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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序)
天下既定,始皇谓“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遂令:“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
时桑海滨有庄,名小圣贤,儒宗之传也。先哲既没,遗三徒总掌上下。首徒伏念,继一门之领,方严恭肃,弟子莫不敬服。次徒颜路,温润端谨,辅理事务。幼徒张良,慧黠灵颖,喜历游天下,结交甚众。
皇令既下,四方为动,府兵合围,然仅余空庄一座,毁于一炬,仅余残垣。伏念率儒生数十携典籍归隐,存儒学一脉,俟汉家初立始见于世,教义复传于九州。张良游于外而闻此变,怒而刺秦于博浪沙,事败而走,转投沛公麾下,运筹帷幄,称汉初三杰。唯颜路不知所踪,其名自此不复见录于史。
——《桑海城志》
(一)
张良不觉得他会再想起颜路。
他离了长安后一路北上,想着先去看看掌门师兄新建起的庄子。听说并没有起在旧址上,而是转过了那个山腰,选了个与先前相近的地势,只是在庄里临海的楼阁可以看到远处先前藏书楼的破败一角。
这都是听来送信的弟子说的,他还没有自己见过。
汉军平了齐鲁的时候新的庄子还没开始建,他也只那时见过伏念一面,印象中叙了不少别情,具体说了什么却都记不清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当时那个隐居的屋子难找的很,从日出找到日落,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
他记得的唯一一件关乎谈话内容的事,就是两人默契地谁都没有提起颜路,这些年也一直如此。自从两人恢复联系后,张良无数次想要问起当时颜路是否逃了出来,现在在哪里,是否还安好,话到了笔尖又凝滞不前。他想,如果颜路真的在那片大火中殉了道,那问了也不过是徒增一份伤心。
当初那些属于年少的禁忌都已经过去了,看过的天做过的梦都埋在了废墟的下边,翻出来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此后他随汉军辗转各地,最终落户长安,当年停不住的性子早磨了干净,至多到郊外看看每年的桃花开的如何,竟是不曾出过长安地界。
“年纪大了,不想动了,也动不了了。”韩信偶尔会笑着说起当年云云,他就这么自嘲,转而聊起今年看的桃花怎么样,聊到最后眼前浮起当年小圣贤庄后山夭夭灼灼的红霞一片。“我前些年走过那么多地方,每年桃花开的时候都要到当地的桃林去看一看,却不曾寻到过一片堪比当年的盛景。”
那后山能有多大啊,只怕不是眼前的桃花不够艳,而是你只遇见过那一片烙得进你眼底的颜色吧。韩信这么想着。他是去过小圣贤庄的,却并不是季节。初时听着张良的描述十分向往,时间长了便只剩下这一声感慨留在心里。
这桃花开得不错。
张良行到此处的时候还不到三月,眼前一片彤云。桃花并没有很盛,许多还只是花苞样子,他看着却莫名觉得舒服。有桃花处必可沽酒,他已多年自制,长安城中繁华,觥筹交错间也必是点到为止,现在不知怎的总想着醉一场。
酣醉不过想想罢了,两三杯当不碍事的。他径向深处寻去,不多时足底踏上的已是青石板路,远处隐约可见几间民房的顶。这镇子就这么被掩在了深处。这里还没有几间民房,桃树仍占了多数,只看得左手边挑了酒家的幌子,张良进去看了那些标牌很久,叫了一壶桃花酿。
张良喜欢喝桃花酿,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了。
不是他不想喝,其实长安每家酒肆的桃花酿他都尝过,却总觉得这酒不像它的名字,少了点什么味道。可能是桃花的味道不对吧,他一直这么想。这里的桃花不似别处,桃花酿不知是否也一样能给他几分熟悉。
桃花酿入口的那一刹那,他知道了以前的那些桃花景那些桃花酿都少了什么。
药香。
颜路身上从不曾散去过的药香。
(二)
“姑娘,这桃花酿中,可是加了什么草药么?”
那酒肆里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极是活泼大方,听了他这话便笑开了去:“客官舌头真是灵。这桃花酿里是加了几味草药,药味儿极淡,您还是第一位尝出来的。这草药能调理身体,并无不妥,您不用担心。”
“可否请姑娘告知是何种草药?在下觉得这味道好得紧,家里人也可照着做些。”
小姑娘脸上有些为难之色:“不是我不愿告知客官,只是这草药是镇上医馆的先生给的,我见识不多,并不认得是什么。”
“镇上医馆?”
“正是,客官若要讨方子可去那医馆问一下先生,那先生极好说话,定是会给的。”
“既是如此,那边多谢姑娘了。”
医馆并不难找。镇上的桃树已是少了许多,最大的一棵便栽在医馆门边。这镇子不大,来医馆问病的人也不多,里边的伙计在给病人抓药,那先生却是闲闲地翻着一卷竹简,听到有人进门才放下竹简,望过来问道:“这位公子,是要问诊么?”
