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

　　新雪刚过，凤凰山的无心峰上染了一层白。

　　把窗扉推开，似乎能闻到一丝或浅或浓的味道。顾钧想了想，那埋藏在雪地里的几盏果酒还在地底下。等来年开春，便可取上来了。

　　“这是下面的铺子足足花了三个月织的缎子，一匹就价值千金，公子……”

　　“放进聘礼单子里面去。”顾钧道。

　　跟在他身边的王吉愣了一会儿，便将手中丝滑锦缎放在了一个礼盒子里装好，在满是大大小小的盒子礼品里找了一个位置，放了进去。

　　王吉是凤凰山的老人了，专管凤凰山的婚嫁之事，什么场面没见过，但是像顾钧这样恨不得把凤凰山所有的产业都当作聘礼给别人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想当年顾钧的父亲顾烨，是个出了名的情种，嫁娶之事也没他阵仗这么大。

　　难道这婚嫁之事，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王吉心里嘀咕，也不知道这风莱山的齐三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天仙般的美貌还是顶顶温良的性子？

　　而顾钧，此刻一脸春风得意，把聘礼单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眼睛里的璀璨光芒掩也掩不住，让人看着心里也跟着一块高兴。

　　王吉笑了笑，顾钧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估计这回真真是遇到了心尖上的人。

　　只是他心里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说又说不出，形容也形容不出来，只感觉这满屋子的聘礼让人看得心惊，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迅疾的脚步声，顾钧的手下闻榭急匆匆地跑进了屋子，面色难看。

　　他先是被这满屋子的聘礼吓得一惊，再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顾钧，欲言又止。

　　顾钧笑笑，“怎么了？什么事着急成这样，别告诉我你不日也要大婚。”

　　顾钧只瞥了一眼闻榭，又背过身去将手里的一个琉璃盏反复擦拭，屋子里烛光摇曳，琉璃盏也镀上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王吉注意到闻榭嘴唇开开合合多次，终是挤出了几个字：“不成了……”

　　王吉心里不详的预感越发明了，“什么不成了？”

　　顾钧手里抱着琉璃盏，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闻榭。

　　闻榭艰难地开口：“风莱族……出事了……”

　　顾钧死死地看着闻榭，闻榭却不敢抬头看他。顾钧的声音有些哑，“出什么事了？”

　　“风莱族被灭族了，全族上下……无一幸免……”

　　屋子里一片沉寂，许久都没有声音，直到一声清脆的琉璃盏破碎的声音……

　　大抵是世间好物不坚牢。

　　凤凰山顾公子的未婚妻，死在了下聘的前一个夜里。

　　…………

　　大荒有两个神族，一个是风莱族，一个是墨临族。此二族因为恩怨纠葛多年来水火不容，长年对战。直至一百年前，风莱族被墨临族夜袭，那一夜尸山血水，形状惨烈，无一活口，风莱族族灭。

