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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黑云密布,山雨欲来。热风不安分地卷过地表,空气中蕴含着大量的水汽。
天气预报说,今日会有大暴雨。迹部景吾坐在教室里,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指尖飞旋着笔,心与这阴晦的天气一样沉沉地坠着。
今早,网球部晨练结束后,迹部景吾才走出社办没两步,就见有栖川望月在不远处候着他。
“哟,这不是有栖川君吗?”迹部觉得新鲜:“对网球有兴趣了?还是想站到台前了?”
望月没有说话。
二年级教室与一年级不在同一楼层,迹部只在副会长室见过他。望月到那房间无非为了讨论‘业务’,迹部对他最大的印象就是“不加掩饰”——不加掩饰地表露内心之词、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满眼算计,甚至比他这未来的商人还要更加逐利。
迹部并不反感这份不加掩饰,因为这毕竟还算是坦率的一种。
今日的有栖川望月有些不太一样。他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紧闭了。他只盯着这位合作伙伴的眼睛,希望迹部能自己悟出来似的。
这算什么新型的故弄玄虚?
“你是为了昨晚那帖子的事吗?”迹部随意地猜测着。
“算是。”
“景子与你商量过,她遣你来的?”问完这句,迹部下意识地浮起一抹不快,撇撇嘴道:“不至于,她昨晚才和我通过电话,说今天去副会长室商议对策。”
迹部明了后半句在他与望月的对话中没有任何意义,只因为不愿认眼前这人好似比他与景子更加亲密,才硬是附上。
果然,有栖川望月蹙起了眉。
“难不成,是你有了对策?”迹部又猜道:“下午也一起来副会长室怎样?”
“果然不能指望你。”望月怨怼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这算什么?我怎么就变成了不能指望的人?’迹部心里也来了火,直到第一节课已上过一半的现在,这股气仍是咽不下去。
“迹部君,你来解释下这个语法。……迹部君,迹部君?”英语老师手里的粉笔豆蓄势待发,若走神半节课的这人不姓迹部,这粉笔豆怕是早已飞到他脑门上去了。
“在。”迹部敛了敛神,方寸不乱:“这语法共有四种用法,前两种口语对话中常见,第三种书面语会用到,最后一种,则只见于古英语。古英语是一种古老的日耳曼语言,有高度的屈折性。现代英语虽也是屈折语,但在演化过程中……”
他从课本内容讲解到语法分类,从语法分类引申到语言学上的演化。“回答完毕。老师,我说的对吗?”迹部优雅地微颔下首,班里同学早已满面憧憬地望着他。英语老师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在课堂上叫他。
下了课,走廊上少见地传来阵叽叽喳喳,毕竟往日,这喧哗声大多只围绕着迹部景吾:“好俊秀的人啊!他是哪个班的?”“二年级的前辈,我听过他,好像祖上是贵族。”
听闻‘贵族’‘俊秀’这两个关键词,迹部剑眉一挑,也出了教室去。楼梯拐角处,有栖川望月正犹豫着什么,要进不进的,很是苦恼。
“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对我打哑谜。”迹部开门见山。
“你真的什么都没察觉到吗?” 望月抿了抿唇。
以问句回问句,这一套迂回可真有黑岛景子的风格。
“黑岛君身体不好,比你想象的还更要糟糕些。”望月终究还是坦率的:“校论坛那事,就别让她参与了吧。”
“你是个优秀的人。”他说:“你一定也做得到。”
“身体不好是怎么个不好?比我想象的还糟又怎么说?”迹部问。
有栖川望月没再回答,灵巧地绕过走廊上密密麻麻的学生,回自己的楼层去了。迹部跑去景子所在的C班,里面空无一人。“C班这节是化学课,都去实验室了吧。”见他张望,D班学生告诉他道。迹部立即给她发去消息:“你生病了吗?”
没有回复。
直到又一节课结束,直到上午的课上完,直到午休结束,仍是没有回复。迹部太阳穴的血管不安分地鼓动了一下:‘好嘛这个女的,现在摆谱真有一手。’
直到半个多月前,黑岛景子都像住在手机里,向来秒回信息。大概到他们夺了经济大权那时间之后,再给她发信息,就很难等到人了。上午消息下午回,下午消息晚上回,后来迹部也不愿再费时间,有急事宁愿打电话。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迹部打开聊天框,最后一条记录仍是他发出去的。
这着实很让人不爽。
现在这个年代,谁能一整个午休都不看手机?她也并不是那么忙的人吧?摆明了不想给他回,拖着罢了。迹部回看了这半个月的聊天记录,都十分简短,最多不过两句话。他也没喋喋不休,在黑岛景子不愿打字时还一个劲地消息轰炸吧?更何况,至少在他看来,这姑娘还是很愿意和他交流的。
‘总不至于是欲擒故纵。’迹部忽地发散出一种奇特的思路:‘如果是她的话,没准还真有可能。’
‘这倒是让人开心’。迹部景吾嘴角都禁不住上扬起来,笑了两下后,又猛地回过神来:‘……有什么好开心的!都是初中生,懂不懂学业为重?’