张良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再见。
即使在品到药香的时候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却仍是猝不及防。他就那么坐在桌前,手里如当年一般执着竹简,浅浅笑。
他试探性地叫一声:“师兄?”
那人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眼底捎上了几分疑惑:“公子叫的……可是我么?”
不是你又是谁呢?
“师兄你……不认得我了?”
那先生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看了张良一遍,摇摇头:“在下与公子应是初次相见,公子可是认错人了?”
“恕在下冒昧……先生可是曾失忆?”
这话是有些无理了,眼前人却并不生气:“不曾。”
张良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却也知道再问下去已极是不妥,匆匆道了一句失礼便出了医馆,只觉得心中憋闷难以纾解,直走回了桃花林,回转酒肆又要了一壶桃花酿。那姑娘这会儿却是不在店里,只一中年男子为他舀了酒,并不多言。
这一壶桃花酿尽了,张良自知已不可再喝,忍着醉一场的冲动到镇上客栈投宿。那客栈便开在桃林旁边,二楼上房推开窗子便可见春日盛景。只是他此时看去,已不是初见的欢喜心境,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说不清是如何滋味。
喜么?自然是该喜的,他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幸事了。悲?亦是有的。当年自己离庄出游,他送至门口,含笑嘱咐了几句,自己骑马远去,却不想那一面竟让自己怀念追忆了这数十年。如今相见,他又不知何故不肯相认。
张良自己或许也没有发现,他想了那么多,却没有一时一刻怀疑,遇到的人是否真的是那个自己心心念念数十年的身影。
也许对颜路太过熟悉,他的身影他的嗓音已经写进本能,不论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自己的视线能比自己的思想更快的确认这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也许是他不忍心再去打破自己刚刚获得的希望,即使只是一厢情愿的执念他也要抓住这一丝幻想。那些不能成寐的夜晚太冷太寂寞,他自己也不忍去回忆,依稀有故人拥他入眠,梦醒只有一人冰床冷被,谈笑间破敌千万不动声色的军师大人不觉间眼泪湿了枕头,贴在脸上寒气侵骨。
如果今晚梦到你,可不可以亲口告诉我,你是我的颜路。
(三)
伏念接到颜路的信的时候,在心里叹了一句真真是造孽。
很多时候,你以为你的生活已经走上了既定的路,方向一目了然总不会再有太大的波澜,却总会有人有事冒冒失失撞过来扯着你要带你回那条林间歪歪曲曲前路莫测的小径,偏生你又无法拒绝。
而似颜路这般修炼坐忘心法已臻化境,也就只有张良可作他这一劫了。
张良这些年的小心翼翼他不是没有看出来,字里行间是不需细读就可感受到的欲言又止。坐在帐中筹谋天下仍不动声色的谋士也只有触及自己年少心事的时候才会这般患得患失吧。
伏念这些年与颜路也并没有太多联系,或者说只是颜路单方面联系他,隔五六个月遣信鸽送封信来,内容无非是近日至何处,安好勿念云云。伏念也不过回些例常叮嘱,不言其他。在他看来,这些信无非只有一个意思:我还活着,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
这两个人,偏生是这样相似地避开关于对方的话题,这不知是不是一种可悲的默契。
张良一直不知道,他去见伏念的时候,颜路就在并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以为如果颜路还在不会不出来见他,就像在小圣贤庄时那样,对他道一句“你回来了。”
我走的时候是你送我,我回来的时候你却不在了。
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你回来的时候我却已不能让你知道我还在。
清茶粗饭,聊以待客。张良看伏念:“掌门师兄,这么久不见,还是给我吃这啊。”
“你又不是客,挑个什么。”伏念一眼瞪过去,张良吃得更是欢畅。
伏念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当时张良问起颜路在哪里,他会不会告诉张良,你那师兄在后边等着你呢。
他没有问,他就没有答。
颜路离开是在张良拜访了伏念的后一天,伏念看着眼前的师弟,只问了一句:“就这么走,以后不会后悔么?”
“谁知道呢?”印象中一直浅淡的笑容第一次有点苦,“但是不走,我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再遇上他,还是这样么?”
“我想,应当不会再遇上了吧。”
“真的么?”
