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

作者:鸽苏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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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茶馆里。

      琵琶女清弹浅唱《妖女传》:

      “问世人谁不知?
      魔女殷玲紫,
      一舞长劫沉沦。

      ……

      荆溪白石出,
      天寒红叶稀。
      归山濯玉足,
      林中谁把剑舞,
      惹我一回顾——

      丰神如玉兮,
      公子美无度。
      都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却谁知、妖女亦深情……”

      “名门弟子是你,
      誓要斩妖除魔;
      魔门妖女是我,
      怎可得你青睐?
      不惜一身修为,
      一跃而下洗魔池。

      洗尽冷酷心肠,
      洗尽腥风血雨。
      一舞见善见美,
      一舞为仙为佛……

      登剑山,寻宝剑,只为名剑配你;
      引你身上毒,我以己身渡你。
      伴你万水千山,
      陪你共度劫难。

      只道是冷心终被情意暖,
      谁知竟将刀剑相向,无情若你。

      从来只有情难尽,
      幸得世间情尽桥。

      一步一忘情,
      桥过不识君……”

      唱词若能连翻几页,便应见千里之外——

      下雨了,
      风起了。

      若从空中鸟瞰,森林一片绿涛翻涌。

      一匹枣红色的天马拉着辆漆黑的马车在天上奔驰。马是极普通的,马车的竹帘也已很破旧。

      谁又能想到这车中的便是唱词里的魔女殷玲紫呢?

      其实自从殷玲紫一跃跳下洗魔池,以境界倒退为代价,洗去一身魔气。世上久已不闻魔女殷玲紫,而多了个柳腰折英雄的舞修卫绫紫。

      大雨拍打着马车,激起清凉的水雾。晃动的车帘里,隐约可见纤瘦人影。

      天马只是普通灵兽,比之飞舟略有不足,此时它已跑得气喘吁吁。眼见天马越跑越慢,车厢里传出清泠的女声:

      “桃桃。”

      车帘掀开一道缝,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向前抛出一颗药丸子。

      马儿甚是熟练地扭头,张嘴接住这药丸,等嚼了这颗药丸子,立刻精力充沛,撒蹄儿疾奔起来。

      突然,一道剑光自西南而来,洞穿重重雨幕,却不沾滴雨。正若一道银光流星,贯穿那漆黑、陈旧的马车。

      而后听见一阵剑的嗡鸣声。

      剑已止了,静悬在半空,剑鸣却余音绕耳。

      这剑来得竟比剑气震空声更快!

      嗡嗡,嗡嗡,嗡嗡……风声,雨声,都隐退了,似乎天地间只剩下这剑鸣。

      那马车忽地崩裂。

      一道青光自马车中坠落。

      卫绫紫落在森林的荒草丛中。

      她一手护着腹部,一手撑起身,一张雪也似的面庞露出于荒草之上。只是看她腰线,竟似已有身孕。

      她抬头看了一下剑的方向,忽而起身向北面奔去。她的步伐亦不怎么快,只是明明只见行了三四步,眨眼却已在十里开外——这正是衍天宗的缩地成寸之术。然而北面亦是死路。

      鳞片青黑色的蛇身将落叶压得枯呀呀地响,灌木和荒草将林间的蛇身掩得影影绰绰,只蠕动时得见一段起伏的蛇身,水桶般粗,不知有多长。赤身的蛇女抚摸着一只油光发亮的大老鼠,她的抚摸也像是冰冷的爬行。

      那只肥壮的老鼠正瞪着它的小眼睛不住地瑟瑟发抖。

      它感觉到了什么?

      蛇女是冷媚的,尤其是她的唇,殷红中透着一点冰冷的紫,使她有种异族的妖冶。此刻她却慢慢张开嘴,张大,将那活老鼠塞了进去。

      随着吞咽,她的喉部随即隆起一块,她舔了舔挂在嘴边的老鼠尾巴,像舔唇边蜜。那块隆起慢慢顺着颈线下滑入腹。

      卫绫紫倏然转身,只见来路有柄长剑垂直悬空,离地丈许。剑柄上站着个精瘦的少年,并不太高。他双手环胸,面上戴着一张纯白的兔子面具。这面具既没有眼睛可供观看,也没有嘴巴供呼吸,就是鼻子也是没开孔的。

      这妖、这人,均带着一丝吊诡。

      而跟在无面少年身后而来的,已经完全不是人!

