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女人

作者:习之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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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移星易宿


      得天帝允准,她可于省经阁阅览六界所有典籍。天帝并未对她戒备隐瞒,所有档案一律公开,许她随意调阅。大战在即,能获知各界民生兵力,诸位帝王尊主秉性喜好,谋臣将帅决策身世,过往战绩一览无遗,尤是六界疆域图最为重要。原来天帝早已通透。

      这一整日她便对着满室疆域图则发怔,妖魔大战于她不过仅是初始,等待她的,乃是六界入承大统,万世升平之壮举。这一路要面对的,要攀爬跨越的,无人能知。眼下,她脑中是无数次的沙盘演绎。哪一处地势险要,该以何类兵种行军应对,如何取,如何予,怎么进,怎么退,得后该镇还是撤,败时应怎样止损转化。数个时辰,她眼前莫不是兵来将往,血腥一片,耳中亦只闻得兵戎厮杀之声。

      从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六界寰宇,帝王之路概莫能外,不过循环反复,优胜劣汰。可怕吗?惋惜吗?并不。庸碌者,便该活在自己的梦中,何妨费时训诫?生,不值喜,死,何须悲!天下,本就属于能者。惟有仁慈无为之士方会垂怜关顾所谓众生,妄求平等。怎么可能?世间万物资源有限,自是强者据之,如现今的神仙魔三界。余者,只能依赖苦盼上界某日忽然生出的怜悯存活。多好笑!多可悲!她,若得大业,天下尽握手中时,又会是何模样?

      省经阁大门轰然推开,上元仙子踏入殿中来。锦觅展袖拂落案上,所有卷籍须臾没去,仅余一幅魔界疆域图。她起身,拜:“见过上元仙子!”

      邝露捧着一份茶点,递上来:“听闻你今日一直耽在此处,应未进食,快来吃些。”

      锦觅忙跪下,高举了双手去接:“小神该死,怎敢劳烦仙子!”

      “哎,花神这是作甚!”邝露探手来扶,“花神折煞小仙了!”

      锦觅就着她的手起身,笑着去看那一盘精致美好糕点。“这是天界的美食?是上元仙子亲手所做?”

      邝露见她垂涎,将一只糕果整个塞入口中,呜呜做声,不由笑起:“花神慢些,小心噎着。”

      锦觅咽下半个,咕哝来道:“陛下好有口福,能日日尝得这样美味的佳肴!明日,我也做些花界的甜点与您分享,可好?”

      邝露笑意有瞬间凝滞,垂首去看那案上宗卷:“花神当真要做阵前先锋?”

      锦觅坐在案沿,看着那些魔界疆域中河川峻谷,笑:“若非今日见得这幅图,我也不知原来天下竟有这么大,还有这番大好江山景致!”

      邝露蹙眉,望住她:“花神可知魔尊有近万年修为,她身经百战,六界少有匹敌。花神仅得千年,又只是霜花之体,凭何抵挡?”

      锦觅凝眸她眉目间,这个人,是真心忧虑她安危,非为试探。当下,她卸下防备,柔声道:“从来日盛而亏,月盈即蚀。魔尊负累深重,不似妖界孑然无依,吾等毫无退路,方可放手一搏。再则,任我如何修为,此生是万无可能追上诸位前辈了。锦觅以为,修为学识并不妨碍我为族人求得安逸生息之心,只要我尽心尽力,纵使以身相殉,又有何惧?”

      那紧锁的眉心轻轻舒展,邝露轻声道:“当年陛下为与先魔尊一战,不惜以身吞穷奇。此些过往,想必花神早有耳闻。花神即便不怜惜自己,可也为陛下思虑些许?”

      她心中隐忧,锦觅怎会不懂。胸腔内莫名滋味,叫她不知该以何种神情应对。故,她勉力微笑:“仙子放心,这是妖界之事,定不会牵连他处……”

      未料,邝露却逼近了,俯下身与她道:“花神说得轻巧,你明知此役波及六界,莫不尽受兵革之祸。花神可不怜惜自身,不去悯及万万计生灵,但汝在陛下处倾尽爱意,若当真战死沙场,陛下又该如何?”