“若造化弄人,只得请师兄告诉他,颜路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再见也是苍天垂悯。”
“苍天垂悯,路得知他仍安好,却不敢再作冤孽,只得辜负了。”
桃花梦远,江湖不见。
这些年颜路走了很多地方,偏偏对长安敬而远之。
“长安城太过喧闹,他性喜恬静,是以不曾前去。”有昔日承教于颜路较多的弟子私下问过颜路的踪迹,眼看着他绕着长安城已是绕了一个圈子,甚是不解,伏念便是如此答,继而板起脸训诫,“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师长之行,不可多问。”
是长安太喧闹,还是那人太耀眼呢。这话,伏念也只能在心里问问。
“一语成谶,还望师兄绝子房痴念,切切。”
(四)
张良再走进那医馆,已是两天之后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那日投宿后便遣客栈小二去酒肆中买了两坛的酒放在屋中。他这般出手阔绰,小二自是欣喜,把事情办妥贴后殷勤问他还需些什么。
“医馆那先生,可是本镇人么?”他想了想,问道。
“回公子的话,先生不是本镇人,来我们这儿也就一年多光景。”
“一年多?”张良蹙眉。
“是。先生说他游历各地,路过我们这儿看镇外桃花不错,便想小住一段时间。这镇上原先并无医馆,先生通些医术,便为大家诊诊,定个方儿,灵验得很。时间长了也就没再提起走的事儿,镇子上的人可都指着他活命哪。”
“那你可知先生名讳?”
“哦哟,这个小人可不知。只是听那医馆的小白提过一句说先生尊姓杜。咳,反正说起先生大家都知道是指的谁,也尊敬他得很,知不知道啊,不妨事。”
“知道了,你下去吧。”张良随手摸出块碎银子丢过去,那小二喜笑颜开,连声道着“有事儿您叫”退了下去,留张良一个人自斟自饮,就着心中憋闷喝急了些,不多时已有几分朦胧。
颜路,你到底是不是颜路?
听着小二的话,他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了。那日见到,只觉着怎会不是,虽有多年未见,那份熟悉的温和感觉是不会变的。仅有几分不似以前也是正常。可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说自己姓杜?
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竟是越想越觉得不像。趁着醉意铺开一小条布帛,匆匆写了几行,取带来的鸽子放了去。
“在下今日来,是为向先生赔个不是。前日一时心思激荡,将先生误作他人,还望先生不要怪罪。”再走进医馆的张良已是收拾好了心情,风度沉稳。
“无妨,看那日公子的情状,想是将在下认作了极为重要之人,有此失态实为常情。”
“先生慧眼。在下有一至亲兄长,与先生神韵极为相似。兄长与在下多年不曾联系,故而有此误会,说来惭愧。”
“小小误会,公子不必挂怀了。”
“在下近几日心思浮躁,难以安眠,不知先生可否为我开服静心的方子?”
先生的手也和师兄一样温暖安定,号了号脉,便开了几种药材给他,嘱了些事项,一一分写下来。那字迹飘逸随性,隐隐有几分凌厉。
“多谢先生。敢问先生名讳?”
“在下姓杜,单名一个仲字,便是杜仲之药。”
“听闻先生游历各地,可愿与在下讲谈一二?在下年轻时也曾外出闯荡,近年却是懒散了许多,不知各地山川如旧与否?”
“公子说笑。虽时光逝者如斯夫,然山川天成,又岂是数十年可消磨?既然公子有这般雅兴,在下乐于奉陪。”
张良走出医馆的时候脚步已是虚浮。
医馆的先生通畅古今,讲起各处盛景更是如数家珍,非亲历不能如此明白,言谈中颇有豪气,确确是个值得相交的人物。
但却不是他。
师兄是不喜动的,他最爱的是在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泡上一杯茶,执一卷竹简,静静地看上半日,抑或与他摆上棋盘落个几子,多是在他占了上风的时候便投子认负。
“师兄,你明明有机会翻盘的。”
“我没什么求胜心,再多的机会又如何。”颜路总是那么笑吟吟地答,“下棋之事,尽兴即可,输赢又有什么打紧。”
他的师兄总是那么含蓄内敛,写下的字神韵风骨也似他本人。
颜路回到医馆内堂,嘱了学徒闭门谢客,自己坐下调整心情。
子房,子房。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你的那些习惯,我都记得。
你爱游历,我便循着你去过的地方,看那天高云阔。你爱行侠,我便试着换一种面貌待人。爱一个人,真的会不自觉地向着他的习惯靠拢,连带着一点点的痕迹都会捎上他的影子。可这个像极了你的我,你应当已是认不出了吧。
(五)
这镇子离桑海已是不远,放出谍翅后七日,便有人敲响了张良客房的门。
“见过三师公。”彼时张良正坐在桌前饮茶,听见叩门声只道了句请进,来人便自行进去,拱手行了一礼下去。
“子聪啊,来,坐。”他看了一眼来人,笑吟吟招呼。看着还是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小圣贤庄三当家,却已是将这些年不动声色的本事用了个十足十,仿佛火急火燎发信给伏念的不是他。“我那谍翅呢?若是丢了,从白凤那儿再讨一只可是不容易。”
“三师公说笑了,自是丢不了的,庄里有弟子照看着呢。”
“听说掌门师兄把你立为首徒了啊,不错不错,不过你这次亲自来做甚?”
