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秋晚来

作者:林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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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场雨


      蒲岐是在一个暴雨天到达空山的。
      坐了一整日的船,车子又绕着山路摇啊晃的。人没整吐,却也有点半死不活的样儿了,本就如白瓷般透的脸更加的没有血色,一片煞白。

      车子在一道河界处熄火。司机说桥上没护栏,雨天路滑不敢开过去,就把他们放下了。
      贺秋先下车,替蒲岐撑好伞。蒲岐没躲进去,抢了他手上另一把,自己撑开,径直朝桥上走。

      少女一身素白长裙,小白鞋所踏之处开出朵朵花。清瘦窈窕的身形是这朴素天地间最亮丽的一道景。
      而这道景原本要在大城市里受万人追捧,获鲜花和掌声的!
      贺秋沉沉地叹了口气,将被雨淋湿的半边肩挪进了伞底。

      那司机没骗人,这桥的确没护栏又很滑,走在上面胆战心惊。
      蒲岐不敢朝下看,下面的水流太湍急,声音不输于耳边阵阵呼啸着的风雨。
      贺秋在她身后,好几次想伸手搀她,又怕她抵触情绪过重,脚底动作一大,反滑进了河里。
      这桥他也过得很不踏实。

      好在桥不长,桥头一行红色标语“空山镇欢迎您”昭示着下了桥就进入空山的土地,让蒲岐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空山的地似乎是海绵做的,被雨一浸就变软,往上一踩会有好多水挤出来。蒲岐的一双鞋底板全都给泡湿,甚至好像还在发烂。

      来这之前,贺秋提醒过蒲岐要做好“偏远山区条件差”的心理准备。
      当时她觉得贺秋是在小瞧自己,不以为然地笑:“差?能有多差?”
      而事实证明在温室里待太久,能想象到的恶劣环境都比现实要弱上千万倍。
      心头这才开始涌上后悔的涩味,但已然没了用。

      走了十来分钟,放眼望去,四面还全是披着云雾的大山,低点的是荒野,连户人家都见不着。
      得天气帮衬,才半下午,天光就暗了下来。路的左侧隔个十来米远虽然会有一架路灯,不过沾不了它们什么光,像不耐看也不管用的摆设。

      蒲岐那把伞不够大,完全无法抵挡这种强度的降雨,风吹着伞面发出呼呼响声,像在炫耀自己随时能将一切掀翻一样。
      蒲岐大半个胳膊都被淋湿了,湿答答的布料贴着皮肤,激起一圈圈鸡皮疙瘩,冷得要命。
      这样忍受着又走了十多分钟,才得以透过雨雾望见人烟。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蓝色立牌,有“空山镇”三个大字,然后是排排土灰色矮房,挨得很紧凑。估计得政规划统一刷漆整改的福,长得像一窝孪生兄弟,都随它妈的一个模子。

      蒲岐侧目瞧了眼贺秋,他脸上神情同样也有些惊异。
      蒲岐轻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会不会认不得家了?”
      贺秋没说话,眼睛空洞地望着那排兄弟。
      蒲岐挑起眼角,睨着他,心里笑得更猖狂了:不认识家的废物!

      一个小时后,现实打了蒲岐的脸。
      贺秋证明了自己不是废物。
      他带着蒲岐在一道长石阶前站定。
      他们横跨了整个小镇,这里是空山最边缘的一角。

      “你家居然是钉子户。”
      这是蒲岐看到贺家的第一想法。
      贺秋成功被逗笑,看着这空山唯一的一栋朱砂红小洋房,喉咙里突然像被梗了一根刺骨头一样。
      往事汹涌,禁不住旧物撩拨,直直地往上翻。贺秋心口堵得慌,腿怎么也抬不起来,不敢往石阶上放。
      贺晚来嘶吼着把他朝石阶下推的情景仿佛就在他眼前,正在上演。