      锦觅愕然,她以为……又怎知会听得这样话语。有半饷,她自诩聪慧的神智竟不能让她镇定清醒去做答复。

      “陛下因血灵子咒术,失了一半寿元。如今,寿元将至,幸得重见故人一面,短短时日得而复失,花神如何忍心?”

      眼前人眸眶盈布血丝,有无力遮掩的哀苦。不可得,永无回应的情愫,这是她样板,叫她还怎敢涉足其中,去受这番剧痛?“上元仙子深爱陛下,可曾说予他知?”

      邝露一怔,数千年,谁曾当面道破?泪,扑簌跌落。膝上无力,不得已,退了开去。

      “陛下不过记挂一个虚幻之人,若那人当真留滞他身侧,时日一长,深情应也消磨殆尽。我在人界近千年,从未见得情深隽永之爱侣。我爱陛下姿容睿智,却从未想过与他长相厮守。爱他,是我一己之私。陛下永无可能爱我,而我,虽非得道上仙,亦是堂堂妖界花神,何须做他人影子?”她笑,冷冷淡淡,眼眶竟泛红,“仙子不必多虑。陛下不会倾注多少爱意于我,这六界,也不会因我而动荡。我只是一介卑微不起眼小妖,何如仙子所言重要?”

      所以,两个如斯清醒可怜的女子,所议的,真是荒天下之大缪!

      有仙侍入殿来,禀:“花神,陛下有召,请往七政殿。”

      锦觅与邝露对视一眼,即时平复情绪,起身领旨:“诺!”

      此刻的七政殿将帅济济一堂,连廉贞星君在内的北斗七星君俱被召回,正式商议魔妖两界战事部署。

      破军星君禀道:“陛下,属下探得昨日妖界尊上苏离入了冥界数刻。今日,于度朔山截得兵讯,酆都大帝欲与魔界结盟,将借魔尊十万阴兵。”

      “十万?”天帝眉峰微扬,眸光暗敛。小妖怎会于这样紧要关头仍不知约束,激怒十殿阎君,令魔冥两界连横,于她有何好处?除非……

      破军星君忧心忡忡:“妖界为峻谷茂林沿海地域,疆域离散,族人凋零,如何攻守?届时,恐顾此失彼,穷于应付......”

      “陛下,”廉贞星君出列,躬身拱手道:“臣于妖界数日,察知妖界并非如外界所知当真孱弱。妖界疆土虽分散,其中乃金城汤池,各俱阻截戮敌功能。臣民皆为聪灵骁勇之士,如风、水、鸟三族等,竟精于掠杀之术。尤是花族之内,一众娇弱花卉尽在人界,余存妖界者,实为乔灌木石之辈,每一者坚不可摧可挡千军……”

      所以,命狐妖苏离为尊上,又是误以诱导之计。叫魔尊以为,妖界早已穷末,无人勘当大任。人帝偃人心计,委实深沉。那么,小妖求任前锋……

      “臣以为,妖界潜藏数千年,此役,必可予魔冥两界痛击!”廉贞扣拳而立,挺直了背脊,朗声道:“陛下,臣下界数日,戒防攻克了然于胸,故自请帅印,愿携妖界子民共进退,与魔尊一决生死!”

      少年热血,果不其然。“廉贞星君不周山一战成名,每每用兵奇险,是不世将才,本座便将妖界交托你手,汝莫负厚望!”

      廉贞跪下叩谢圣恩,双手奉上,去接虎符。身后,仙侍正领一人前来。天帝扶起廉贞,与他道:“本座原授意破军星君率十万天兵襄助,却被花神一口回绝。且,她向本座求请,任阵前先锋。本座以为,花神熟知妖界境况,可为你臂膀。”

      廉贞如何料得这般惊雷,面色巨变,回身去望来人。只见那娇柔身姿展袖盈盈下拜:“臣锦觅拜见陛下,众位星君!”