      从窸窸窣窣声中钻出草丛的是一只猫,橘黄色的猫。

      不,这不是猫。
      这是一只披着猫皮的猪!

      只见它很是吃力地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倒一丛长草,而后抬起后肢挠痒痒。它的身体足有四五只普通猫的分量。那颤颤的爪,只挠到了空气。

      这画面有丝滑稽,卫绫紫却笑不出来。

      “……天机阁!”
      她的唇已抿得苍白,“莫非是陈嫣沁请你们来的?”

      “雇主实属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兔面少年道,“天机一出,神魂俱灭。”

      卫绫紫冷笑道:“就凭你们,只怕未必!”

      霎时间,雨水被灵气震荡,向四面激射。树叶似被卷入旋风,纷纷脱枝而舞。

      剑,好快的剑!

      只见那兔面少年一跃而起,那剑跟着倒下,平行于地面,他的右足一踢剑柄,那剑便如闪电般射出去!

      与此同时,蛇女抡动她的蛇尾,扫向卫绫紫,带起一阵枯拉拉的催折声。在有力的蛇尾面前,三人合抱的大树也触之化为齑粉。

      那只橘猫在一旁舔着爪子,一双眼睛闪着精光地望着。

      卫绫紫站在战场中央,风吹起她的乌发,她的裙摆,还有她挽在双臂间的长绸。

      她忽然旋身掷出长绸,在这一瞬间,天地间似乎响起战鼓的一声擂响。伴随着她的舞蹈,淡青色的长绸如游龙般飞舞开来。长绸与刀剑相击,与蛇身纠缠,好似阵阵波涛翻涌。

      兔面少年剑法奇特,使起剑来手脚并用,直使人眼花缭乱。然还是惊险地一翻身,才避过长绸击过来的一端。

      “当心!”
      兔面少年双脚倒钩着飞剑,“别让她跳出朝钧天!”

      长绸越来越长,在空中迤逦开来,灵活地擦着蛇身穿梭,顷刻间竟将蛇女绑成了一个巨大的“绣球”。

      卫绫紫就站在球顶轻盈起舞。

      这是一支祭天舞,将生灵作为祭牲献给上天。她舞得好快,翠裙如飞舞于疾风中的蝴蝶。

      攻向她的飞剑每每都被衣袂裙摆阻挡,发出铮铮的声音。远远看来,那剑真似绕着人找破绽扎的马蜂。

      忽然她的舞姿有一瞬间的僵顿——

      就在这一刻,一直冷漠旁观的橘猫一跃而起,一爪挥开张牙舞爪的长绸,飞身扑向卫绫紫。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只胖滚滚的猫,身手竟会如此敏捷。眨眼之间,橘猫的头已经狠狠撞上卫绫紫。

      卫绫紫闷哼一声,随即向后飞掠,抓在手中的长绸,极速从蛇女身上滑走,如鞭抽向橘猫,将那圆滚滚的猫身像陀螺般地抽飞出去。

      她的攻势变得如疾雨紧密,仿佛从她手中同时飞出几十、几百段长绸,向兔面少年等人击去,在地上、树上留下又密又深的斫痕。

      兔面少年等人一时躲避狼狈。

      兔面少年翻了一滚喊道:“亏本买卖,不做了!快撤!”

      一人一妖一猫,忽然朝三个方向遁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绫紫伫立在狼藉的树林中,略微凌乱的秀发随长绸一道在背后飞舞。

      她就像不可亵渎的女神像。她的神情是苍白而冷清的,却慢慢地变了颜色,仿佛忍受着逐渐加剧的痛苦。忽微微一咳,嘴角沁出一丝血迹。

      孩子……

      卫绫紫踉跄几步,靠上一株树干。

      她还来不及打坐调息,便见方才逃之夭夭的三人忽又在眼前现身。

      “我早就料到她已是强弩之末。”
      站在剑上的兔面少年语声中有一丝得意。

      卫绫紫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腹中的绞痛又令她焦灼不安。她的额头上渐渐沁出冷汗,与雨水一起滑下脸庞——她已经没有精力用灵气隔绝雨水。

      此处离沉羽河还有些距离,若是能拖延些时间……

      她的视线向南方一瞥。

      无面少年道:“别让她跑了!”

