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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来了。
又高又窄的窗户外,一轮硕大的月亮洒下冷淡的月光。
“嘀嗒、嘀嗒……”
桌上的钟指针颤颤巍巍地走着,马上,就要到凌晨两点半了。
我知道,他一定还会来。
——————————
我是个孤儿。住在这个古老而又破旧的“爱心孤儿院”。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活。
我住在二楼,二楼有一条冗长逼仄的走廊,地砖已经黑的看不清本色,墙壁靠近地砖部分的白垩片片剥落,上面却还残留着之前住这里的孩子画的小人儿。
又细又弯的眉,杏核似的眼,毫无温度的竖瞳,嘴角勾着大大的、僵硬的笑。
这些人儿淡漠地注视着每一个走过走廊的人。
我同往常一样,吃完晚饭走回自己的房间。
二楼只住了我,还有一个不爱说话、总是抱着破旧洋娃娃发呆的小姑娘。
一楼倒是热闹,有很多孩子。但我从来不和他们玩。他们很无聊。
前面就是三号的房间了。
我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三号,就是那个小姑娘的名字。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站在门内,抱着个看不清原本样子的洋娃娃,冷漠地看着我,目送我回房间,一动不动。
我有时候会觉得,她像是被嵌在了门框中,定格成了一副色调黯淡的画。
到了。
这条走廊的尽头,就是零号房。
我就住在这里,叫零号。
我走进房间,乖乖的坐在那张铺着白色床单被罩的掉漆铁床,静静地等待着。
今天,又是月圆之夜啊。
没过一会儿,面色阴郁的院长就急匆匆地过来锁门。我看着她油腻肥胖的身体扭动着朝我走来,动作熟练地锁上栏杆状的铁门,突然觉得这里不像是个“爱心孤儿院”,倒像是个……监狱。
锁住一切快乐的监狱。
听说,别人总会认为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一定会从小通透人情世故,精明异常,像条在黑暗中生活了多年、偷偷伸头窥探光明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隐藏起锋利致命的獠牙,等待着给谁致命一击。
他们总觉得,孤儿院的孩子,多半与同龄孩子不同。
外界的看法是对是错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也许是对的吧,不然,我怎么会遇见嵬呢。
月亮已经移上夜幕中央了,四周安静的像是没有活物。
灯早就熄了,但是月光极亮,穿过狭窄的窗口投进屋子里,倒也可以视物。
我就那样坐在生锈的床沿,一动不动。
桌上的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我盯着它。一直盯着它。
忽然,它前进的指针钝住,再往前不得,它似乎不甘心,拼尽全力往前窜了一下,窜到一半就完全停了下来,指针像是被卡住,不再走动。
钟没坏,我知道。
只是时间停止了而已。
我有些兴奋,站了起来————他来了!
我站在床前,略微羞赧,焦急地透过铁门栏杆间的缝隙看着走廊。
狭窄的走廊深处漆黑一片,传来一阵一阵带着回音的梆子声。
遥远,清晰,又透着一丝蛊惑人心的诡异。
随着梆子声的愈来愈近,一点亮光慢慢浮现在黑暗里。
那亮光是橘黄色的,莫名温暖。
三号重新站在了铁门后面,穿着棉质泛黄的小睡裙,抱着那个洋娃娃,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我并不担心她会泄露秘密,因为我知道,明天,她什么都不会记得。
远处的亮光逐渐大了起来,映出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姿。
他提着一盏烛灯,缓缓走来,像是驱逐黑暗的君王。
而我,就是等待着被他救赎的子民。
他走到了我的门前,带着一股清新凛冽的松香。跳跃的烛光映在他清秀的脸上,竟现出一股妖气,格外美艳。
他冲我微笑着。
不同于墙上彩绘那僵硬古怪的笑,他的微笑,是真真切切的,能使我感到温暖的。
下一秒,烛光骤暗,他的身体也逐渐透明,仿佛要成为一个虚影。他穿门而过,进入房间后,又慢慢实体化,烛光也随之明亮如初。
他站到我面前,提着烛灯的左手垂到了身侧,漆黑的衣料下摆遮住了一些光。
房间微暗,他就是光。
他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发顶。
他的笑容很温暖很美好,但是他的手却冰冷刺骨,隔着厚厚的头发都能感受到那冰凉的寒意。
但我并不怕。
因为嵬是我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他揉着揉着,突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看了看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可爱。”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们不过认识三个月,见过六次面而已。
三个月,很久吗
大抵是的吧。嵬什么都知道,他说什么,都很有道理。
“森,我们今天去屋顶看月亮吧!”
“嗯。”
其实,“森”这个名字,是他帮我取的。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说他叫嵬,问我叫什么,我说我没有名字,只有代号,“零”。
他的表情有些严肃,秀气的眉头蹙到一起:“那怎么行。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嗯……我想想,不如就叫————‘森--’怎么样”
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我特别开心,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从此,我叫他嵬,他叫我森,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嵬看我应允,二话不说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冲向外面。
穿过象征着束缚的铁门时,我感到周围的物质像水一样漾开,在嵬的带领下,我轻轻松松站到了房间外、走廊上。
他依旧不松手,拽着我快速奔跑着,冲向屋顶的平台。
他的衣袍翻飞,曳地的衣尾随着奔跑的姿势在身后不断舞动,像一条狡猾的小蛇。
路过三号房间时,我匆匆瞥了一眼,三号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呆滞,脑袋微垂。
转眼间我们就到了屋顶平台,他拉我坐下来。
他眯眼看了看皎洁的满月,又侧过头看了看我,笑得很乖,像条讨好主人的小奶狗。
我们四周都是极高大险峻的山,奇怪的是,这些山,全都片草不生。
他指着南方的那座最大的、光秃秃的大山让我看,说:“听说,你是被村民从那上面救回来的。”
我顺着他所指,淡淡地看过去,过了一会儿,才回了他:“嗯。”
据说,我两三岁的时候,这里曾发生一场大火,火烧了七天七夜,把这四周连着的山全都烧着了,烧的一棵草都没剩下。这里原住村民们,为了救火,壮丁死伤惨重,因而产生了许多孤儿。
于是,政府下令,用募捐得来的善款建造一个孤儿院。
我是被当地村民在废墟里寻找着火原因的时候发现的,他们说,我就坐在一个焦黑的大石头上,目光清澈,不哭不闹。
他们没找到着火原因,也从来没见过我,只好把我带回村子,养在孤儿院。
真快啊。
一晃十年都过去了。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
嵬感觉到了我心情的低落,移开话题:“嗯……我新学了一首诗,念给你听听吧!叫《山鬼》!”