“掌门说,这许多年不见,三师公回庄总也不能太简陋,所以遣弟子走这一趟。”末了半开玩笑添了一句,“师尊还说,若相爷要个排场,便让弟子传个信回去,当年迎李斯的阵仗还没丢呢。”
“师兄知道我不会要,还这么埋汰我。”张良笑斥,“多少年前了,还没一把火烧了么?先把师兄回的信给我。”
子聪笑得各种纯良:“师尊并未将回信交由弟子,只让弟子来迎三师公,说您若有疑惑尽可当面问他。”
“那当年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张良无奈,只得就着能问的先问。
“当年的事?师尊这些年当已说与三师公知晓了吧,不知三师公还想知道些什么?子聪必然知无不言。”
“那些杂事我自是不问的。我只问你,当年你二师公……可出来了吗?”张良的声音已是不太稳,掩饰着抿一口茶水,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是抖得厉害。
“出来了的。”子聪答。
“是吗?”一个没拿稳,茶杯脱手而出,子聪伸手接住,道声失礼。张良这才回过神,自觉失态,笑了笑接着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三师公,还请听子聪说完。”子聪的声音已是有些低沉,“火烧起来时儒家上下已转移完毕,无甚伤亡。只是次年开春后,桑海城郊起了一场疫病,二师公在移居后常到城郊那几个村子给人问诊,去的次数多了终是染上了。荀师祖开了几副方子也只是多延了些时日,终是……殁了。”
张良听到疫病之时已是攥紧了手,此时指甲刺入手中,疼痛已是不觉。“他……葬在哪儿了?”
子聪垂眸:“二师公自己说,他得的疫病凶险,尸骨是不可留的,令在他去后将尸身焚化。师尊在那之后将那小屋整个焚毁了,原地收香灰收殓,立了个冢。”
“他走前……可有什么话留下么?”
“不知。”子聪摇头,“恐疫病传染,除荀师祖与掌门师尊之外,只有当时二师公亲自教导过医术的那两个弟子准许入那屋子,二师公说了什么,弟子实是不知。”
张良一下子就没有了力气,低头看手掌已是满手鲜红,径取了白绢包裹,倚在窗边痴痴看着桃花。其时桃花刚过最盛的时候,隐隐带些暗色。忽而见一白色身影,在树下寻着什么,旁边带的伙计背着药篓,在他指点下挖着。
“子聪,你来看,这是谁?”
子聪听他语气与方才不同,连忙起身过来,正好见那先生转身过来,先是一惊,又细细看了一会儿,回转桌前。张良闭了窗子,问他:“如何?”
子聪想了想,仿佛再斟酌如何词句:“初看眉眼神态确是有八分相像,只是行步举止总是有些不同。虽说这些年过去总会有些变化,但弟子觉得应不是二师公。”
“你也这么想吗?”
“弟子只是感觉。若论起了解二师公之人,首先便是三师公了,是以三师公的看法应是最准的了。”
是啊,他才是最了解他的人。可不知什么时候,这份了解竟让他如此痛彻心扉。
灰飞烟灭,看,你对自己都这么狠。他日阴间相见,你却不过是一捧尘土,又让我如何相认?
(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漫天飞雪,他也不是从军归来的征人。道路两旁的风景多少年也没什么变化,与他以前远游而归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
久未开启的竹扉“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儒家装扮的小童轻手轻脚走出来,小心地关上门。这七八岁的人儿还没全收敛了顽皮的性子,看离师祖静修的竹屋远了些,便不端着那沉稳的架势,左顾右盼,眼光流动间灵动得紧。
“哪里来的小弟子,真是够跳脱的,却是够灵气。”他正张望着呢,却听见有人笑着说道,应该是指的他,却是不记得庄里哪位师兄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这是荀师祖身边的子梁。”这个声音他记得,子聪师兄对他们这几个小童一向不错。听到唤他的名字,子梁抬起头作了个礼,看着师兄身边的人不知如何称呼。
“这是三师公。”子聪笑着介绍。
“三师公好。”子梁行礼。咦,这就是师祖让他来找的三师公啊,看起来好亲切哦,比掌门看着亲切多了。
“子梁?哪个梁?”三师公笑眯眯地问,对这个问题好像很感兴趣,“良师之良么?”
“栋梁之梁。”
“那你不在荀师叔身边伺候,出来作甚?”
