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叶蕊尽坐在一座茶楼里，已经换上一身浅色的常服。这几日她一直在药济堂门口附近盯着，知道这药济堂里一共也就三口人。

　　一个老人，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一个病者。

　　还有一个贵公子。

　　这三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一家人，却偏偏相处得意外和谐。

　　一个碎空山弟子走上前来，恭敬道，“叶师姐，查出来了。那个公子名叫顾钧，是凤凰山五凤主之首朱雀凤主的唯一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在民间游荡，不怎么回凤凰山。”

　　“还有呢？”叶蕊尽看着顾钧明明一路走在街道上，却不怎么看路，一直盯着身旁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白色衣衫，宛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

　　寻常人家能生出这般气质的女孩儿吗？

　　那名碎空山弟子回答道，“其他的并未探查出来，只知道顾钧早些年去过百草药谷待过一段时间，貌似跟着谷主学了点医术。”

　　凤凰山曾经和风莱山有过婚约。

　　叶蕊尽突然想起身边有人跟自己讲过一个女孩儿，说他有个妹妹，年少顽劣成性，但是身体状况不怎么好，就被送到百草药谷治病去了。

　　叶蕊尽猛然一起身，快速下楼。

　　小尤甚少在街上走动，这次跟着顾钧，倒是见识良多。

　　帷帽实在挡着她的视线，她索性将帽帘撩起，露出面容。

　　她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奶奶，看起来年纪十分大了，比她的爷爷年纪都还要大，却一个人站在人群中，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周围的过路人要不要买糖葫芦。

　　大多数人都面无表情地从老奶奶身边晃过去，并不搭理她。只有几个穿得普普通通的小孩，紧紧攥着手里的铜板，小心翼翼地递给老奶奶，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奶奶将糖葫芦摘下，递到他们手里。

　　小孩咬了一口糖葫芦，在嘴巴里过了好几道才不舍得地把糖葫芦咽下去。小孩舔了舔唇，看着剩余的糖葫芦，却不肯咬下第二口，要留着慢慢吃。

　　老奶奶还是独自一人继续喊着，“卖糖葫芦嘞！”

　　她这样卖命，或许家里也有一个刚刚那么大的小孩，需要她去呵护。

　　被亲人呵护的感觉，即使生活再怎么不如意，心里也是温暖的吧。

　　顾钧看着小尤眼睛默默看着糖葫芦不说话，便把她拉到那边，道，“阿婆，来串糖葫芦。”

　　阿婆颤巍巍地接过顾钧递来的银子，拿下一根糖葫芦递给顾钧，又翻找钱袋打算找钱时，小尤握着那串糖葫芦，轻声道，“阿婆，不用找了。”

　　顾钧微微惊讶，随即不甚在意地一笑。

　　阿婆眼睛里波光一闪，低头道，“谢谢你们，好心人。”

　　小尤转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还你。”

　　顾钧将银子推回去，“就当我请你的。”

　　小尤道，“那我回头还要请回去。”

　　顾钧看着小尤咬下一口糖葫芦，然后被那甜腻的味道冲得一皱眉，有点想笑，“分那么清楚干嘛？”

　　小尤不是很喜欢吃甜的，在吃食方面她比较秉承中庸一道。吃哪种口味，她都是取最恰当的量，这样方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当然这样也最难伺候。

　　顾钧也是吃了好几次闭门羹才知道的。

　　于是他接过小尤手中的糖葫芦，一下子咬了两个下来，“偶尔吃一次倒也不错。人都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你倒是十分秉持这一点。糖葫芦甜腻，既不喜欢就不要吃了。”

　　顾钧吃了几个，甜腻的味道在口中无法消散，嘴巴也变得跟抹了蜜一样甜，“早些娶了你便好。免得你自己做善事还不带着我。”

　　小尤惊愕，说不出话来。

　　顾钧嘴角漾开，如春风吹皱了一池水，荡起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顾钧伸手温柔地将小尤的帽帘放下来，“我知道你要看什么，我跟你说便是，你跟着我走就好。”

　　顾钧指了指那边一个包子铺上的壮汉，“你看那个卖包子，虽然他生得壮硕，看起来不像是卖包子的，倒想是卖猪肉的。但是他对自家的孩子尤其地好，他就一个小女儿，宠得跟眼珠子一样。”

　　顾钧再指了右手边一个卖面具的摊子，那摊子上站着一个瘦弱的男子。“那个男子，他早年考科举，可是屡试不中，他后来实在无奈，只好干起了这一行。”

　　小尤看着他摊子上各式各样的面具，道，“男子自小就有追求功名利禄之心，有的甚至四五十岁都不曾放弃。他陡然一放弃，岂不是很心痛？”

　　顾钧点头，“的确是这样。只是他一门心思读书，他老母亲怕他担心，生了重病也不告诉他。那个病花点钱是能治好的，只是他考科举一切衣食住行早就掏光了家底，便没钱治病。后来他妻子生孩子，他也不在，她妻子生完孩子就去了，只留下一个婴孩。他心灰意冷，就放弃了仕途之路。”

　　小尤忍不住多看那个卖面具的男子两眼，尽是悲悯。

　　顾钧又指了指那边一个衣店，里面是一对夫妻，都是一副精明相，“你看那衣店里的两人，他们虽市侩，把周围衣店都挤得没生意做。但是每到年底之时，他们就会弄个粥铺，给周边穷苦人家的孩子或是好几天没吃饭的小乞丐，递上一碗热粥。”

　　小尤听了这些，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他们都是凡人之躯，有那么多无能为力，却还是拼了命努力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他们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我是一个凡人，却未必比他们做得好。”

　　顾钧沉吟道，“我也是这些年走访民间知道的，凡人寿命虽短，却过得比我们有滋有味。你走得这一百年，相当于凡人的一生。我时常在想，你是不是投胎去了，当了个凡人。毕竟修仙的日子那么难过，一着不慎就会落个魂飞魄散。所以你跑了，也不想回去了。”

　　小尤低着头，那些掩藏着的，不愿告诉人的往事这一刻在心底里激荡，就要呼之欲出，到了喉咙口的那一刹那，她倒犹豫了。

　　若是这一切说出来了，自己舒服了，那旁人呢？她自己身上的伤疤苦痛，凭什么让旁人替她担着？这对别人，未尝不是一种伤害。

　　于是小尤将那些萦绕在了舌尖的苦又一股脑地咽下去，道，“顾钧，若是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五十年可活，你会怎么活？”

　　顾钧并未等到他等到的回答，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一愣，想了好久，道，“找一处世外桃源，好好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小尤听着，顿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很好。”

　　顾钧一脸正经，道，“你呢？小尤。”

　　小尤未想多久，轻轻一笑。

　　“五十年的时间，我别无选择，只打算日日济世救人，了此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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