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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赤链蛇
卫玠从梦蝶镜中收回神识。
屏风外传来些声响，是木偶人端来饭食正在摆放。
卫玠也不避人，手在浴桶缘一撑，翻身跃出，双脚落地，赤脚在青砖上落下几枚纤秀的脚印，便这样走出了屏风。
木偶人抬头看了一眼，一愣，又僵硬地低下头去。
卫玠一扬眉，随手捏了个诀，肩上浮现的一方符箓，笔走龙蛇的符纹散发出淡淡的月华光晕，身上便冒出袅袅烟云，顷刻一身水迹便已蒸干。他走向座椅，随意张开手，衣裳飞来穿上。
他一屁股坐上椅子，衣衫不整，不待整理，便挟起筷子去取食。
木偶人抱着方盘退到门口，又看了房中少年一眼。
少年眉目俊俏，身姿纤丽，一手一足无一处不雕琢，是半点瑕疵也寻不出的一个真真的美少年。
却是一身山野之气。
偏是这点“野”，叫那偏阴柔的美中，生了灼灼的少年人的朝气。
——木偶人没有神魂，也不过是主人的另一只眼罢了。
木偶人退隐而去。
这肴馔精致美味，要是往时，卫玠非吃个“稀里呼噜”不可。可偏偏，十二道菜肴都是装在巴掌大的荷叶碟里，夹一筷子就没，只够尝个味。八道点心，每道在盘中摆了九块，数起来多，但每块点心只大拇指盖点大，吃起来只够塞牙缝的。卫玠吃得有点郁闷。但毕竟不饿，只好放下筷子作罢。
吃完饭，照例找点事来消消食。
他踱步到墙边的博古架前，欣赏一下架子上摆的各色古玩。这些玩意有些是法宝，有些纯粹是凡人物件，贵贱不一，共通点只有一个，那便是好看。
卫玠取下一个荔枝大的粉晕珍珠，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弹弓。
他推开一边的窗户，听得一阵枝叶晃动，原来窗外长了一株樱桃。
他直接上嘴叼来樱桃嚼吧嚼吧，一拉弹弓，射出珍珠，打爆了三丈外的一颗青枣。
卫玠翘了翘唇角，背后传来振翅声，他转过身，便看见一只木鸟衔着一枝梨花飞了进来。
那鸟悬停在卫玠面前，等他取下梨花，围着他飞了两圈才飞走。
从进入百花山庄，卫玠便发现此地灵气较别处浓郁，此时凑近梨花，更能感觉到一股清醇的灵气扑鼻而来。将梨花簪在蓄水玉瓶中，不过几息功夫，室内的灵气都变得更充沛了。
卫玠转了转眼珠，唇角含笑:“来而不往非礼也，嘻嘻。”
·
“咿呀——”
伴随着开门声，桌案上的蜡烛灯芯一跳，燃起了火光。
几片花瓣飘进室内，花闲人随即迈步而入。
这房间半像卧室半像书房。
是因为花闲人喜欢躺在床上看书的缘故。
花闲人走到桌案边，剪了一白瓷钵白海棠。取下墙边书架上一本《群芳录》，便向挽着青纱帐的檀木床走去。
床上铺着绸褥冰簟，翠绿锦被叠成一方块，放在香草丝枕旁。
正欲坐下，脚步却一顿，神色也为之一冷。一拂袖，花瓣洒落床席，锦被被拂开，萎顿于一旁，露出藏于后头的赤链蛇来。
花闲人自然不会被赤链蛇吓到，但他性喜洁，看到如此秽物玷污惯用的衾被，面上虽无甚表情，心中却怒欲狂。
“吱呀——”
窗户被从外打开，卫玠歪着脑袋趴在窗沿上，笑盈盈望着。
花闲人冷冷吐字:“你什么意思？”
卫玠笑:“送给你的呀。”
花闲人蹙额:“送？”
卫玠扯扯嗓子:“有首诗怎么说来着，咳咳——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葫芦。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马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链蛇。”
花闲人听得怔怔。
卫玠瞧着他道:“你喜欢吗？”
花闲人又去看床上那黑红相间的赤链蛇，不知怎的，原来看来丑怪的蛇，竟多了几分眉清目秀。
他脸上的冰雪渐渐消融了，有些犹豫地摸了摸赤链蛇，轻声道:“……嗯。”
卫玠笑嘻嘻地一拍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开心地走开了。
（远在血月谷的了无衣:“啊，清净。”
血月谷众人饭后剔着牙，躺在竹椅上，欣赏天边美美的夕阳:“啧！这日子，安生！”）
卫玠回了房间，想到这几日用了许多符箓，便拿出黄纸和朱墨，不知疲惫地一气儿画了两三百张符。有些收于储物囊，有些则收入“袖里乾坤”，还有一些则扒开衣服直接往身上一贴，符箓自隐于肤中。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撒星描月。
卫玠在床上瘫了一会儿，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好，开始打坐。吸入灵气淬成魔气，运转一周天后归入丹田处的灵台之中……这不运转不知道，一运转竟发现，自己的灵台里多了根翠绿的小苗苗！
卫玠一时瞪大眼睛，转而又不信邪地闭眼再次运气一周天，凝神于灵台之中。约是因为卫玠运转魔气的缘故，灵台里的绿苗拔高了一截，看起来像是什么藤。只见这藤苗扎根于他的灵台，根部吸收魔气后，叶子又吐出魔气。虽然都是魔气，却又有所不同，经由叶子转变过的新魔气又汇入灵台，一点点地改变卫玠的灵台！
要说魔气的改变会给卫玠带来什么影响……卫玠举起手臂嗅了嗅，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皮肤似乎隐隐散发出草木清香，而且好像还白了一个度……莫非这是让人变得娘娘腔的藤苗？
