了一些顾钧的坏话。

　　顾钧这会儿不石化了，只是笑。

　　齐子衿石碑上的字歪歪扭扭，是小尤当年边哭边刻上去的，那时候陆茵就在一边看着她。

　　小尤看着这周边的一草一木，总觉得当年的那一幕就在眼前，这些年都无法忘却，不禁又失了眼眶。

　　只是当年这边是皑皑白雪，此刻却是茵茵芳草在侧，东风拂面，万物复苏。

　　小尤拉过戳在一旁的顾钧，和顾钧一起磕了三个响头。

　　“阿爹阿娘，这是顾钧，字瑾瑜，顾瑾瑜。他就是我未来夫君。”

　　顾钧又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道：“伯父伯母，我很喜欢小尤，恳求你们同意。”

　　风过树梢，惹了动静。

　　顾钧立马又磕了三个响头，喜悦道：“小婿这厢有利了，见过岳父岳母大人。”

　　仲春三月的时候，风莱族与墨临族昭告天下，从此风莱族与墨临族合并为一族，名为雪霁族。

　　雪霁族下化为两阁，一阁为风莱阁，一阁为墨临阁。

　　雪色淡，墨未浓。
　　隰苓复谁空？
　　临邕江上思一缕，
　　百年长顾万年离人休。
　　硝烟烽火散。

　　芦音残，剑收鞘。
　　一叶扁舟，双桨难调。
　　溪山茵草伊人眺，
　　石碑冰凉灰暗生。

　　忘尘风雪印。
　　玉石响，契约忘。
　　尤忆故人叹。
　　百草绿谷何人伫，
　　往事悠悠翻云转。
　　一朝恩怨平。

　　雪色缓缓而褪，山岭处有桃花几枝，一阵春风漾过，稀稀碎碎惹了无数低语，花瓣落了一地。

　　大荒四千年，有风无意穿林间，偶有低语。

　　细细想来，原是古今多少兴乐事，都如长风过境，不留痕迹。

　　痴人欲握住一缕风，却是只让袍角掀起了几分。痴人白了头，这本来……就是……一桩笑谈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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