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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
一
所谓风雅,决不是如“公道”一般可以自在人心的东西。它更像是一种状态,就好像是提起竹子,人面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水墨画,而非它在植物学上的定义。
上学期的选修课,我报了汉字文化。自然是由族名金文讲起,再至甲骨文、隶书、楷书、行书,成一道文字的发展之路。后来讲书法的艺术性,由王右军的《兰亭集序》引出话题,便有了我极推崇的一句话:“书法的美是从人流淌出来的,又是万物形象里节奏旋律的体现。”尤其是前半句,我以为是个中真味。
提书法必提王羲之,这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悲哀。他的时代,正是楷书早期定型的时候,此为客观事实;他有一颗真正的艺术心灵,这就是主观因素了。细究艺术心灵,又不得不提那个风流的魏晋。
艺术是无法伪装掩饰的,内心空虚的人终究不能有力透纸背的作品——比如我本人。这就像没有亲身经历的事情,写来总是隔靴搔痒。
我心中的魏晋风骨由曹操开始。
初一的课本上就有他的诗,《龟虽寿》和《观沧海》。我从《三国演义》中的来的对他的恶劣印象由此改观。但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认为这两首诗加入得太早。初一,十二三岁的一群小少年,他们的生命还不足以承受那样的重量,只是死记硬背罢了。初中课本里再没有他的作品,高一的一篇《赤壁之战》也能让不少人愈发地厌恶他。可我坚持他是冷静、孤傲又敏感的。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让我借用鲁迅先生的话吧,他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吾生也有涯,他已窥破。但仍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比起“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东坡,比起“醉里挑灯看剑”的幼安,他何尝逊色!
近来在读余秋雨先生的文章,有一篇专写三曹。先生说:曹植固然构筑了一个美艳的精神别苑,而曹操的诗,则是礁石上的铜铸铁浇。
我在往摘抄本上抄写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把句号抄成了叹号。就文采而言,曹植未必会输,但他永远不会有曹操的胸襟气魄。如先生所言,生命的格调不可掩饰。
我想特别说说《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一直是多少古文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我曾说,如果有人用这句话向我表白,我定会万分感动。我从某个诡异的角度说明,这是中华煌煌五千年来最美的情诗。那个但为君故的“君”,一定是绝妙的才子又或佳人。
他可能一辈子都没遇上那么一个人。最有可能的一个,成了他儿子的王妃。你知道了,我在说甄姬。
人们,特别是我这样的小女子,最喜欢看别人的传奇,也喜欢添油加醋,自以为是锦上添花。今天我虽说在附庸风雅,却想竭力摒弃自己的这些念头,尽量冷漠地去论述些东西。
甄姬无疑是个绝色女子,且如李后主的词,粗服布衣不掩国色。我想这么说可能还不够,因为当时的她还兼着蓬头垢面。曹家父子三人都有关于她的故事,曹操的那一份多有不甘,曹丕的狠辣阴险,独独子建的那一份美轮美奂,发乎情而止乎礼,不似人间颜色。
我不认同。
但凡一个人有盛名而无恶名,他\她的情感总会让人好奇,而后被渲染。最好的例子莫过于唐玄宗与杨贵妃,有情固然不假,传宠也应是真,但真如白乐天所写一般感人至深么?我看未必。在读诗读到伤心处的时候,更容易看到其他情景:好歹玄宗也是一国主人,如若他肯倾尽全力,难道当真保不住一个心爱的女子吗?感动很容易散去,就如美人脸上的胭脂,褪色后,只留下傅粉的面颊,苍白而已。
这也是一样吧。甄姬之美应该真实地俘获过他诗人的心灵,如石子落水,激起涟漪一般。至于《洛神赋》,更像是对流失的美的追悼,又或者自我安慰的药方。至于由此编出的诸多故事,呃,与我一样,附庸风雅罢了。当然,一家之言,您有意见请保留。
再扯回来吧,让我们回到三曹的时代。遍地烟火,遍地哀号,遍地风流。请先别去看那被射落的大雁脚上是否系了家书,请去看看东吴的船队,他们已经到达琉球;请去看看蜀汉的布帛,它们已经销往天下;请去看看曹魏的水利,它们已经造福一方。这些,正如那几个政权的性格。蜀汉是温柔敦厚,东吴是意气风发,而曹魏却源远流长。只可惜曹家出了才高八斗的文学家,却少有同样杰出的政治家,那些工程终归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之后的两晋南北朝,风流事多由血泪化出,不提也罢。
二
其实对人物的认识很容易出现偏差,比如我经常把李白和杜甫的诗句弄混。是心理作用吧,认为潇洒旷达就一定是李白,哀痛深沉就一定是杜甫。当我看到“点水
蜻蜓款款飞”这样的句子竟然署着老杜先生的名字,那惊讶还真不是三两句能说清楚的。