      廉贞胸腔震荡,唇间尝得寒气,惊怔之下张口便要抗旨,可当望见那仰起的漠色媚容,已知徒劳。她心意坚定,早有决议,非他能逆转。

      这转瞬之间,廉贞所有情致心绪,错愕惊骇乃至爱怜悲戚,莫不尽落天帝眼中。想不到,他竟对这小妖用情至此。回眸去看那人,她一双眼……唉!锦觅惟静静凝眸,因他关顾,那妍丽嘴角溢出笑意。他的心便随那微笑沉坠,稳稳落回原处。

      连破军星君也来劝阻:“陛下,沙场征战非同儿戏,花神何妨留滞后方,其熟知妖界境况,亦可为廉贞臂膀。”

      天帝只看着锦觅,道:“花神,破军星君所言,你意下如何?”

      锦觅便拱手下拜:“臣近千年与族人携手对抗魔界,每每进退,莫不同心同德,早有默契。不瞒陛下与诸位星君,此次妖魔之战吾等筹谋千年,只为争得应得权益。”言及此,她直起身,说下去:“陛下与廉贞星君去过妖界,必也知今日的妖界各处早失往年盛景,山林密布戈矛玄甲,沿海尽是暴怒奇涛骇浪。数千年来,吾等无数次演练将至的这场硬仗,愿置妖界疆域为修罗场,莫使战火蔓延他界。惟求此战之后,妖界可获六界尊崇,平等对待,于愿足矣。”

      小妖谦卑,所言令人无以驳斥。但卑微的祈求,当真能得实现?天帝看着她,只觉与自己年少何其相似。一样一无所有,一样蒙遭苛待,一样蓄力待发。所幸,她与他不同,尚有一众忠心族人与她为伴。招手,命锦觅近前:“汝与诸位星君说说,你将如何布局,妖界族中有何境况可抵挡魔族大军?”

      她上前去,行至墙沿,望住墙上悬挂的妖魔两界疆域图。略有踌躇,向天帝看去。他轻轻颔首:“此处皆是本座心腹,花神但说无妨。”

      天界曲直昭然,为六界执法。她的那些阴谋诡计,血腥屠戮,怎能直言?纵使她来日真能大获全胜,怕也不容于天界。当下,她道:“魔尊自傲轻敌,知我任先锋,所携兵力微弱,必大喜过望,率兵直击。若为我再三截杀,定如赌徒,不肯认输。届时,魔界后方空虚,妖界分两翼夹击,斩断魔尊大军退路,绝其粮草,不出月余,应得大胜。”

      兵者,诡道也。她所言,却不过是最普通之法。以她心计,非如此轻易。天帝道:“汝可知冥尊已应允魔界,愿借其十万阴兵?”

      锦觅面不改色,毫不在乎:“冥尊不会令十万阴兵做魔尊的先行军,故,他们只会隔岸观火,待魔界惨败时,冥界出兵相助,方得魔尊人情。但那时魔界大势已去,十万阴兵必生离心,我何需忧虑?”

      “虽是如此,”破军星君应觉她儿戏,忍不住道:“花神如何抵挡魔尊数次重击?你既知手中兵力微弱,又如何支撑到诱其倾巢而出之时?”

      锦觅回身去看他,道:“以小博大之法,看似兵行险招,不堪一击,但若以快打慢,速战速决,怎无胜算?”

      不错!魔界大军负荷沉重,自然无力轻灵应变。只见她与廉贞星君微笑:“听闻廉贞星君屡次以少胜多,兵法诡谲,小神久仰。不知星君可会原宥小神向陛下妄自求得麾下效劳之过?”

      她如此说时,旁人便看着廉贞一对耳廓烧至通红。那廉贞尚不及答话,贪狼星君年幼机灵,抢先来道:“兄长求之不得,如何会怪你?”