今下午见到黑岛景子,他必要教教这姑娘什么叫通讯礼仪!
黑板右下角的课表上,今下午第三节是与C班共上的体育课。迹部景吾端了副严肃的表情,盘算好了要怎么教景子做人。
操场上,并未见到黑岛景子。
毕竟人群中的景子总是没什么存在感,迹部怕自己看漏了,来来回回扫着C班的队列,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迹部殿在找谁!?会不会是我?”“快省省吧,一年级之光还轮得到你打主意?”女孩子们彼此调笑着。
这次,那形单影只的姑娘连影子都找不见了。迹部不愿在这节点听到‘一年级之光’五个字,啧了一声,也不再去望那边了。
天色暗到像入了夜,狂风呼啸着,树叶被卷到空中,还不及打个旋儿就飞远了。闪电破空,紧接跟来一道炸雷,这场暴雨,终究是要下了。
两个班的学生各是回去自习。三个周后就是期末考试,冰帝中等部期末成绩的合格与否影响到直升高中,没有人敢怠慢。
除了迹部景吾。
日英双母语,加之有阅读的好习惯,初中水平的国文与英语对他来说太过简单。本身长于理工科思维,数学与物理等也不在话下。
他又忍不住想起黑岛景子的事。
“请假了吗?”迹部拿出手机,又在对话框打下这四个字,临到发送时,手指却像与屏幕犯了互斥,怎么都按不下去。那句“你生病了吗?”到现在还没回。少年人那没用的死要面子这时候不就来了?哪怕对象是黑岛景子,迹部也不想和上赶着似的。
话虽如此。
他离开了位子,径直往教师办公室去了。
“老师,我想核对下今天的请假记录。”“哟,迹部君。这不是风纪委要做的事儿吗?”C班班主任打趣他道:“副会长也挺不容易,什么都得管。”
老师不是菅野明,也没有恶意。迹部只回说:“没什么容不容易,职责罢了。”尽管他此次用这‘职责’,只为找那个特定的人。
今天的请假记录,是一张白纸。
他转去体育老师的办公室。
“迹部君,没回去上自习吗?”“我刚才看C班人数好像不齐。”
“到底是一年级的新星,哈哈哈”,体育老师笑道:“你可真够仔细,确实,黑岛景子去医务室了,就她不在。”
……
黑岛景子躺在一片花白的世界。
她有些撑不住了。头是晕的,全身脱力,手脚颤抖,后背汩汩地冒着冷汗。校医说她低血糖,给她挂了瓶葡萄糖,让她且躺着好好休息。
‘应是吃的太少了吧。’景子很知道原因,可她的食欲,早已不是大脑能控制的了。校医室的床比有栖川家的破木板子舒服多了,但躺在这里,她也仍旧没有半分困倦。
身体各部位都警铃大作,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死。
“请问,有没有什么能助眠的……药?”景子试探着问校医。“你怎么了?”校医立即提防起来,满面狐疑地扫视着她。家庭条件是能维持冰帝学生间人际关系的重要指标,虽不致发生校园欺凌之事,景子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赶忙借口困了圆了过去。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迹部景吾早已是你逃避现实的工具了”“我胡说还是你胡说,你比谁都清楚”“正是因为我比谁都懂你”“黑岛景子,你看看你自己!”
望月的声音环绕在她的耳边,挥之不去。这些话不间断地重复着,不断地在颅腔中四处碰撞着回响,回响与回响交错,又捻合成更大的声音。
实际上最近几日,景子已经彻底与睡眠告别了。她也曾背着望月,偷跑去药店想买点安眠药。可没有医生的处方,自然是买不到的。距那场天地巨变才过了半个多月,她刚换了一个手链,怎敢这么快再拿出其他首饰?吃穿用度,已无一不从望月处预支,景子实在无法再开口让望月带她去看医生。
利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直推开了医务室的门:“您好,一年C班的黑岛景子在这里吗?”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迹部景吾来了。
她的心忽然暖了。
景子好想叫迹部道‘我在这里啊,你能不能陪陪我呢?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坐在我身边,好不好?’