我总觉得他只应感叹“月是故乡明”,只能去为“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伤感。或许还有,为“庾信文章老来成”而沉思良久。
老杜先生的诗里不缺少庾信先生的影子。
我对他没什么了解,去百度百科搜索的时候,看到一张青年男子图片,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平静下来想想,觉得如果把那个人当作青年庾信,勉强还是能接受的。
人,漂泊很正常。但漂泊成庾信先生这样,就让人有些唏嘘了。
我复制百科上的一段文字:
他自幼随父亲庾肩吾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侯景叛乱时,他逃往江陵,辅佐梁元帝。后奉命出使西魏,在此期间,梁为西魏所
灭。北朝君臣一向倾慕南方文学,庾信又久负盛名,因而他既是被强迫,又是很受器重地留在了北方,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为骠骑大将
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侯。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南方。所以,庾信一方面身居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受皇帝礼遇,
与诸王结布衣之交,一方面又深切思念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怨愤。如此至老,死于隋文帝开皇元年。
我很欣赏那一句:他既是被强迫,又是很受器重地留在了北方。
声名显赫,落得这般境地;却又因处境悲凉,文章流传千古。好像塞翁失马的轮回,可以说是祸福无常,却多少有几分悲怆的无厘头成分,叫人笑也不是,哭也不
是。
庾信先生的文章,也是前后风格变化巨大的。先是冶艳,后成苍劲。
杜工部还有言:“赋到沧桑句便工”。
老杜先生自己怕也是因赋到沧桑,牵动身世感怀,才能吟咏那些诗篇的吧。
庾信先生早期的文字,内容多是女子的相思,音韵优美。我不得不承认,对于男人们写思妇诗,我一向是哭笑不得的。即便知道他们可能是以美人喻君王,感叹自
己怀才不遇,心里也一直觉得别扭。什么香草美人不香草美人的,听起来的确很雅,仔细想想就依然感到不舒服。但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写了很多让人为之痴狂的句子
。比如“杨柳千条尽向西”,比如“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于是又想到李煜,跟庾信先生相隔四百多年,遭遇却有相似之处。
从他的诗文里找女子情思其实不算容易。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帝王式的骄傲,他的文字即便是写女子,也大多是以男子的视角去看。不过这倒让我颇为欣赏。
李煜其人,我没必要多说什么。会识字的国人基本都听说过他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的身世和他的情史,也被人议论得滥了。
我就没同情过李煜,尽管我曾经一度沉迷于他的词。
作为君王,他是不合格的。文采,做君王可惜;能力,做君王差得远。
我曾经跟朋友议论过,我说:李煜这种人,有些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意味。文章成在赤子之心,国家丧在赤子之心。但是,如果没有倒霉的李煜,就没有现在我们
口中辉煌的李煜。
对庾信先生的文字,我也是这个评价。
没有磨难,就不会有他的暮年诗赋动江关。但是真能选择,他们还会不会愿意承受这诸多苦难?
我从前一直认为他们不会答应,但今天不同。
我好像才发现,人是习惯吃苦受难的动物。可能就是因为都知道不会一帆风顺吧。逆来顺受的,不光明星们能数从小到大受了多少苦,我们普通人也可以。说出来
可能真的让人惊讶,但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并不会觉得万念俱灰。常常是转过身,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们是感情细腻深沉,不易排解的人。或许只是不能看开,又或者不敢看开,生怕明白素来珍视的东西原来单薄如纸。
前段时间读一本书,书是久负盛名,可我看下来就有一句印象格外深刻:人,合眼耳口鼻,成一字曰苦。
本就是苦的,习惯了,便不苦了。
因而我不喜欢看人反复渲染自己的离愁别绪。很容易想到祥林嫂,她把心里那么深的痛苦挂在嘴边,久而久之也成了别人的笑料。我是个偏执狂似的人,从来不愿意把自己的伤疤揭给别人看,宁愿都藏着掖着。想想挺假挺虚伪,但在周围人看来可能是坚强。
很推崇紫华金梦的一句话: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我把难过隐藏得更深,本来就无所谓坚强。
因而我不能说庾信先生和李后主是不坚强的人,只能说他们毕竟还是文人气多了。但转念一想,现在的我们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我们的世界更加物质,我们更加理性地思考问题。结交一个人,经常考虑他身后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奉承之类也渐渐多了起来。好像已经习惯去从别人身上谋求些东西,而不仅仅是精神鼓励和安慰。