“师祖命我出来等一位三师公。”子梁老老实实回答。
“哦?”张良看了一眼子聪,子聪一脸无辜表示并不知道。
“那我先去见师叔,子聪你先去见师兄吧,我稍后就去。”
“是。”
这里也有一片竹林,不似记忆中那片茂盛,却是一样阳光晴好,透过竹叶照下来,别样的明媚。屋中传来清脆的落子声,从窗户可看进去,老者正在摆一盘棋局,黑白子态势胶着。从那落子的迅速可以看出,这棋局他已极是熟悉,显然琢磨过许多次了。
“子房,来看看这盘棋怎么解。”他还没有出声,荀子已摆好了子,闭目,唤他进去。
“是,子房见过师叔。”
那领张良进门的小童看自己完成了任务,便转去了屋外。另一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童儿煮了茶端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到棋盘旁边的矮几上,行了个礼退下去。张良的目光盯着那小童,看到他笑着摸了摸子梁的头。
“子梁……这名字是师叔取的吧?”张良端起茶抿了一口,茶里有着淡淡的药香,闻起来很是舒服。
“名字什么的,随口取了罢了。他和子彦都是被你师兄从外边带回来的孤儿,我看他们还挺有灵性,就带着了。”
“子彦。”张良复述了一下这个名字,笑笑。“师叔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们都还在庄里的时候。”荀子面上并无波澜,甚至连眼都还是那样微微闭着,“只要你们问心无愧,长辈又能说什么呢。至于现在,过去的便过去了。”
“那他们……”
“他们的路他们自己会走,你竟还有心思为他们操心。”荀子微微一哂,“先看看这盘棋。”
“子房遵命。”
(七)
从竹屋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张良一点也没耽搁,看了看日头,想着大师兄等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有没有气得冒烟。
虽然与原来的小圣贤庄不是完全一样,但大略方向是不会变的。他辨了一下方向往前走,果然不多时就看到伏念坐在案前写着什么,一点没有急的样子,心下感叹时光的印迹果然是不浅,这些年掌门师兄的性子都被磨了这么多。
“你不在长安好好待着,到处乱走什么。”伏念没有停笔,头也不抬地说道。
“朝廷最近一直在论易储的事,这时候我掺进去可不合适。”说到朝廷上的事,张良身上的气场变得有些不同,沉稳了许多。伏念放下笔,终于是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已非当年可比的小师弟。
“这事儿本身就没什么好说的,立储之事本就该立嫡立长,陛下宠爱戚夫人不假,却也不能因此就立了赵王,名不正言不顺,朝纲必然大乱。废后之说更不可能,皇后随他数十年,德行无失,也就是庸人议论两句罢了。”
“那你避哪门子的风头?”
“所谓帝师的名头值钱呗。”张良笑得无奈,“皇后和戚夫人那边都找上过门了,我再不出来才是自己找不自在。”
“那你就不管了?”伏念的眉头一皱,看着想要教训两句了。
“我留了个锦囊给吕泽,他要是听呢就不会有问题。”张良看着自家师兄的脸一阴一晴,好像找到了当年的心情,“不过为了不惹什么事,还要请师兄收留子房一段日子了。”
“你住多久都行。”伏念可算是给了他一个好脸色。“不过房间自己收拾。至于别的……你今天赶路累了,休一晚再说吧。”
“师兄,我今天不问别的。”他定定看着伏念的眼睛,“我只想知道,二师兄走之前……说了什么?”
“看来子聪告诉你了不少,这孩子……就是太老实。”
“可能是面对我才老实。他没有给师兄汇报?”
“没有,大概他觉得并不是很大的事吧。毕竟……他知道的少。我本来想等你回来了再自己告诉你的。”
“师兄……”
“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多年,我还当你是那个未经磨砺的小师弟。”
伏念说着,嘴角抖了抖,好像想笑一下,却还是那样的表情没有变:“他说,对于你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要你自己保重,说你心思重,过去的事情放下就好。”
“心思重。他的心思又不知比我重了多少倍了。”张良听了这话倒也没有太大反应。“子房告退。”
如果过去的事真的都能放得下,又哪来这多少千古伤心人?
(八)
说的是避风头,也没避多久。这小师弟,到底还是挂念着朝堂社稷啊。
张良在儒家盘桓了一月有余,每日陪师叔下下棋,指点一下弟子们的功课,也是悠闲得紧。只是算算日子离开京城也有了近半年了,想想也是放心不下朝廷上的事。自己出力打下的天下,还是要心疼几分的。真要是弄个和秦朝一样的二世而亡,这几十年也真是白忙活了。
“叨扰数日,还劳烦师兄相送,子房心中着实惭愧。”
“我还不知道你么,这么大人了还逗什么趣。”伏念面不改色。这师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面前什么时候一本正经过。
“好好好,子房知道了,过个一年半载就来看看师兄,听您教训两句还不成吗。”
“来那么勤做甚,来气我么?”伏念挥挥袖子,看着张良翻身上了马笑吟吟看着他,沉默了一下,又道:“若有了事,累了,便回来。”
“就知道师兄不会忍心不要我。”张良作个揖,马缰一勒,绝尘而去。
回长安的路没有离京那般悠闲,也没有在什么地方多加停留,因而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长安城郊的桃花早已谢了。初夏时节,不缺姹紫嫣红也不缺蓊蓊郁郁,相较之下只缀了些青桃儿的桃树并不显眼,春花初绽的一枝独秀早已看不出半分影子。
就像他那段青涩岁月,属于那个时代的悄然心动,在近些年的名扬四海下黯然失色,成过的名犯过的错都随那个时代过去,无迹可寻。
可又是谁的不甘久久流连,化作月光惨白下独枕上的梦魇?
