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柳

　　祭天大典结束后，皇帝和后宫家眷移到后殿稍事休息了一番。众大臣和一干无关人等已经先行回宫了。
　　太常卿和国庙众僧正在做一些后续的流程和善后事宜。
　　下午是惠能为后宫妃嫔和皇子公主们的祈福法事。借由此场地，向天祈福，求祖先荫庇。
　　法会是在国庙正殿举行的，相对比祭天大典，自然是小巧精致了许多，参与的人数也很少。
　　惠能依旧同前次一样，紫袍加身，精神抖擞的颂念佛号。
　　开坛、焚香、请神、洒净、供养、忏悔、祈福、三皈等一系列流程也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在进行到洒净环节的时候，长公主竟然还对着惠能咯咯的笑了起来，十分可爱。皇帝和后宫妃嫔们看到这样的场景也都十分欣喜，一时之间众人心情都大好。觉得此行十分圆满。此后也必能得到上天庇护万代芳华。

　　法事结束后，众人也都累了。大太监盛荣将不相干的人等统统遣退回宫了，只留下几名大臣、礼部众人、太常卿及各执事官等大典核心人员，以及惠能和贵妃带着长公主留在这里小聚一番。
　　“本也就是大典结束后的闲谈，大家不必拘谨”，皇帝一边命人奉上茶点，一边随意的与大家闲聊。众人都已经换好了便服，经过了一天各类事项的拖累，现在都放松了下来，也都露出了些许疲相。
　　“今日的祭天大典竟是比想象中更为顺利，这其中脱不开众位爱卿的功劳，有劳大家了，盛荣，待回宫后，今日在场的人员一律重赏”，皇帝一边用杯盖拨着碗里的茶叶，一边笑眯眯的说道，看起来心情的确很好。
　　“是，奴才已经吩咐下去了，只等着回宫，赏赐便会按时呈上。”
　　“好，这样便好。另外，明日便可诏告天下，因今日祭天大典圆满，吾等又深得上苍和祖先庇佑，朕将借此机会大赦天下，公告就由盛荣和礼部共同起草，相关后续事宜着刑部去办吧。盛荣，回去后通知刑部侍郎便可。”
　　“是，老奴明白。”
　　皇帝微微的点了点头，随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惠能，
　　“惠能，此次大典如此圆满，你也是有大功劳的。且素日里你也为朕的爱妃们编纂经书，闲暇时为她们颂经清心，自是辛苦你了。此次法乘寺朕也会有大赏，至于你个人，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惠能闻言，立刻起身跪下谢恩。此时的他已经换上普通僧人的装扮，一派端庄的样貌、不凡出尘的气度，在场的众人纷纷称颂，确是一派高僧的样貌。只是不知为何，惠能此时却是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的样子。
　　“谢陛下隆恩，能得到陛下的赏识已是贫僧的荣幸，又岂敢奢望赏赐？”
　　“诶~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你平日里所做的功德事，朕也都看在眼里，自然是要赏的。朕乃一国之君，说要赏赐便是一定要赏赐的，又岂有讨价还价之理？想要什么，说就是了，何必支支吾吾的过分自谦？还是说，你想的东西连朕都给不起了？”
　　“……”惠能并未答话，自顾跪伏在地上不肯出声。
　　见此情形，盛荣也在一旁赶紧催促道，
　　“惠能大师，您还傻跪着做什么，皇上说要赏你这是天大的恩赐，还不快领旨谢恩？想要什么尽管说，法乘寺缺什么尽管提，皇上金口玉言，自然是会做到的，你也不必怕失了礼，快快起来吧。”
　　如果是刚才，在场的众人还会觉得，惠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皇帝一个赏赐就把他吓的不敢站起来。可是盛荣说了这许多话以后，惠能依旧伏在地上不肯动换，众人便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了。
　　“惠能大师？惠能大师？”盛荣又接连唤了几声，此时才见惠能微微抬起了头，身躯竟有些微颤抖，眼圈也隐隐有些发红。
　　“这是？”皇帝现下也有些愣神儿，本来好事一桩，君臣皆大欢喜，好端端的哭起来是什么意思？