      诸星君闻言莫不揶揄调笑,破军星君却瞥见天帝阴沉了面色,急急呼喝:“大敌当前,怎可胡诌?”末了,与锦觅道:“花神当真不求一兵一卒?”

      锦觅略躬身答:“此乃妖界之事。战祸如可免去,得两全之法,当为上上。奈何。妖界能获陛下与天界支持,增添信心,已是最好。”

      由始至终,她只争得廉贞星君一人为她而战。在众人看来,她于廉贞星君处所施情愫,怕也是真挚。而廉贞,亦对她所作决定全无异议。如此,这一仗倘真侥幸得胜,二人应好事近了。

      天帝遣退众人,惟留下锦觅。待殿中清静,他方道:“适才,你不愿直言战术,现下,可与本座言明?”

      若要争得天界支持,她必将所有全盘托出,让他们明白胜算几何。谁也不愿做亏本生意,尤其涉及六界生灵福祉。战争,是寰宇之内最残酷无情的游戏。她一再隐晦遮掩,天帝定不容于她。

      双膝及地,她仰首凝望他:“陛下,觅儿与您说一段往事,可好?”

      她面色忽凝重哀痛,叫他不忍,探手去扶她:“觅儿,起来说话。”

      可是,她执拗,轻轻摇头,莹亮液体如珠跌落。“陛下,待觅儿说完,您再决定是否原宥于我。”

      当年那一个伤他至深,他又何曾有半分怨怼?这一个,不过可怜可惜的小妖,纵有过错,他自负可包容宽恕,何至于此!但她身子沉坠,并不愿起身。天帝叹,委身在她面前,为她拭去泪水:“觅儿,莫哭!”

      她便极低声倾诉:“千年前我降生时,原只是一枚未成形冰珠,为师父藏在花界冻结了数千年的寒冰湖中。我日日沉睡,偶有清醒之期。一日,我在湖底听得外间有稚子嬉戏玩闹之声,心中好奇,不顾师父训诫,浮至冰下窥探……”

      分明是愉悦欢乐之事,为何她仅是回顾也难抑通体颤栗?那段过往可是极可怖残忍?天帝振臂将她环入怀中,听她娓娓道来:“我并不知,原来六界各族修仙之法大不相同。冥者,只要坠入轮回,投身为人,广济福德,即可脱出地狱;人者,只要行气吐纳,化浊气于天地,一日脱去肮脏躯壳即可羽化成仙;唯独妖者,应是六界最卑微最艰辛。若要成仙,必先汲取日月精华,避过百年一次的天劫,一次次蜕化,五百年才修得人身,再以五百年潜心修行,逃过所有命数,方可飞升。”言及此,她轻轻太息,说下去:“当日我所见的,是妖界一众数百近千稚儿被人牵引,带至冰湖之上。他们与当年的我一般年纪,懵懂天真,嬉闹无忌。我从未见得这么多同伴,喜不自胜,急着想挣出冰面,去与他们玩耍。可冰湖为师父设下结界,非我能破.....”

      怀中躯体惊瑟寒战,渐有哽咽,天帝不忍催促,只将她拥着。千年前......千年前的妖界,曾发生何事?他冥思苦想,电光火石间,他亦一怔,莫不是......

      “原来,魔族要得道成仙,非靠一己之力,不必历劫受难,不需苦待岁月流逝,他们只需一法,便可获得仙位。”锦觅低语,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稚童们被引入一个个事先凿好的冰窟,窟高没于顶,其人注水于内,谓曰让孩子们戏水嬉戏。水一入冰窟即冻结凝固,又不得立死......许多,被冻住肩颈,仅余头颅在外......”