      ——

      贺秋是被蒲岐的尖叫声唤醒的。
      他抬头,阶上大门前一男一女,剑拔弩张的气势他隔了几米开外都感受得到。

      而发生了什么也不难猜。
      蒲岐被贺晚来拿水泼了。

      水像连珠似的顺着蒲岐的脸颊往下滑,浓密的睫连在一起,她眨了好几下才勉强睁开眼。
      眼前是一少年,他的眼底有一丝尴尬和惊愕,不过很快就消散,快到蒲岐还没来得及捕捉。
      她只看到他穿着一件薄长衫,旧得分不清是蓝是灰,牛仔长裤也分明是穿了许多年泛白得厉害。

      少年的个头很高,快顶到房梁上吊的那盏像上世纪流传下来的古董灯。
      人又瘦,一排锁骨高高凸起。浑身除了骨头没一块肉似的,轻飘飘,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南海边上。
      他拎着只塑胶盆,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越过蒲岐望向她身后的人,眼神阴鸷,泛着寒光。

      蒲岐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的眼神能冻到这种地步。
      刚才一路过来的风雨似乎都比这要有温度得多。
      她眼中的怒火一下子就被他碾成了灰。

      贺晚来看了贺秋许久,终于收回视线,但没在蒲岐身上停留一秒,转身进了屋。
      蒲岐想骂也骂不出来,是她要寄人篱下,她没资格骂屋主人。到时,只会给贺秋惹难堪,里外不好做人。

      贺秋把两人的伞收了立在门口,从兜里掏出一包纸递给蒲岐:“擦擦脸。”
      蒲岐没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弟?这么狗的脾气?”
      后面那句话,她吞了:还是你好。

      贺秋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蒲岐九岁那年在蒲顺的工作室遇见他。
      他是蒲顺的新经纪人兼私人律师。那时候刚大学毕业,成绩好,跳过级,才二十岁,正是青年才俊,女孩倾慕的好年纪。

      蒲岐妥妥的颜狗就爱缠着他玩。她从小被蒲顺养得有些娇纵,一般人都忍受不了。
      只有贺秋,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
      她本来是越来越听他话,越来越依赖他的,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催化着她进入了叛逆期。

      “他不是冲你。”
      蒲岐的思绪被贺秋冲乱,他抽了一张纸,仔细擦着她脸上的水渍。
      蒲岐还没反应过来问为什么,就被贺秋拍着后背送进了门内。
      “去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

      蒲岐第一次迈进贺家的大门是这样的,不太愉快,但却反而让她印象深刻。

      ——

      贺家虽然是一栋二楼小洋房,从外面看挺气派,内部却是一团败絮。
      卫生间只有一个,在一楼的拐角。蒲岐在里面洗着澡,外人根本没法用。
      贺晚来敲了好几遍门,里面只有哗哗水流声,根本没应答。他以为蒲岐装听不见,生刚才的气,却没想过她是真的耳朵不好使。

      贺晚来的拍门声把贺秋招了过来。
      “你干什么?”他问。
      贺晚来冲他哼了一鼻子,翻了个白眼后继续使劲儿拍着门。
      贺秋出手捏住他手腕,被他猛地甩开。
      “她耳朵有点问题。”贺秋有点无奈还有点愠怒。

      贺晚来扬起的手就这么悬在了空中,他抿了抿唇,戾气稍缓:“有什么问题?”
      贺秋看着他认真的脸,眉心微微皱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听不见犬吠。”
      贺晚来这团火又成功被贺秋点燃了,他眉毛飞扬,气急败坏地冲贺秋啐:“你他妈才犬吠。”

      贺秋苍白一笑,按着贺晚来因营养不良而嶙峋无比的肩,像是在商量可又有点威胁的意味:“不要迁怒她,我住两天就走。”
      贺晚来甩动着肩膀,要从贺秋的魔爪下挣脱出来,他吼道:“你走!你一天都不要住!马上就走!”