　　“有话你就说，有要求你就提，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要凭白增添晦气。”皇帝已经有些不甚高兴了，隐隐间流露出的一点不耐烦和气愤的语气，让在场的众人立刻噤了声，不敢再做出什么举动来，生怕忤逆了皇帝。
　　“贫僧听闻，陛下明日将大赦天下……”
　　“正是，那又怎样？不妥么？”
　　“不，贫僧不敢。只是，陛下若真要奖赏，贫僧倒也真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可否恩准？”众人注意到惠能说话的时候，双唇都在微微的颤抖。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究竟想要何物，搞得你如此这般模样？朕也很是好奇。”
　　“贫僧……贫僧……想求陛下一件事情，既然陛下想要造福万民，大赦天下，不知可否也给那些在冤案中无辜丧生的人们一个洗清冤屈、以证清白的机会？”惠能声音颤声说道，
　　“哦？冤案？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桩冤案，我大同这二十八年来，好像并未曾听闻有过什么冤案？你且说说看”，盛荣在一旁听着，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阵心惊，刚想张口阻止他，可惠能却是下定决心似的沉声道来，
　　“陛下可还记得，大同三年，举国震惊的荆门书信案？牵涉此案中被一举灭门的当朝忠烈展家陛下应该不曾忘记吧？如若陛下恩准，贫僧特此恳请陛下，重审此案，还展家一个清白！”
　　惠能说完，以头撞地，咚咚咚的磕了好几个响头。
　　“……”
　　满堂沉默，无人再敢出声。
　　等了许久，皇帝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开口问道，
　　“惠能，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贫僧自然知道。还请陛下开恩，重审荆门书信案，还展家一个清白！！”
　　惠能依旧伏在地上，不停的磕着响头，但无人再敢出声拦他。
　　“还展家一个清白？好一个还展家清白，你的意思，竟是朕当年错杀了展家不成？你好大的胆子！”
　　“贫僧不敢！可据贫僧所知，展家乃三代忠良，为大宁国世代戍守边疆，展老将军自小就在北疆边境吃沙子长大的，一世效忠朝廷，从未有过二心。就算他兵权在手，功高自得，就算他有些刚愎自用，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朝臣，甚至是陛下。可念在展家为国尽忠，忠心耿耿，也不可如此污蔑良臣，否则这要让多少忠臣伤心啊！”
　　惠能边呼喊边流泪，形容憔悴，悲伤不已。
　　皇帝李炏坐在上方不住的冷笑，
　　“好你个大胆的惠能，是不是仗着朕对你有所偏爱，便开始胡说八道口不择言？好，那朕倒要问问你，这展家跟你有什么关系，竟令你敢如此大胆，当着朕的面口出狂言，开始指责起朕的不是了？你可知道这是要掉脑袋的？”
　　盛荣眼看着局面要开始失控，赶忙躬身上前缓解局面。
　　“皇上息怒、息怒，据奴才所知，当年罪臣展家和法乘寺的大住持一向关系交好，而且也是展家斥巨资将法乘寺修葺一新，所以法乘寺上下曾经对罪臣展家一向很是感念。可是自从那荆门书信案结案以后，便也再无瓜葛。想是惠能这和尚一时兴起被冲昏了头，竟然提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要求来，皇上您别理他就是，罚他几十廷杖以此惩戒便好”，随后又急急的转身向惠能说道，
　　“你个大胆的和尚，不要仗着刚刚皇上说要重赏你你就开始脑子不清楚了，这展家罪案已经盖棺定论，证据确凿，大理寺都结案了，你这是怀疑朝廷办案不公，冤枉良人？你这胆大包天的和尚，还不赶紧谢罪，出去领罚，快滚回你的法乘寺去吧！”
　　惠能听完，怒极反笑，一双眼睛早已赤红，
　　“不！我不是什么感念展家对法乘寺的修葺之恩！更不是一时兴起冲昏了头说的胡话！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展家灭门后，失踪的一名幼子？”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均是抽了一口冷气，当下惊吓不已。