张良回到长安城中不久,有马蹄得得踏上了小镇的青石板路,最后停在了医馆旁边。
“儒家掌门屈尊前来,敝户蓬荜生辉。”
“你怎么也这样。”伏念看向自家二师弟的眼神总是带有几分无奈,那件事之后更甚。
“师兄怎么来了?子房回长安了?”颜路引伏念进了医馆内堂,斟上两杯茶水。他都不用去问这也字指的是什么,能让儒家掌门无奈之人也只有他两个师弟了。
“明知故问,你当真不知我为何而来么?”伏念直接略过第二个问题。
“那么师兄恐怕要空走一趟了,我并没有改变主意。”颜路浅浅一笑,眉眼之间有几分落寞。
“自你离开之后,很久不曾尝到这药茶的味道了。”伏念抿了一口茶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底却在想着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为了这两个师弟操的心比儒家上下都多。
“师叔老人家虽懂得此道,却是不爱为之的。”颜路自己也抿了一口。
“人人都道留侯大人算无遗策,识得的人却都知道你才真是担得起这四个字。”伏念摇摇头,“你应是早就知晓他早晚会回去,借着染了瘟疫直接来了个假死,一把火烧了他的念想,还在他走了之后离开儒家,是想着江湖不见么?”
“师兄太抬举我了,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还是碰上了。不过既已断情,相念何益。”
“我没想到,真遇上了他,你还是能如当时所说忍心不认。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过问你们之间的事。”
“我知道师兄想问什么。”颜路起身续了茶水,又坐下,脸上的笑没有变,却是捎上了几分疲惫。
“不必勉强。”
“无妨。”颜路放下茶杯,闭了闭眼,“其实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事情。年少轻狂,一往而深。他不是池中之物,我又怎能让他为我折翼。”
“如今他功业已成,你还不愿告诉他?”
“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啊。”颜路摇摇头,“开国功臣,天子帝师。他这么多年殚精竭虑成就了如今的地位,怎么能这种不为世人接受的禁忌之恋毁了他一世的名声。”
“那你就骗他说你不在了?”
“若是知晓我还活着,他恐怕是要存了弥补的念头。如今留侯府中没有女主人,但凡他动了一点儿这般心思,做了些什么,传出来终究有碍他的清誉。”
“你的担心说与他听,不成么?”
“师兄,你我都了解子房的性子,若是他知晓了,劝得住么?还是让他放下,于我们都好。”
“罢了,也是我想要当面问个清楚,你的心思不改,我以后也不再提起了。”
“多谢师兄,哪日路无处可去了,还望师兄收容。”
“想回来便回来,跟师叔做个伴也好。”
“师叔可嫌我呢。”颜路也就是随口一说,转而便说起近些时候见的些趣闻。伏念知他心思,顺着问些回些,也不觉着生疏。
不再相念么。你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又怎会知晓他至今未娶。
让别人放下的,都是些放不下的人。
(九)
张良回到长安不久,上了没两次朝堂,就告病不出了。
“本以为你三师公是找个借口省去了那些麻烦事,没想到还真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伏念点了点桌上的绢帛,抬头看着眼前垂手而侍的弟子。
“京中太医院国手云集,三师公又是朝中栋梁,调养些时日,定然无碍。”子聪恭顺答道。
“装什么糊涂,他怎么病的你能猜不出个三四成?”伏念神色不动,“他这病由心而起,那国手们能治得好几分?”
“师尊说的是。那依您的意思?”
“得你二师公当年传授过医术的那两个弟子,此刻可在庄里么?”
子聪略一思索:“二师公收的那个小弟子此时是在的。”
“叫来见我。”
“是。”
张良按了按额角。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的身子果然也是不比当初了。这一趟远行虽不算辛劳,却是心绪几度起伏,一路风尘仆仆回到长安,提的那口气一放下,终是病倒了。
“老爷。”
“进来。”
来人是这府上的老管家,双手递上一张拜帖:“门外有一青年人请见老爷。”
张良打开一看,笑了笑:“请去书房坐吧,我稍后就过去。”
家主既是吩咐了请,那自然是要客气些的。那少年人一身儒生打扮,分外知礼,对着老管家颔首致谢,择了末位坐了,对这满屋典籍却是并无打量之举。
张良强撑着起身,更衣已毕便径自朝了书房前来,进来之后便屏退了从人,笑吟吟看着眼前的青年。这少年在张良前来之时便已起身,待主人家坐定,一个见师长的礼节已是恭恭敬敬行了下去:“弟子拜见三师公。”
张良对眼前人并不陌生:“子亭,你来长安做什么?”