      蒲岐刚好关了热水器,听到门外的吵架声,问道:“怎么了?”
      贺晚来恶狠狠地剜了贺秋一眼,又转向面前的门,语气很不耐烦地高声叫嚷:“你搞快点,我要进来喂猪了。没听见它们饿得直叫吗?”

      话音刚落,卫生间里传出有什么东西打翻在地的声音。
      贺秋心一紧:“蒲岐你没事儿吧。”
      蒲岐应道:“没事。”

      贺秋便稍稍安了心,转向贺晚来,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贺晚来听着很不舒服,瞪他道:“你笑什么?”
      贺秋摆了摆手:“我刚没听见什么猪叫。就听见你叫了。”
      贺晚来气得牙齿直打颤,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鼓得更加大,额上几根青筋爆了出来。
      “你他妈也叫了!”

      “别老你他妈你他妈。”贺秋气定神闲地转了身朝客厅走,“我妈也是你妈。”
      “呵。”贺晚来发出一声冷笑,“我妈没生过你这种报应儿子。”

      蒲岐的手停在门把上,贺晚来的话清晰地落入了她耳底。
      然后是他暴躁踹门的声音:“你好了没?”
      蒲岐按下把手,朝内一拉。一股热气混着沐浴露的香味一股脑地往外释放。

      贺晚来觉得被这香气薰得头有些晕。他皱了下眉头,视线朝下,看到了散着一头湿发的蒲岐。
      她只达他肩窝的位置,穿一条横纹棉裙。脸看起来比他的手掌还要小,白里透着一点绯红。
      大大的眼睛是扁圆状的像杏,氤氲着朦胧的水气,直把看的人勾得要坠入那水中的漩涡里去。

      贺晚来自觉盯着蒲岐看了有些久,从她脸上移开视线,别扭地撇撇嘴道:“城里人都像你这么磨蹭么?”
      蒲岐不说话,他便有些嘲讽地笑了:“耳朵不好,又还是个哑巴?”
      提到耳朵,蒲岐一下子就敏感起来,浑身的汗毛立起化作尖刺,她捏紧拳,长长的指甲嵌进肉里:“谁告诉你我耳朵不好的?”

      “你觉得还会有谁?”
      他侧了身从蒲岐旁边擦过,粗鲁地把她推出门外,顺带“啪”一声关上了门。
      蒲岐愣在原地,亏她刚才还对贺秋升起一丝恻隐之心。也不知道到底谁该恻隐谁。

      ——

      贺秋把蒲岐领到了二楼靠走廊的一间房。
      他从行李袋里找出吹风,插上电,招呼手,让蒲岐过去。
      蒲岐靠着门没动。
      发梢的水一直在往下掉,打湿了她的肩头。

      贺秋察觉到蒲岐有些异样,关了吹风,向她走近道:“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贺秋知道是自己刚才失言一事,他没想到贺晚来这么快就说出来了。他垂着头,无法辩解,只能道歉说对不起。
      蒲岐把他推出门去:“贺秋,我讨厌你!”

      贺秋知道,每次蒲岐这么说就代表她生气了。但他不知道她这次要气多久,他没太多时间陪她在这里耗,等她心情转好。
      一是因为贺晚来不允许,二是蒲顺那里真的还有太多的事要等着他去处理。

      “蒲岐,你听我说。”
      贺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吹风机轰轰响的声音。贺秋知道再怎么敲也是徒劳了。
      他靠着门站了两三分钟,刚想点支烟,背后的门发出“吱啦”一声响。
      贺秋身子趔趄了一下,转头,看见蒲岐拎着吹风,白瓷小脸面无表情,但又有种别样的可爱。
      “我手软了,你帮我。”

      贺秋笑了笑,点头,接过吹风。
      他知道她在以这种方式向他发出和好的邀请。
      她所有在外人眼中看来的娇纵,其实都是她内心柔软的体现。这些,只有贺秋知道,所以他能忍受她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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