　　当年展家案朝堂皆惊，而在最终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展家当时刚满五岁的幼子展亦却失踪了。当时大理寺也是下令大范围搜寻，可最终也没能找到这个孩子的下落。此事也就自此不了了之了。众人皆猜测，按照展家的烈性子，恐怕是早已先行被家人勒死埋葬了，总好过于年纪尚幼却被别人冤杀。只是谁也想不到，展家的后人竟然忽然出现在这里。这太令人震惊了。
　　皇帝和盛荣显然也被吓到了，表情均是非常凝重。
　　“你、你，竟然就是你！来人啊，给我拿下！”盛荣颤抖的指着惠能，让左右的侍卫去抓他。立刻有人应声上前，将惠能的左右胳膊死死压住，不能动弹。
　　惠能并不挣扎，只是口中不断的大声呼喊道，
　　“冤啊！我们展家冤啊！陛下，既然你有好生之德，为何不肯重审此案？您心里比谁都明白，展家倒底有没有通敌判国！还展家一个清白，承认这是个冤案错案，有那么难吗？如果连这点胸襟气度都没有，您今日这祭天大典和所谓的大赦天下又意义何在！这又岂非自欺欺人？！”
　　“你给我闭嘴！混账东西！”饶是皇帝，此刻也无法淡定自若了，皇帝一气之下把手中的杯子砸向惠能，堪堪砸到惠能的头上，他的额角瞬间便流下鲜血。
　　皇帝指着惠能破口大骂，也完全不顾忌仪态了，
　　“你们展家一个个都不知好歹！当年三司会审定案，证据确凿，不论何种结果皆是咎由自取，又何来的冤屈之有？况且你们全家自裁不听处罚，以死相逼，枉图利用天下悠悠众口数落朕的不是，这岂不又是畏罪心虚，沽名钓誉之举？！这实在是罪不容诛。你竟还有脸在这跟朕狡辩！快！这个和尚疯了，给朕押下去候审发落！”
　　“嗻！”侍卫们应声答道，随后便一左一右的把惠能从地上拎了起来准备押下去。
　　惠能此时已深陷绝望。虽然他也并未曾枉想能真的替展家翻案，但做为展家的后人，他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将此事永远的埋在心里烂在土里。有朝一日若是有机会，他定是要将个中冤情重申天日。
　　只是，只是未曾想到这皇帝如此不念旧情不辩是非，嘴毒心辣实不配当今圣上之位。
　　霎时间，童年那惨痛的一幕一幕便浮上了眼前，父兄不甘的嘶吼，母亲家眷自绝的惨状和老仆的哀嚎哽咽，这刻骨的恨和满门忠烈含冤毙命的痛让他彻底疯狂。
　　“昏君！你也配！”
　　正当侍卫要把惠能架出去时，惠能怒吼一声，用力挣脱了束缚，抢过身边侍卫的佩剑便向皇帝刺去。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应该拉住惠能夺下他手中的利器。
　　月慧的座位离皇帝最近，而长公主也早已被奶娘抱下去休息了。于是她便下意识的扑到皇帝身前用身体挡住了惠能这一击。
　　惠能远远的看见贵妃起身拦在皇帝身前，下意识的收了手里的劲道，也幸好是这样，惠能手里的剑才没有将柳月慧刺上个对穿。可月慧还是胸口中了一剑，浑身是血痛苦的倒在了皇帝怀里。
　　这下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场面乱成一团，大批侍卫上前把皇帝和月慧护在后面，把惠能包围了起来。
　　场上人的嚎叫此起彼伏，
　　“来人啊，有刺客！”
　　“快救驾，快来人啊！”
　　皇帝一把抱起月慧急忙退到后面，一边大声的呼喊她，
　　“爱妃！爱妃！”可月慧依旧是面色苍白如纸，闭上了眼睛不再动弹。
　　皇帝忽然感觉到手上有温热的液体，低头一看竟然全是血。
　　于是他又疯狂的怒吼，“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惠能只有孤身一人，虽说状似疯狂，可一人也难敌众，最初终是落了下风，被冲上来护驾的侍卫砍倒在地。皇帝大怒，让侍卫将惠能当场伏诛，并下令将相关人等一律抓捕监禁，即日起将彻查此案！一个逆臣之子，竟然在天子脚下活了这么久还未被人发现，当真是要造反了！
　　自此，新帝建朝以来，除了大同三年震惊朝野的展家灭门案，便是这大同廿八年的展家后人行刺案，同样令天下人震惊，同样的惨烈决绝！
　　一门惨案延续了三十年，才终于画上了句号，当真是令人无比的唏嘘和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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