      呵!天帝轻叹:“觅儿,本座知道了。”

      不,他不在当时当地,如何感同身受那番惨状?那些幼子嘶声裂肺的呼号啼哭声震憾山野,千年来在她脑颅中回荡,无休无止。但是,这样惨绝人寰之事,何苦再说下去,徒增他困扰?抹去满面泪水,她脱出他怀抱,柔声道:“陛下,非觅儿一意孤行,只是此乃妖界之事。我与族人早有盟誓,必靠一己之力复仇,决不牵连他界。若可以,连廉贞星君我也不愿他涉足其中。因只要有一个天界的人助我,魔尊定会纠缠陛下。”

      他轻轻抚拭她面颊泪痕:“鎏英如何,本座何须烦忧?只是,觅儿,本座既有能力,助你速战速决又如何?”

      她仍摇头:“若陛下助我,于六界看来,是陛下贪恋美色,罔顾生灵;于妖界,更是恃宠生娇,胜之不武。但若毫无胜算的妖界可大挫魔族威风,如那场狩猎。自此,六界之内,谁敢小觑,敢再轻易踏足妖界,欺侮我等?”

      小妖心志坚韧,胆魄毅力不容轻视。天帝慨叹,站起身,道:“好!本座答允你。但廉贞星君已接虎符,此战由他助你,你不得再推辞。”

      俯身谢恩,她却还有请求:“陛下,臣有一事请陛下准允。”

      “你说。”

      锦觅深深叩首:“此战,若妖界侥幸得胜,臣自会前来请罪。一切战术决策,全是臣一人所为,望陛下宽恕族人罪过,莫责罚延过于旁人。”

      看来,她是要大开杀戒了!妖界忍辱数千年,借魔族开刀,接下来,便是冥界与人界。天界,逃得了吗?她会如何做?

      自七政殿退出,正值夤夜,璇玑宫清冷,月蚀如勾,故宫中景致晦沉,处处暗影,如她心绪。归还魔界的三万魔族到此时,已是第五日。不日之后,魔尊方会察觉异样,但那时,妖魔大战已兴,再无退路。她在等,等战火燃起那一日。

      “花神!”廊间转角有人步出,立在檐下阴影中。

      锦觅辨得那人声线,他深夜未归,孤身留滞深宫,乃死罪。殿前贪狼星君的调笑言犹在耳,她略犹疑,到底行近前去,躬身施礼:“见过廉贞星君!”

      廉贞看着她,心中慨叹,何苦以卵击石,说出口的,却是:“未知可否请花神直言,下界之后,有何战术,花神意欲如何攻,以何守?”

      她静默,只与他凝眸。良久,他便候着,心意坚定,势要她和盘托出。锦觅嘴角轻扬,径自幻出一把匕首,取刀刃在自己左掌划出血痕。

      猩红液体自她掌心溢出,廉贞大惊,伸手去覆她伤口。哪知,她手中匕首反转,锋刃划落他探出的掌心。廉贞不防,本能缩手,她受伤的手掌已握住他的。

      血液滴落地上。两只受伤的手十指相扣,密不可分。但须臾,她松开手,退了开去。待廉贞抬头,她那掌心已悄然愈合,何来伤痕。

      “花神,你意欲何为?”廉贞又惊又怒,丝毫不明所以。

      锦觅依旧默不作声,垂首略施礼,转身即走。

      廉贞向前踏出一步,想追问,但此处深宫禁地,非他可造次。只得眼睁睁看她远去,入了偏殿。

      省经阁中,邝露将一则宗卷铺开,呈至天帝面前,末了,轻声叹:“想不到,千年前那一桩,竟是如此……”

      竹简上浩浩荡荡记载下界逐年纪要,至那一处,不过寥寥数语,十来字已可尽书。当年妖界一场几至灭族之浩劫在天界史官笔下,只是魔界祭祀大典,为贺魔族公主修成正果所为。

      无怪小妖那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妖者,自是这世间万物最末。诸界但至良辰忌日,必以祭品告慰天地。花草鸟兽,若有灵性,更为上选。天帝太息,与邝露道:“太巳真人往魔界时,当真未曾发现异状?”