她好想示个弱,好想撒个娇,可黑岛景子最不愿让迹部景吾看到的,偏偏也是这副没用的模样。
毕竟对迹部而言,她并不止单纯是个女孩子。
她是军师,是合作伙伴,黑岛景子必须足够坚强,才配得上迹部景吾的宏愿。
景子缩进了被子里,尽管她知道,迹部总是会找来的。果然不出半分钟,脸上的被子就被掀开了。
“你倒不怕缺氧。”
“你倒不怕我没穿衣服。”
“在、在校医室睡觉还用得着换衣服?”迹部的脸刷地绯红:“还能诡辩,看来也没病得多厉害。”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你的手机呢?”迹部反问。总是被景子迂回着问题,现在,他也要试试这种溜着人打转的感觉了。
“这,我……。”景子语塞。
为了节省话费,景子只在特定的时间段才打开网络。这话当然不能告诉迹部。想来是又没回他信息,迹部憋着气呢,接下来免不了要指导她一番通讯礼仪。
“这是在挂什么?”迹部研究着铁钩上的玻璃瓶:“……葡萄糖?”
“我犯低血糖了。”
“中午没吃饭吗,吃了什么?”
他只是很随意地问道,但景子做不到对迹部撒谎,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硬把话题带回最开始:“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所幸迹部并没深究,答道:“有栖川特意找来告诉我的。”
景子骤然弹起。
“你这是怎么了?针头还扎在里面。”迹部轻抬起她紧攥着被单的手。
景子脸色刷白,震颤着声音:“他、他都说了些什么?”
迹部第一次见景子如此不安!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解读过分,总觉得她的眼神里塞满慌张,慌张下藏着惊恐,惊恐到在他掌中的手心都渗出了薄汗。
“只有这些。”
“真的没有别的了吗!?”她哀声问迹部道。
“我不会瞒着你的。”迹部顿了顿,换了个更合适的说法:“我什么都不会瞒着你的,什么都不会。”
‘你也无需瞒着我’,他把这暗示藏在话里。
迹部景吾知道,黑岛景子听得懂。及到现在,再是迟钝的人也会明了景子与望月二人藏了些什么,但只要景子不说,就只能还按作‘隐私’。迹部不确定这事儿有没有严重到他必须插手的程度。
景子没有回答,但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不会回答的。
迹部换了个方向,虽然这问题他也一直很想知道:“你与有栖川望月是什么关系?”
“雇佣关系。”
“雇佣?……哈哈。”迹部失笑:“不至于吧,连‘朋友’都不算吗?”
黑岛景子的表情一本正经,绝非在开玩笑。这倒是件怪事。两个自小学就相处的旧识、能完全信赖到托付绝密任务的合伙人,若说以金钱相识,断没有什么问题,但若这么多年都以金钱相知,只在需要时召唤出来当工具人?……那有栖川望月怎能早他一步知道景子身体不好,甚至还特意来告诉他?
“因为他是个唯利是图的人?”迹部只能无端地猜测着:“但他其实很坦率,而且很喜欢你,不是吗?”
“当然,这个喜欢不是那个喜欢!你、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连忙找补。
“望月说,朋友间不该有金钱上的纠葛。”景子回答他道。
“你认同吗?”
“我认同。”她甚至没有犹豫。
“金钱有重要到不能介入朋友关系的程度吗?”迹部深是不解:“钱是拿来用的,拿来用的就是工具。本质上,它与螺丝刀扳手锤子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才看起来格外重要。”
“钱并不单指物像化的钞票。”景子认真道:“金钱代表着物质层面的意义,而朋友关系是情感的缩影。掺杂着物质的情感不会纯粹,朋友,就不会再是朋友。”
这真是可爱的话!
“你,……是不是还没长大?”
迹部愣愣地盯了她几秒,随即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抱歉啊,是我忘了。忘了那个无所不能的战术天才黑岛君,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姑娘。”
他笑着凑上前来,贴景子极近,揉乱了她的头发,又忍不住捏上她的面颊:“世界上哪儿有非黑即白的东西?”
“如我刚才说的,金钱只是工具。”迹部说:“人拥有情感,人驱使工具。工具和情感对人的意义完全不同,二者从不冲突。能力与感情范围内,用工具为情感增色,并没什么不妥。我不会因工具否认自己的朋友,也很乐意用工具帮助我的朋友。”
景子不语,只沉沉地低着头,额前的几缕碎发遮住了她的面庞,使迹部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会不会太过严肃了?’迹部想:‘本是来探病的,怎么就说起这些枯燥的大道理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换了轻快的语调:“虽然大爷我也与你同龄,但成长环境在,认人还是准的。你我都算不上有栖川的大金主,若他也只想与你有金钱交易,又何必为了你特意来找我?”