　　因为墨临族手段极其残忍，被大荒又称为“魔族”。魔族的灭族行为于各大修仙门派修仙正道所违背，风莱族族灭一年后，玉水仙谷，碎空山集结各大修仙门派义士，上前围剿之。

　　墨临族寡不敌众，族灭。

　　众人一派欣然。

　　一切恩怨纠葛才一时间尘埃落定。

　　风莱族，墨临族在大荒上下，从此便销声匿迹了。

　　风莱族是神族，除了和墨临族长年打仗的关系以外，和其他各大修仙门派并不怎么往来。

　　不过倒与凤凰山有所往来。

　　风莱族的最后一代掌门，有三个孩子。因为风莱山有一棵神树，名唤赤冶树，维系着风莱族的根基，他便给自己前两个孩子取得名字都和树有关。

　　齐大公子叫齐樟。齐二公子叫齐柘（zhè）。

　　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儿。

　　女儿却不给她取带树的名字了。

　　不过也是一个好名字，名唤齐尤。

　　要说与凤凰山什么关系，就是这个齐尤与凤凰山有关系。

　　风莱族齐三小姐齐尤与凤凰山顾公子顾钧曾有过婚约。

　　在风莱族灭族之前，不知哪一年，风莱族和凤凰山把婚约解了。旁人未知原因，不过也替这位顾公子感到幸运。不然这未过门的妻子还没嫁过来倒先死了，难免落个“克妻”的名头。

　　至于顾公子与齐三小姐到底有没有过什么，旁人未可知。

　　据说风莱族灭族之后，顾钧念着旧日的情分，去过一次风莱山。

　　有人说他看了一眼就走了，有人说他足足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

　　不过风莱族灭族之后，顾钧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可是却迟迟没见动静。

　　旁人打听这个人，竟怎么也打听不到。

　　后来有人说，这风莱山顾公子不喜修炼，喜欢四处游玩。这一百多年来，他四处走访山水，闲情逸致得很。

　　也有人说这顾公子其实古怪得很，不学医术学毒术，可能存着坏心思要害人。

　　不过昔日盛名的两大神族顷刻间覆灭，不免还是让人唏嘘。

　　距离两族长年征战地萧县不远的地方，有个小镇子叫溪山镇。

　　溪山镇紧靠溪山，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镇子上的人一直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

　　在溪山镇东南角的位置，开了一家药济堂。药济堂位置偏僻，来往看病的人不多。开药济堂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他一般在前屋给病人看病和抓药，偶尔人来得多了，他就会朝后屋喊一声。这时候，一个约莫十六七岁左右的青衫女孩就会立马放下手下捣药的活计，走到前屋来，帮老者抓药。

　　女孩长相颇为清秀，话不多，对待病人也是淡淡的，没有过多的言语和表情。

　　有些时常来药济堂的，见过这个女孩几次，自然而然就有了印象。当着女孩的面不好说什么，这些人就悄声问老者，这个女孩年岁几何？要不要考虑婚配之事？老者听了之后，只是摇摇头。后来老者也被这些客人闹得烦了，便瞥了一眼还在后院干活的女孩，轻声说了这个女孩的来历。

　　这个女孩是在三年前被老者捡回来的，女孩逃荒逃到这里来，家人朋友都已经故去，留她孤身一人。老者看她可怜，索性就把她留下了。

　　时日一长，老者就发现了个问题，女孩会无缘无故地发高烧，一烧就烧个一天一夜，烧退了也就好了。女孩告诉老者，这是她娘胎里带的隐疾，根治不了，指不定哪次发作起来一时没熬过去就去了。所以，不敢耽误别人。

　　那些媒婆们一听心里面上都是无限惋惜哀叹，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老者心里每每想起女孩的身世，也跟着心里揪揪地疼。他的妻子儿女早年因病离去，就剩他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好不容易在天命之年捡回来一个女娃娃，当孙女一样看待，可是日子哗啦哗啦地过着，到时候还不知道是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老人叹了一口气，走到后院那边，定定地看着女孩低着头捣药。

　　药济堂的后院很空旷，东边晒着药草，西边有一棵高大的梨树，一片药田，院子中间有个小池塘，池塘里有几株睡莲。

　　墙内一片安详，墙外是千百竿翠竹围成的竹林。

　　“雪色淡，墨未浓，隰苓复谁空？”

　　“临邕江上思一缕，百年长顾万年离人休，硝烟烽火散……”

　　东面有家宅院，住着一个日日等丈夫征战归来的少妇。日日都要唱这首歌，歌声凄凉哀婉，听得人忍不住落泪叹息。

　　老人也跟着歌声咿咿呀呀地哼了起来。

　　女孩捣药的动作没有停，只是一阵微风刮来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那棵高大的梨树。

　　满树的梨花洁白似雪，飘了几朵下来，落到了女孩的髻间。

　　墙外的竹林也“沙沙”作响，呜呜咽咽地。

　　女孩本不会注意这些，但是莫名地，捣药的动作轻微一顿。

　　寻常的微风不会这么大，这竹林有异！

　　几乎是瞬息之间，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就从墙外翻了进来，滚到了院子中央，还有血迹撒到周围的药草上。男子没了力气，瘫倒在地。他努力抬头看看前方，只能看到一点青色的衣角。