      邝露冥思,谨慎答:“臣与父亲研议多时,父亲于魔界耽搁两日,也曾仔细探察那三万魔族。那些皆为魔界族人,非为魔军,故他们归去之后,便都回了家中。那两日,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若这三万魔族要为小妖棋子,会以何种方式达成?她近千年过往,为人帝所役,或迷惑君王,或陷身疆场,据闻皆尽职完善,所向披靡。如此战绩,应可归功偃人。“偃师这数日,是何情状?”

      “偃师失了一臂,魔族入侵时,又因力敌身受重创,奄奄一息,一直在闭关静养。”邝露叹,“陛下,妖界数千年屈辱,时至今日真是被逼至尽头。花神为何执意,不求天界出兵主持公道?”

      天帝垂首:“邝露,你以为,妖界可有胜算?”

      邝露沉吟,道:“昨日,臣见花神滞留省经阁,废寝忘食。她虽承了先花神姿容名讳,秉性却截然不同。族人在她心中至深至重,为族人竟可悍不畏死,偃师多年栽培,必定耗尽心血。臣随陛下于六界近万年,从未见过如她这般心性的女子。这一次,妖界罹遭大难,陛下应不会袖手旁观。”

      天帝抬头,看着邝露:“她不许我出手相助。”

      什么?邝露愕然,众所周知小妖亲近天帝,乃为妖界谋求利益,哪知……“陛下便真打算不管?”

      “我多次试探逼问,要知她计策。奈何她顾左右而言他,半分不肯泄露。”天帝道,“我今夜观得天象,朱雀七宿星精明灭阴晦,星群零落,应是内中动乱,暂不为外人知。故而,鎏英方需向冥界求助。反观玄冥七宿,竟灼灼盛烈。朱雀与玄冥,乃命中死敌,此消彼长,自古使然。而朱雀鬼宿积尸之气尤重,非冥界之故。天象深藏杀气,乃天机自发。这一役,恐将星移宿易,非本座能力阻了。”

      邝露听得言外之意,不由惊骇:“陛下,您的意思是,魔界将有大难?”

      天帝颔首,面色凝重:“我之本意,乃不欲鎏英久居魔尊之位。其娇纵肆虐,六界早有怨言。但若因其一人之过祸及数百万魔族,却是我所不愿。且,小妖千年劫数将至,若造下罪孽,天地不容,届时,莫说飞升成仙,便是千年修为,连肉身魂魄必受涤荡。”

      邝露唇瓣微张,只觉不可思议。六界皆知魔界强盛坚牢,区区妖界数万子民,如何力敌?更莫言可大挫魔族。小妖,如何做到?当下,她道:“若陛下要护得花神周全,何不将她留在天界?”

      他的眸子便随邝露这一句暗沉,末了,听得几不可闻一句:“那只是一个伪制之人,非我所爱,我留她作甚?”

      如此,又何需一句句忧心如焚,忐忑难安?因之前那一个伤他至深,这一个再好,也难免畏之如虎。邝露暗叹,便顺着他,说下去:“陛下既觉花神别有用心,不值深信,倒正好借魔尊之手将她除去。来日,纵他界提起,亦算交代。”

      因她直言,天帝眉心蹙起,别转了眸光。邝露怎不知他苦恼,不再赘言,躬身退了出去。

      朝堂之上,闻得妖界决议,众仙自是惊愕。天帝一夜未曾好眠,心绪不佳,又觉身疲力竭,着众仙另作计策,宣了退朝。

      甫踏入璇玑宫,见小妖跪在院中花圃前,执着铲子,将一株昙花连根起出。那些昙花……“放肆!”这一声呼喝,连他自己也吓住,可当下,他疾步上前去夺过她手中花蕾。“你做什么?”

      她自殿前见过他不怒自威时的情景,亦见过他不动分毫情绪的深沉,眼前这番寒冰震怒,竟又是另一种迫人心弦姿容。忽然,她念起那一夜,在她小木屋中,他的情难自禁。她这一世,可有一刻,能得他待她真心若此?