“掌门听闻三师公有恙,特遣弟子前来侍奉。”
张良笑意未收,他当然是懂自家师兄心思的。子亭的医术承自颜路,是他们这一辈中为数不多专修心法与医道的一脉。当年还在小圣贤庄的时候,这子亭还不过是个幼童,被颜路带在左右。自己少时抱恙的几次颜路为他诊治这小弟子也随同在旁,对他的身体恐怕也比其他人多几分了解。
张良幼时身子骨并不是很好。这些年随大军南征北战,虽不用他冲锋陷阵,条件总是不怎么舒适,体质更偏弱了些。所幸在长安这些年环境安逸,也没什么大碍,却是被这次病症把沉疾都引了出来。太医令中的医官不知这其中详细,治病难免要多些周折,自家师兄便派了这弟子来照料自己的身体。
张良咳了两声,脸色转得有些苍白:“那你就先在府上住下吧,我这病也不怎么严重,只是拖得长了些。有太医开的方子,我一会儿让他们送到你那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我不怎么通医道,但二师兄带出的弟子,我必然是信得过的。”
“弟子遵命。”
“这书房里的典籍你也可随意翻阅。有人与我讨论些学问,抱病的日子也要好过一些。”
“是,谢三师公指点。”
(十)
子亭的医术似乎比张良想的更好一些。不过四五天,张良的脸色便好了许多,起身也不似那么勉强了。
子亭对张良的病情是极为上心的,留侯府上上下下看得清楚。每日去给张良请一次脉,然后便是在客房中翻阅自己随身带来的医书,斟酌方子,拿不准的情况便与他那同出颜路门下的师兄传书商议敲定。闲时便看些张良这些年收集的儒家典籍,遇到不明白的就去请教张良,张良也乐得指点两句。
好像回到了那段风华正茂的时光。
“老爷缠绵病榻月余,可算是好些了。”老管家念叨着给张良续上热水,“亭公子说了,老爷身子还未痊愈,不宜饮茶,拿些温补的中药泡水更有益些。”
张良动动手腕,觉得有力了许多:“亭公子此时可还在屋中?”
“在的,可要老奴请公子到书房去?”
“不必了,我这些日躺着整个人都要憋坏了,正好走走。”
张良到客房的时候,看到客房的门也不关,子亭正翻着一卷典籍读得痴迷,不由笑了笑,伸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弟子见过三师公。”饶是在这留侯府中,子亭仍是坚持着在儒家的辈分称呼,府中人初时听了诧异,见张良只是笑了笑由着他去,几天过去便也习惯了。
“不必多礼,坐吧。”张良点点头。
“师公今日亲自前来,可有事要吩咐弟子?”
张良笑了笑:“也没什么事,今日能起身了随意走走,就过来看看。”
“弟子在这里住得十分习惯,师公挂心了。”
“年初回儒家时你好像没在庄里?”
“是,弟子其时正在桑海南边几个村落行医。”
“你从小就随在二师兄身旁,听说他……走的时候,你也在旁边?”
子亭看着面前这位离了儒家许久,据传不动声色间可筹谋决天下归属的师公,在问这句话时虽仍是笑容不减,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却有些细微的颤抖。
“是。”
“他可曾说些什么?”
“师长们谈论儒家上下条理,弟子不敢多听。”
“没有别的吗?”