我平静了一下情绪,认真的听着嵬用空灵古老的声音念着那首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靁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专注地听完,觉得嵬念诗实在好听。
“第一句,是什么意思啊?”
嵬笑笑:“就是‘好像有人在那山隈经过,是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意思。”
“哦--‘怨公子兮怅忘归’,他是在等一个人嘛?”
“对啊,森真聪明!”
“那个人为什么不回来呢?让‘我’如此伤心,他是坏人吗?”
“不是的,森,他只是遇到了一些麻烦,被迫忘记了这个等他的人,不过终有一天,他会记起来的。”嵬露出了恬静的笑意,“他可不是个坏人,是和森一样可爱的存在呢!”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愿他能早一点记起那个等他的人。”
嵬笑笑不说话。
我们一起看了好久的月亮,席间并没有什么交谈。
月华如水,照的人略微恍惚。
就在我歪着头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嵬淡淡开了口,声音沙哑,脸上也没了笑意,是我从未见过的忧愁。
“森……今晚,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我一惊,睡意一闪而逝,连忙伸手揪住嵬宽大的袖摆,里面有松木的清香:“啊?为什么?!”
我突然慌了。嵬要离开我了。再也不会有人对我笑得那么春风和煦,我又要一个人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蓄满眼眶,我的眼前一片雾气,朦胧不清,却还是固执地看着嵬。
嵬叹了口气,我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视线也清晰了。
他把手边的烛灯提起来,举到我面前,说,你看,它要燃没了。
烛灯是木制的镂空灯罩,上面刻着繁琐复杂而又古朴凶恶的蝴蝶、野兽还有形状奇怪看不懂的文字。灯罩里面是快要燃尽的一小截细细的琥珀黄蜡烛。
“我是靠着它,才能化为实体,让你看见我。”
“那……那就不能再点一支蜡烛吗?我、我有蜡烛的!我去拿给你!”
说完我匆匆起身,跌跌撞撞往回跑。他拉住了我,说没用的。
嵬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却颇为惨淡:“这可不是普通的蜡烛,哪里这么容易得到,况且它燃烧,是要有代价的。”
我觉得我的心在一寸寸变凉,凉成嵬身上的温度,寒彻心脾。
我颤着声:“……什么代价”
他犹豫了一下,仿佛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我。
“灵魂。我的灵魂。”
他像是担心我不懂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烛灯,一寸一寸燃着的,是我的灵魂。”
我瞪大眼睛,说不出话,只有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往地上砸。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我的眼泪居然可以这么大一颗。
它颤颤巍巍地挂在眼角,像颗即将破碎的美梦。
“……所以我要走了,再不走烛灯熄灭,我就会魂飞魄散了。”
我哽咽着点头,催他快走,不管我的内心有多么渴望他留下来。
他放下烛灯,双手握住我的双手:“不用担心,等我养好魂魄,再回来找你。不过时间可能会有点久,也许,就是这大山重新被绿意覆盖之时呢。到时候,你可绝对不能忘了我!”
嵬假装凶巴巴的。
我急忙表示,我绝对不会忘记他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嵬终于露出来一个如往常殊无二致的温暖笑容:“森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我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么厉害的嵬会把我当做最好的朋友。
我急忙褪下手上的红绳手链递给嵬。
红绳简陋,稀松平常,坠着个墨绿色的莹润光滑、纹理细腻的珠子,这手串在我被村民发现时就已经戴在了我的手上。时间这么久,早就宝玉蒙尘了。
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东西。
嵬像接珍宝一样接过手链,直接套在了他消瘦惨白的手腕上。
血红的绳子,墨绿的珠子,苍白的手腕,流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以后相见,就算你变化再大,我也一定会凭借这个认出你。”
嵬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颇显局促地问我:“……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知道,嵬身上一定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我的东西,他也一定不知道该送给人类什么东西。
“你就把刚刚那首诗再给我念一遍吧。”
…………
嵬走了。
我又开始过上了枯燥无味千篇一律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于现在的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时间流水般飞逝。
渐渐的,我开始怀疑,他陪伴我的七个夜晚,是否只是南柯一梦。
毕竟除了我,没人见过他并且还能记住他。
三号的记忆会在嵬离开、钟开始走的那一刻消失,所以我无法找她认证嵬的存在。
但我手上消失的红绳仿佛在提醒我,这一切真实发生过。
我趁着白天户外休息时,偷偷跑到离山近的地方看过,那里已经有一小片鹅黄色的嫩草冒芽了。
欣欣向荣,带着生命的气息。
我扯回翩飞的思绪,淡漠地坐在桌前,借着窗外的日光,拿着找院长求来的纸笔,一笔一笔极其专注地写着:
“…………
靁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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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对于山鬼来说,叠嶂阴冷的森林,就是他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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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各位小天使宠幸~~
有问题、建议都可以提出来哦~作者会一一亲亲抱抱举高高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