      四道身影忽然化为四道虚影。地上游的,枝桠间跳跃的,空中飞的……胶着着向南方掠去。

      那天机三人忽然默契起来,张驰有度,配合无间。飞剑阻断卫绫紫去路,同时间肥猫攻上路,蛇女攻下盘,飞剑又封住后路,好一张天罗地网。

      卫绫紫挡住猫爪攻击,腰畔却被蛇尾击中。整个人飞出去,撞断一棵参天大树,闷哼着吐出一口鲜血。

      她过于关注腹内胎儿,出手本就顾虑重重。此刻内伤更重,也只强行压下,只是将全部灵力向腹部运转。

      然而对手并不给她喘息的时间。

      “喵喵喵喵!”
      随着猫叫声落下,天机三人集中力量向卫绫紫小腹攻去。

      她胎相不稳,不得不分灵力去护住胎儿,便难以分精力去招架对手。不去招架对手,则难免受伤;受伤则胎相更为凶险,她也就更为关心则乱……渐渐竟陷入绝境。

      她的发乱了,衣服上也满是血污。

      她扑倒在地上,垂着纤弱的颈项,开口卑微地恳求,却不是为了自己:

      “放……放过我的孩子吧……”她喘息道。

      “可惜,”无面少年弹了弹剑,“我们已经答应了雇主,买一送一。”

      无面少年跨前一步。

      卫绫紫想要逃,但她已无路可退。
      她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抓着土往前爬。

      无面少年举起剑,剑尖对准卫绫紫的腰腹。

      这把剑,就要将其搠穿。

      剑落。

      却听“叮”的一声,剑断。

      无面少年倒退三步,抚胸单膝跪下,哇的吐出一口鲜血,鲜血从面具的缝隙淌下来。

      地上草丛里滚落一颗佛珠。

      肥猫警惕地转动它的饼脸。

      只见从林深处,走出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

      “无……衣……”
      一滴泪滑落卫绫紫的眼角。

      以信仰“以杀止杀”而叛出佛门的魔僧了无衣,不想看来如此年轻而清俊。只是看他如此普度众生的面相,谁又能想到他入了魔?只他总是垂敛双眸,似谦逊,又似冷漠。

      无面少年擦擦血道:“阁下为何插手此事?”

      了无衣道:“故友。”

      肥猫道:“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了无衣道:“不敢当。”

      无面少年道:“看在大师的面上,我们就不与卫仙子为难了。”

      了无衣微微躬身施礼道:“惭愧。”

      肥猫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魔道已式微,这了无衣果真厉害?
      若真厉害,会这般客气待人?

      菩萨尚有金刚怒目。便是真的佛修,看到友人被伤,只怕也不会如此客气。想来是不敌他们仨,才小心应对罢了。

      肥猫抖了抖耳朵,无面少年一挥手:“撤。”

      一人一妖一猫谨慎后退几步,而后转身撤离,却在了无衣转身后,忽然调头,分三路齐齐向其攻去。

      手中剑,刺向了无衣左肩;猫爪,抓向了无衣右腰;蛇尾,扫向了无衣两条腿。

      了无衣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

      在那剑、那爪、那尾触到了无衣的瞬间。他手中佛珠飞出道道金光,浮在半空中化为金镜,一面面金镜组成个圆环,将几人圈在其中。

      那剑、那爪、那尾,突然在了无衣的身体里消失。

      蛇女看到在无面少年的背后,忽然凭空出现一段剑尖——正是无面少年的追音剑——嗤的一声刺入无面少年的左肩;肥猫的身后,亦出现一只毛毛的猫爪,狠狠抓向肥猫的右腰。

      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的尾被什么大力击中,使她痛苦地翻滚出去,蛇尾抽搐着拧动。渐渐地,她的抽搐停息了。

      ——为了将了无衣击杀,他们都用尽了全力。

      无面少年嘶声道:“器……魂……”
      灵器生魂,混沌而蒙昧,谓之器魂。不足以与有智识的器灵相比,但比一般宝器自是厉害的多。

      肥猫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喵……喵?”