“所以啊,景子。”迹部捧起她的脸:“所以如果你真的直到现在都觉得有栖川只拿你当金块看的话,我建议你,还是与他道个歉比较好。”
一丝红晕浮上景子惨白的面颊。
只是她与他都说不好,这份绯红,对的是眼前人的人,还是对眼前人的话。
*
没人比黑岛景子本人更能感受到望月对她的好。许在一开始,有栖川望月真的是拨弄着小算盘,可十几天后的现在,他瞳中那些算计已尽数消失了。口口声声说要算钱,他从未真的记上账本。望月不曾碰景子带来的珠宝。他对自己的饭菜从不上心,却尽力为她搭配营养餐,不然黑岛景子本人,早就该躺到医院而非校医务室了。
望月的行为当然有情感的维系。景子明白,这情意,也足够被称作友情。
可人生在世,都背负着或多或少的责任,责任或大或小,又潜移默化地影响回人生的走向。
有栖川望月作为全家的希望降生,只要他赚的钱不能让家人满足,就要想方设法地拿自己去换钱,他必须要找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结婚,这条命才算有了用处。黑岛景子身负重债,前路未卜,家仇的苦痛成了打进她膝盖里的钉子,每走一步,都拖着血淋淋的猩红。
在这二人目力能觑的未来里,注定没有对方的容身之地。景子与望月正是太清楚这一点,才硬把金钱横亘在两人中间。承认了是朋友,就要并肩而行,共同面对困境。可绝境中这二人都无自保之力,又以何去携手对方?
所以景子在谈论这话题时,从最开始,就更多地在她与望月的身份上,套入了她与迹部的影子。
迹部景吾说,金钱不过是一种工具,他不会因工具否认朋友,也很乐意用工具帮助朋友。可帮助讲究有来有往,有来无往的帮助就成了另一个词,叫做“恩情”。
景子了解迹部对她的重视。
望月说的是对的,迹部景吾不缺钱,只要她开了口,一切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他会还清景子的债务,负担起她的学费,让她住舒适的房间,吃合口味的饭菜。黑岛景子错乱的人生会被重整,可这一切,她只能单方面去接受,无法给迹部些许偿还。
这样不平等的二人,还怎配叫作朋友呢?
既然不是朋友,黑岛景子又怎有底气要迹部伸出援手?
问题从来不是“和迹部要钱的话他一定会给你”这么简单。施恩者或许只觉得自己做了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受恩者的心境却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黑岛景子明白自己与迹部同样没有以后,却也想在能与他相处的最后时日继续比肩而行。
*
迹部仍捧着她的面颊,探着掠过她瞳底的思绪。景子紧咬着唇,眼泪差点滚了出来。他与她那么近,那么近,近到景子可以闻到他身上沉稳的木质香气,与之前他给的那方手帕一样柔软又让人安心。
这会不会,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
她忍不得了,也不想忍了。“我想睡觉。”景子咕哝着声音道:“你能不能就坐在这儿?只要今下午就好,能不能陪在我身边?”
迹部怔了一下,道:“好。”
“不会太久的。我定个闹钟,一定赶在网球部训练前醒来。”景子才拿起手机,迹部就抢了去,硬把她按躺在枕头上:“答应你的是我,网球部部长是我。大爷我自会安排好接下去的事,不需要你顾虑到这种程度。”
“好。”景子合上眼帘,未及五秒,她又睁眼道:“能坐得再离我近点吗?”
“这是在撒娇吗?”嘴上揶揄着,迹部又往里挪了挪:“够近了吗,还要多近?”
“那就请再握住我的手吧。”景子说:“就当我是在撒娇好了。……拜托你,景吾。只在这张病床的帘子里,只在今天下午。”
‘你随时随地都可以依靠我。我不会拒绝,只要是你的请求。’虽把这想法烫烙在脑子里,迹部却开口道:“谁准许你叫本大爷的名字了?”
“可你一直叫我景子。”
迹部无可辩驳,只能拿空余的一只手又戳了戳她的脸颊:“校论坛那事,你就别参与了。”怕景子开口似的,他紧接道:“千万别再说职责义务这种了不起的词。我迹部景吾可是你认定的未来学生会长,担得起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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