　　青色的衣角在慢慢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然后，蹲下身来。

　　男子眼皮半耷拉着，沾血的手指头想抬一抬，他轻轻地喊着，“救我，救——”

　　话语喊到一半便停住了。

　　原本半耷拉的眼皮猛地掀开，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泛着这些年少有的清冽光辉。

　　很快，男子便没了力气，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沾了血的手指头还紧紧攥着女孩的一角青色衣料。

　　老者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嗫嚅道，“怎么……怎么回事？怎么……怎么……满身的血？”

　　女孩轻轻把自己青色的衣角扯开，一下没扯动，费了些功夫才扯开。她轻声道，“爷爷，他好像伤得很重。”

　　五十多岁的老人丁郎中，站在原地惊恐地仔细调整了自己的气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快步走到男子身边，给他掐了掐脉，又查看了伤势，道，“万幸万幸，未伤及心脉。”

　　女孩敛着眸，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小尤。”丁郎中道，“来，帮我把他抬进屋里。”

　　女孩答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帮忙。

　　晚间，丁郎中从男子的房间里出来，对小尤道，“我看这男子身份不一般。”

　　小尤停下手里的活计，问，“爷爷，何以见得？”

　　丁郎中对小尤小声道，“大荒中修仙之人就那么些，以前我也遇到过几个，给他们把脉的时候，初时看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就会发现他们的脉象与常人有异，感觉就好像体内有一股游走的真气。”顿了顿，他又道，“而且他那么重的伤，竟然愈合得那么快，估计后日便可醒转。不是修仙之人是做不到的。”

　　小尤低低道，“爷爷见识得多，那恐怕八九不离十了。”

　　丁郎中坐了下来，温声道，“既是这样，我们便不好得罪了。你终日不出门，有所不知。自从风莱，墨临二族被灭了之后，大荒就变了一个样。”

　　小尤抿了抿唇，眸底晦暗一闪而过。

　　丁郎中继续道，“如今玉水仙谷应该算是各大修仙门派之首，凤凰山，碎空山，锡明山辰月宫次之，还有一众修仙小派。我近几年老是听闻，有修士借灵力欺压我们这些百姓，告到他们掌门那里都没用。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这公子后日醒来，就让他赶快离开吧。”

　　小尤走到丁郎中身边，给老人斟了一杯茶，默默点了点头。

　　爷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回房睡了。

　　丁郎中白日要出诊，抓药，晚间的时候他才能过来看看这位男子。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小尤煎药来照顾他。

　　小尤坐到男子边上，将药一勺一勺喂进男子的嘴里。小尤喂药不甚娴熟，以前给病人喂药总是会漏。这次给男子喂药时，药就稍微洒了几滴，就全都到了他的嘴巴里。

　　小尤喂完药后，就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之时，男子突然喃喃：“小尤……小尤……”

　　小尤眸中闪过一丝说不清楚的光芒，太快，连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就推门离开。

　　从始至终，未曾停留。

　　那一晚上，下了好大的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被冲刷掩盖，又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由雨水洗去浮尘，显露出真面目。

　　第二日，小尤说屋里药材用完了，要去溪山上采药，这两日就不回来了，直接宿在溪山脚下王阿婆的家里。

　　王阿婆在溪山脚下安了家，跟丁郎中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关系，自然对小尤也会有所照顾。

　　丁郎中知道往日小尤也这样出门过，但一般只在外宿一晚。不过一日两日都一样，丁郎中便也没放在心上，给小尤带足了干粮，嘱咐了几句，让她去了。

　　小尤这次带的干粮，比原来每次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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