      她只是静默,怔怔望着他。是为他的失仪惊吓到了?这须臾片刻,他心有愧疚。但数千年来,他从不曾对谁因何事牵动情绪,唯独这些……他仅有的些微值得呵护的……

      “邝露可曾命你不得损伤园中花植?”

      锦觅拱手躬身,道:“臣征战在即,尚缺一件武器,想借园中一株昙花幻作兵刃。未料原来是陛下珍爱,请陛下降罪。”

      他面色稍霁。是,她是花界族人,所用兵器,正是花植。这璇玑宫中,惟这些昙花非为幻影。他错怪她了!当下,将那株昙花小心翼翼植下。长臂一挥,手腕上的人鱼泪便化作玄冰剑悬在身前。“觅儿,本座赐你这柄玄冰剑……”

      “谢陛下!”她头也未抬,冷冷道:“此乃陛下御剑,臣无功,万不敢受,请陛下收回。臣今日不过动心起念,明日出征,自有他法。”

      呵!是他不好,触怒佳人了。“觅儿适才想要何种兵器?”

      锦觅沉声道:“世间最好,不过一长一短。长者强而锋芒毕露,短者诡而暗藏杀机。”

      她说话时,那柄玄冰剑便一分为二。一是剔透长剑,另一处,却如簪大小的匕首,纤细精炼。见她眉目驿动,天帝笑:“觅儿,可要试试?”

      锦觅便不客气,左手握住剑柄,右手将匕首收入掌中。身形随风而动,一个旋身,长剑横在她胸前,匕首翻覆于身后。疆场征战之时最忌瞻前忘后,这瞬间的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可见,小妖深藏绝技,熟谙杀敌之道,不容小觑。

      “偃师竟这样閎博高深,授得你一身妙法。”天帝眸光暗敛,笑。

      锦觅收了剑式,恭谨来答:“阴符经命臣伏藏巧拙,臣得应手兵器,一时忘形,叫陛下见笑了!”

      她两手交扣时,两把兵器即化作一汪泪珠缠绕在她左腕。锦觅何曾见过这样炫美绮丽神通,心为之迷。恍惚间,天帝握住她的手,俯首来与她道:“本座并无怪偃人之意,他将你照料培育得极好,本座要赏他才是。”

      那指掌修长冰凉,并无多少温度。她周身血液却无端沸腾,本能地,想挣脱退后,但他执意,声线温柔:“本座说过要传你水系法术,不如就从这人鱼泪开始,可好?”

      忽然的脉脉温情叫她心悸,离愁在即,若她不幸战死,泯灭之时能忆起他此时的蜜意,应也不枉。

      那两个时辰,他将水系法术诀窍说与她知,她闻得一二,已可变通。天帝见她玲珑明彻,不禁大悦,越发毫无保留,倾囊相授。水系术法讲求飘逸灵动,她姿容清丽,身形娇俏,正得妙诀。一时间,院落之内水波滔滔,为她所役,或为雾气雨水,或为冰凌霜雪......

      天庭四时如春,万万年一尘未变,何来气候?这半日,宫中仙娥侍者为雨雪冰霜所累,避不可及,迭声叫苦。锦觅却狂喜不胜,原来天界竟有这样呼风唤雨,变幻云气为杀敌之法,魔界花草不生,她若落入其中,得这法术傍身,还有何惧?还有,若可召得骇浪旋涡......

      天帝立在殿前檐下,看着锦觅一次次苦炼凝冰之法。她灵力微弱,并不能令水珠轻易凝结壮大,且仅短短时辰,言何成效?缓步去至她身后,按住她肩膀,将源源灵力注入她体内......