卫玠想象一下自己一抬手，袖子底下就洒花瓣的样子，抖了一下。
他虽然不知道这藤苗是怎么回事，但料定和花闲人脱不了关系。立时便坐不住了，跳下床便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向外冲去。
冲到半路冷静下来，待要思量，便听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一盏提灯隐隐绰绰亮于林木间。一时枝影横斜。
原来是木偶人提着灯走来，花闲人走在前头。
大半夜的，游园？
卫玠已变成一抹黑影，伏在路边草丛里。待花闲人走过，便游过去，跟上木偶人，躲进它的影子里。
花闲人去的是花房。
这花房是青玉砌成，顶部的屋瓦却用的是透明的水晶琉璃瓦，便于引光照。花房内更有许多法阵——不同的花草适宜不同的温度——几乎迈一步，温度就会随之改变。中间是青砖道，两边是花盆花架花圃，墙壁上也有壁龛架子，用于种植花草，摆放盆景，上下左右，错落有致。
花闲人侍弄一番花草，转而走到花房深处。房屋角落放着一尊怪石，奇峻峭拔，上多窟窿，窟窿往外吐着云朵，小云朵升至半空，有时化为迷雾，有时化而为雨。这一角的青玉砖墙上，便生了厚厚一层苔藓。
花闲人取出一个梅花状的银铃，摇了一下。便见眼前的青苔玉砖墙渐渐变了半透明。
花闲人穿墙而过，拾级而下。便进入了一个地室。木偶人留在花房，室内幽暗，只有墙上的夜光花在微微发着白光。
这个地下室不算太大，两丈三尺见方。靠墙四周摆着水晶棺木，棺木里躺着少年、少女或成年女子，多数为女子。
这些人无不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每个人的额心都钻出一株绿植，有的刚发芽，有的含苞待放。
花闲人早已焚香沐浴，此时又净了遍手，而后巡视一圈，在一座棺木前停下，挽袖举着金剪，一动不动。只凝神望着美丽女子额上那朵花苞。
漏壶中的水滴渐渐流逝……
忽而，那朵花绽放了。好美的花，在开到最极致时被剪下。
用洁白的雪丝帕托着，被放入玉匣中。
就在花绽放的一瞬间，底下作为土壤的美丽女子，仿佛在一瞬间被吸光了“美”的养分，变成令人作呕的丑妪。
“美人妆”！
如果说卫玠本来认不出这是什么花，此刻也已经猜出！
古书有载，传说中有一种果子叫修罗果，以“丑”为养分方可长出花株，待花苞成熟之时，却又需要以“美”为养分，方能开花。花开转瞬即败，结修罗果。以此生生不息。花名阿修罗。
但自古以来，并未听闻，谁真能种修罗果，毕竟去哪里寻“丑”的土，和“美”的土？不想竟有人以人为土壤。
“……将修罗果种于丑鄙之身，随着修罗果生长，其人貌愈美，美到此身极致，则是含苞待放之时。花开至盛，则其体貌变为畸丑，更甚从前，不能远视。幸而身体亦枯朽，命不久矣。世人皆爱美，奇丑之人，厌弃己身，为求美貌，宁愿折寿，可怜可叹。”
花闲人道，“你还不出来么？”
墙上的花影颤了颤，室内静悄悄的。
花闲人道:“你想知道我种在你身上的是不是修罗果？”
花影往下滑，滑到墙根，浮现出卫玠的身影。他一双眼睛用力地盯着花闲人。
花闲人扫了一眼棺木，淡淡笑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怎么会让你变成烂泥？”
卫玠是他的珍藏，他实在喜爱他的容貌。
卫玠闲闲地笑了:“总不会是什么帮我修炼成玄真体质，拥有惊世修为，让我神通盖世的神草吧？”
花闲人莞尔:“这‘美人离魄’虽然无益于修为，却可让你越变越美。等你美到巅峰，便可魂魄分离，从此永保这美丽之躯。”
“美人离魄”，魂魄分离！
魂主精神，魄主形体。魂魄分离，也就是说，他的魄仍留在身体中，他的身体是活人的身体，只是跟活死人也差不多了！至于离体的三魂？没有七魄，就算转世投胎，也是个身体不能动的废人！
“你……！”
卫玠怒形于色。
花闲人的手中出现一面半透明、如光制成的面具——“幻面”。他将面具扣于脸上。忽而变成一仙风道骨的老人，连修为境界和灵香也随之改变；忽而又变成妖艳女郎，灵气竟变为魔气。即使敏锐如卫玠，若不是事先知道，也绝认不出这竟是花闲人！
花闲人取下“幻面”，真挚地看着他道:“待到那时，我便将你存入这‘幻面’之中，你便是我最爱的皮囊，你将永远保持青春美貌，长伴我身……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
开心吗？
心吗？
吗？
？
卫玠忽而笑了，笑得眉眼生动:
“我开心。”
你怕不是有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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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07 23:24:03~2021-08-10 21:1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丹青早画雨霖铃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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