“师父嘱弟子与师兄修研医道,不可懈怠。”
“师叔在,你们也在,为何还……”
“师公是知道师父的,云游问诊已是习惯了,初时他去那几个有疫病的村子,掌门就不赞同。师父却也不怎么在意,每日早出晚归的,等大家发现他有了症状时就已晚了。师祖殚精竭虑施救,却也是无力了。”
张良不语。
他见过那座墓,年初回桑海时他便去了。周围儒家上下隐居时搭起的茅屋还在,收拾的很是干净,没有落过多的灰尘,可见是常有人去看的。茅屋焚毁的痕迹也还在,却是淡了许多,应是清扫过多遍了。
墓周围蒿草深深,他没有去拔。二师兄风雅绝俗,光秃秃的一座坟茔配不上他,他也不会喜欢的。石碑上的字是师祖亲自写的,他也认得出来,能从那笔画中读出那恸失晚辈的心境。师叔是哲人,明晓通达,也不过是一位看着他们从总角幼童到意气青年的老者。
谁不是这样呢,淡漠至极也不过是因为没有触到藏在最深处的地方。
(十一)
张良痊愈后没多久,子亭就告辞离开了。
“信我就不写了,给掌门说,过个一年半载,我还会去看的。”
“弟子记下了,师公保重。”
没有起伏的日子总是过得极快的。转眼间夏花就失了颜色,紧接着落叶纷纷落下,一夜长安雪落。
“老爷,庭中飞来一只谍翅。”
“送过来。”
张良的那几只都在侯府的后园里停着,白凤送他这群鸟儿的时候说这些家伙各种娇气,天冷的时候最好不要飞把脑子冻坏了可不好。
“啧,麻烦。”他当时是这么嗤之以鼻的。
“我送你这些可不比前些日子给诸子百家交好时送的那些。能听得懂你想往哪儿送信,我可宝贝着呢,要是别人我才不给。”
他想起来了,好像儒家现在传信也用的鸟儿,白凤怎么说的来着?这家伙大肆谴责了卫庄坐镇鬼谷后要和其他门派交好却没什么好送的最后盯上了他这鸟儿们的卑劣行径,害得他紧急训了一大批谍翅出来,虽比不上他一直带的那一批,只能两个地方来回跑,却也受欢迎得紧。
“老爷,这鸟儿腿上带着儒家的标记。”
“大概是师兄寄来的吧。”自从他那一病,伏念就常给他寄些荀子开的方子来,嘱他些休养注意的事项。这师兄上了年纪,虽还是那么不苟言笑,牵挂的东西到底是多了许些。
展开信笺,确是寒日里保养的方子,却是两份不大相同的,注明了一份是桑海合用,一份是长安合用。
只是这字迹,飘逸随性,隐隐有几分凌厉,像是在哪儿见过。
不言自明。
张良一路奔波,到这镇子的时候正是大雪纷飞,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比先前少了好些。他直接骑马到了医馆门口,里边一位伙计正在抓药。
“请问,年初在此地的那位杜先生还在这里吗?”
原先就在店里的小二匆忙跑来,一眼认出了张良:“哟,张公子来了。”
“是你啊,杜先生呢?”
“先生前几日离了这里,说故地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便走了。他说这医堂可留着,邻镇的医者他认得,开了方子来这儿抓药就好。”
“他没说去多久?”
“没有。诶,对了,先生走前留了个信,说是若您来了就给您。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啊。”
“拿来吧。”
事到如今,他再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就白担了这谋圣的名头了。
一直以来那调养的方子都是颜路为他开的,转到桑海借伏念的手寄了给他。想是这次帮他寄信的伙计粗心,用错了鸟儿,这才误送到了他那儿。颜路发现之后便收拾了东西,继续云游去了。
这么看来,他那一场大病,子亭开的方子应是颜路斟酌过的,这鸟儿就是他们当时传信所用的。
他以为他已经走了。
他不在他身边,他却还是一直在他身边。
小二拿来了书信,张良静静展开。
悠悠少年事,杳杳黄鹤怀。泉珠本无垢,何必惹尘埃。
(十二)
颜路到长安的时候,积雪已经渐渐消融,杨柳枝转青,桃花蕾冒出了一点点粉色的头,还没有含苞欲放的感觉。
这也许是繁华都城每年最平凡的日子,无景可赏,无花可看。他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这里。多少年的兜兜转转,他对这里始终敬而远之。如今终于踩上这里的土地,也许是他此生少有的成全自己私心的举动。
这也许是他们以后的日子中,离得最近的时候了。
“师兄。”
一定是幻听吧,果然是离得太近,神思纷乱,坐忘心法修出的修为都丢到脑后了。
“师兄。”
咬字清晰到他不可忽视。
他扭头,看到有人身着青袍,两袖当风,眉眼间正是夜夜入他梦的模样。
如果这是幻像,那就让他迷失在幻境,不要醒来。
“师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启唇,好像对怎样叫出他的名字早已陌生,却又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自然:“子房。”
“师兄,你害得子房好苦。”
颜路摇头:“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师兄写的好诗,不过子房私以为这诗还有未尽之处,自作主张又添了四句,师兄可愿评判一番?”
颜路的笑意一点一点绽开:“你念来听听。”
张良盯紧对面人的双眼,那是他从很多年前就沉溺其中再未醒来的风景,只怕稍微看的松了一点那里就会出现一丝丝不愿看到的陌生疏离。
“我写的四句是——乌雨东风破,孤月自清白。不识千仞雪,万里逐云来。”
城西有山,高而无名,方圆甚广。大汉年间,有樵人误入深林,忽闻群鸟和鸣,循而访之,忽现茅屋数间。高树成荫为蔽,屋前溪水潺湲,有桃树三两,时值四月,花开依然,异香扑鼻。恍然见两男子于树下对弈,一青衫,一灰袍,白鸟落其肩而不惧。樵人甚异之,揖而问径。二人摆宴以待,素□□致,酒香别味,极似庭前桃香。饭罢,指山间小蹊。樵人道谢别去,三五十步,豁然开朗。回首而望,不见山路何处。时人皆以为仙,莫敢窥探。
——《凌城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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