写到这里,我有些后怕,真的。
我很少看穿越文,因为知道不现实。就算通过追回光速可以看到从前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就让一个大活人在古代继续活吧。但是我又很羡慕那些穿越故事的女主角——穿越到后宫然后勾心斗角的除外——羡慕她们可以回到那么一个澄澈的时代,天是蓝的,水是清的,人心是干净的。
有同学问我,心目中的美人标准是什么。我回答说:气骨清如秋水,肝胆煦若春风,最好还有一笔好字。她连连摇头,说这样的人在现代社会怎么可能找到。
是的,找不到了。我只能寄托文字,去虚构这么一个美人。所以有了江南客和蒺藜,有了我构思中的高自远。
我竟真的羡慕起庾信先生来了。他虽受磨难,虽孤苦伶仃,但毕竟还曾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感受到异国给的温暖。而他的故乡,他的魂梦所系,也始终没忘了他。
相比李煜,他很幸运了。相比杜甫先生,他俩都幸运得多。起码,他们不曾终生漂泊。
说着很雅的漂泊,谁明白置身其中的不堪。
三
千年义山,五百年纳兰。看到这句话,一定有人要说:纳兰哪里不好了,你这么贬低他。首先我要声明,这不是贬低。真正能百年的本就是少数,何况五百年。
——不过,在我心中,义山高于纳兰,这是真的。
我不能说我不曾为纳兰着迷。
我喜欢文武双全的男子,而他无疑是的。如果大明的灵气孕育了一个唐寅,那么整个清初的才华汇聚在一起,倾注给了曹公和纳兰;清末的给了王国维,或许还有曾国藩。
人生若只如初见。说的好,传得广,我对纳兰也是,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纳兰,他是让人心旌摇曳的男子。
他的爱长久真挚,叫人心疼。而他的英年早逝,又叫人沉默。他的生命永远停在最美好的时候,又叫人羡慕。
读纳兰的《饮水词》,其实最大的感受是轻松,读起来轻松。
当然,这轻松不是指感情。纳兰的词用典并不多,即使用,也多是我们都知道的故事。
我读《滕王阁序》和《稼轩长短句》的时候,就被典故们弄得晕头转向,不得不去看我平常直接略过的注释。一看之下,行云流水的感觉就断了。到最后往往是磕磕巴巴地读下第一遍来,再看第二遍,方觉是好。纳兰词不会这样。
我读稼轩词,经常有感慨在胸中积郁,无可名状。廉颇老将,尚能饭否?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他的问句让我无言以对,只能提起笔来,抄在本子上,然后打个表示很欣赏的符号。总觉得这做法很苍白,却只能这么苍白着
。
纵然稼轩是我最欣赏的词人,也曾有平白如话的词句,读来始终没有纳兰词贴心。我想是因为我始终是个小女子,并不能有大丈夫郁郁不得志的痛苦。至于感情,有过与没有过经历,都是可以领略一二的。
照常理说,我似乎要把纳兰词奉若经典了。但是我欣赏的就两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还有人生若只如初见。
写情,尤其是写悼亡,我总觉得没有谁写得过元稹了。
苏轼的江城子固然也好,但若要念及王弗尸骨未寒之时他就新纳了小妾,不免让人觉得心里有个疙瘩。这种事情元稹也干过,并且他的始乱终弃更明显。所以反倒让我只注意他的诗,干脆把他这个人和他做过的事情都忽略掉。这样倒
是能专心地读诗了,但想想还是别扭。不禁庆幸:好在我当初读江城子的时候不知道那些个故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少人写专情用的句子,被一个最多情的种子写出来了。
真荒唐。像段正淳一样荒唐。
只是,他的词句依旧动人。在他之后,再没有什么悼亡诗词能跳出他的套路。
正题来了,千年义山。
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纳兰很相似。既然前面提到了纳兰,就没必要再扯太多。
他也有写情的锦绣词句。比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但,我说他千年,就因他的情不单单是一份爱。义山是个观赏自己心灵的人。
他不像王维一样,优雅得无与伦比;也不像李白一样逍遥,不像杜甫一样深沉,不像刘禹锡一样乐观,不像白乐天一样平易近人。与他相似的人,似乎只有几百年后的吴文英。
他的诗,经常让人叫好的同时也让人说看不懂。一首《锦瑟》,不知道有多少人发表了多少种议论。
我想,让人说不懂的有三种人。第一种故作深沉,第二种活得太过简单,被复杂的人看了,反觉得他是复杂的,第三种,自身复杂得无以复加。
第一种随处可见,第二种屈指可数,第三种往往生在帝王家。
他是第二种还是第三种,我说不清。
我常常由他的作品联想到玄言,然后把自己绕得云里雾里,最后仍是不懂。
因不懂而探寻,故而长久。
百年纳兰,其实是因为他太过单纯,一眼就见了底。太锐利的痛苦和太明快的感情,终究更容易淡去,只因从前太夺目,事后看去,才觉分外黯淡。就如初恋。
千年义山,因为他一直像是隐在青云中的山,让人看不到真面目。久了,就喜欢上这种朦胧。因是习惯了,故而长久。就如爷爷奶奶那辈人的婚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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