      了无衣道:“此乃色空镜。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打我即是不打我,不打你即是打你。阿弥陀佛。”

      “喵……”
      肥猫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你好……好……”
      无面少年倒了下去。

      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手里。

      了无衣念了声佛,看向地上的卫绫紫。卫绫紫的视线却被地上的一个储物囊吸引,主人已死,储物囊的禁制消除,里面有什么东西顶撞着囊袋,想要寻路而出。

      了无衣解开储物囊的拉绳,从中飞出一只寻香蝶,六只长脚抱着块玉坠。看到玉坠,卫绫紫的神色变了。

      需知,修仙者吸天地之灵气,化为己用。不同的修士,修不同的道,自然便拥有不同的灵气。用于区别这不同灵气的,便是灵香。而修士身上的衣裳配饰,在自身灵气的浸润下,日久天长便沾了主人的灵香。寻香蝶有种奇妙的感应,可以根据灵香寻到香源所在。

      这玉坠虽只是普通法器,却被她佩戴了几十年,自然浸满了她的灵香。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初见石天外时,他并不知她是魔女殷玲紫,曾赠她一尾灵鱼,她正是以此玉回赠。

      卫绫紫的脸色越发地苍白了。

      她想起石天外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只为角逐入赘安陵陈家的资格;想起他让她流掉腹中胎儿时说的话:

      “……安陵陈家又怎么会容忍我有私生子,这个孩子若出生,以后如何在修真界立足,你又何必为自己添份牵绊……”

      石天外将入赘安陵陈家,不日便举行婚礼。卫绫紫心灰意冷,她又怕安陵陈家容不下她腹中孩儿,故选择伤心远遁。恐于“魔女殷玲紫”的名声会招致祸患,谨慎起见,她的行程无人知晓,便是她自己也无法预料,目的地虽已定,但路线的选择,却全凭临时起意。若非石天外……

      她实在不愿相信,可又不得不信!

      “……你好狠,你好狠!为了入赘安陵陈家,你竟不惜赶尽杀绝!”

      卫绫紫恸恨之下,嘴角又流出鲜血。

      了无衣扣住她的手腕把了她的脉息,取出凝神丸为她服下,道:“你伤得太重,需用灵气护住心脉。”

      卫绫紫何尝不知,只是她若护自己,又哪有余力去护孩子?何况以她的现状,未必就能保住孩子。倒不如……

      卫绫紫反手握住了无衣的手,低声道:

      “我想提前生下孩子……”

      她祈求地看着了无衣——她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无处可去,只有他这么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了。

      沉默如清风,从他们之间吹过。

      良久,或许一瞬,了无衣闭上了眼睛,轻声念起了祈福经。虽然他的祈福经已经没了祈福的能力。

      良久,或许一瞬。

      了无衣睁开眼,他永远记得所见。那小小的生命,像一颗嫩芽,被他母亲用手捂在心口。一动不动,看来活不太长。

      “无衣……无衣……”
      卫绫紫似乎困倦狠了,声音飘飘渺渺起来,“……为了他能使出无涯剑诀的‘恐惊天上人’我将我右臂的臂骨换给了他……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他可会后悔么?”

      了无衣道:“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追悔莫及。”

      坏而无能的人才会后悔吧?这样的后悔,未必是你想要的。

      她又絮絮地说了一些童年的事,问了无衣道:

      “你还喜欢我吗?”

      “没有一生一世的喜欢。”

      卫绫紫笑了,道:“这样很好。一个人不能只爱别人,不爱自己,我希望他能够自爱,不受人的委屈。”

      她举起那小小生命,雨水轻飘飘地落下。她将它交入他手中。

      很小的一只,手掌可当他的小床。

      了无衣单手托着这像只秃毛耗子的婴儿,他那么弱小,只发出哼哼的哭声。

      卫绫紫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似乎已无力睁开眼睛,灵气正从她身上蒸发而去。他修的是魔,她却改修了道,他渡不了她。

      她却笑了,那是一种超脱的笑。仿佛她梦到了三千世界,六道轮回,百亿莲花。

      “他就叫……”

      茶馆里。

      琵琶女弹唱:

      “……步步如刀割在心,
      公子始知他非无情。
      幡然醒悟终不晚,
      愿与你携手山林,
      隐居修道,共度余生。”

      唱词是美好结局。

      听到意料中的结局,茶客满意散场。

      /楔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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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了(liao)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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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世界我最土
    主角土逼攻,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去征服官二代富少爷摄政王。偶尔想起来可以看一看,乐一乐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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