      这轻触,不知名澎湃能量汇聚一处,令她掌中液体迅速随她意愿冻固。大惊,回首去望,便也见得一双温柔灵眸。不!他一定不知,他气色倦怠,唇瓣苍白,分明体力不支。呵!往日这个时辰,正是他休憩静养之时,是她疏忽,竟忘了要事。忙脱开他掣肘,倾身去扶他:“陛下。”

      他也知自己疲乏,但不愿她忧心,推开她:“本座无碍,你莫大呼小叫。”

      锦觅便笑起来:“练了许久,觅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知今日陛下可否赐臣多两份美食?”

      她也只得这些志气。天帝笑,轻轻颔首。

      待案前呈上佳肴,锦觅已经十指欲动,因是臣子,不敢逾礼。天帝看她一副馋样,又觉好笑:“觅儿,请!”

      她仍是摇头,要他先起筷。天帝并无多少食欲,好歹还是执了玉箸,夹出一份青蔬。

      天庭的御厨当真比不得人界。想人帝一日数餐,山珍野味,蒸炒煮炸各地菜系,无不竭尽凡间心思。可天帝清冷寡欲,所用不过蔬果清汤,难怪身姿羸弱,气色晦沉。锦觅面上嬉笑,心中却阴忧惆怅,忽而,念及什么,唤了隔空取物之法,在案上置下数只酒瓶:“陛下,臣叨扰多日,还未有何好物相赠,惟这六百年前在下界埋下的数盅桂花酿,今日请陛下品评,可好?”

      他未及反应,她已揭了一盅封口。浓郁花香扑鼻,轻易唤醒尘封情累。

      随她斟出琥珀佳酿,醇香已散布整座寝殿。闻得蹄声,连魇兽也踏进来。它,可是也和他一样,记起故人?

      “噫?”锦觅哈哈笑,“想不到这小鹿也是知音人!来来来,请你尝一口!”

      他便看着她取出一只小皿,斟出些许酒液,去至魇兽身前,侍候它舔舐干净。酒香醉人,未饮尤醺。眼前佳人在侧,好似当年人间乐事。

      想不到,天帝原来贪杯,却又与那仙鹿一样量浅,区区数盅,已各自醉倒。这一仙一兽,当真可爱!

      将他扶上寝榻,掖好被褥,撤去案席,待要退下,突闻:“锦觅仙子......”

      他从不曾这样唤她,但下意识忙回身施礼,应:“臣在!”

      “今日我作席面,请小鱼仙倌去那市井小店用早膳可好?昨日里我赌赢的那些黄白之物听闻在凡间很是好用……”榻上之人沉睡,何来呼唤。叫锦觅骇异的,是那昏醉的小鹿口中竟吐出数枚或蓝或黄珠子。每一个,内中俱是相同人物,却有不同或悲或喜情状……如眼前这个,那一个锦觅,正笑嘻嘻与一人道:“只是小鱼仙倌已订了亲,不然倒可买个凡人老婆请请你。可惜了,可惜了!”

      又闻:“润玉大罪,罪不应背负父帝与仙上为润玉订立的婚约却对锦觅仙子动了凡情!润玉虽非大贤大圣之人,然则亦不耻三心二意之言行。我既倾心锦觅仙子并幸得锦觅仙子倾心,便只能将心赋予她一人,日后断不能再与他人成婚……”如此斩钉截铁,更有盟誓在后,“无非削神籍、贬下界!若能与锦觅仙子相守,放却浮华天神之位又何妨?润玉心之所向,虽九死犹未悔!”

      传言与亲见到底不同。一帧帧过往于他而言,应是此生最好最美,方才念念难忘,缠绵梦境。那一个锦觅甜美跳脱,纯真柔善,是世间难得的动人精灵,无怪可令六界之主眷念数千年仍不能释怀。这样秉性,非一个相同姓名躯壳可以轻言替代。

      原来,他们也曾浓情蜜意,互许终生:“小鱼仙倌,我喜欢你!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啊?”

      “好!觅儿,莫要负我!”

      这璇玑宫为何忽然寒意侵体,是她修习水系法术所致么?她竟禁不住寒颤,不能力抵。唉!她知道了,是她腕间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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