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假太监的婚后生活

　　丰嬷嬷躬身回话，给出了个主意：“依老奴的意思，您只管在尹夫人面前提上一提，若夫人摆了明不愿，您便罢了，回头对万岁爷把情况一禀，万岁爷要是铁了心让您下旨，那错处可就不在您了。再退一万步说，若您提了次夫人的事儿，尹夫人大义明理，您便将人选抛出去，挑人的权力还在尹夫人手里捏着，到底纳或不纳，纳谁，还是夫妻俩自己关上门来说了算。”

　　所谓姜还是老的辣，醋还是陈的酸，这人情往来中的弯弯绕绕，不管多棘手，丰嬷嬷都能三言两语处理得水到渠成。

　　对丰嬷嬷的话张皇后深以为然，待翁月恒行了礼寒暄毕，该赏的玩意儿都唱了一道，张皇后眼角觑了一眼丰嬷嬷，长长的甲套轻轻刮过杯盖，试探着开了口：“尹提督家大业大，府里该料理的事儿定是不少，操持起来是要费心些。本宫挑了几个处理庶务极为得力的嬷嬷，这便领人来给你瞧瞧，若是有那么一两个看得过眼的，带回去助你一臂也是好的。”

　　翁月恒面露尴尬，在闺中时汪氏是教了她不少理账管人的本事，可她根本不敢跟尹振临开要管家的口啊，再说府里全是太监，她凭什么对他西厂的人发号施令。

　　丰嬷嬷垂手立在一旁，和张皇后一唱一和，“娘娘您是好意，可若是夫人不愿意，却碍于您的盛情不好推辞，您不是好心办了麻烦事么！”

　　张皇后哎呀一声，“瞧瞧本宫这事儿办的，嬷嬷说得有理，府里的庶务自然还是要你自个儿处置来得妥当些，横竖谁都是新媳妇坐轿头一回，练练也就熟手了”，说到这儿突然掩嘴轻笑几声，话锋一转，“别说你了，本宫刚接了这中宫之位时也是手忙脚乱，惹了不少笑话，好在宫里姐妹多，大务小事分担着些，相互帮持才走到了今日。”

　　翁月恒品咂出了张皇后的话中之意，极为震惊，普通小太监结伴儿找对食还得藏着掖着，到尹振临这个位置能光明正大娶夫人不说，竟然还有人上赶着要给他置次夫人纳妾室，真是怪事，平常男子纳妾是为了开枝散叶，替尹振临张罗后院儿是什么想头？

　　心里的惊讶是一回事，翁月恒却不敢堂而皇之违抗皇后的意思，万一尹振临也存着纳几房小妾的心思，听说她在皇后这儿明目张胆地回绝了，还不得气得揍她。

　　翁月恒敛眉颔首斟酌着回道：“娘娘说得极是，只是提督的性子您也明白，若是妾身自作主张挑了人进府，只怕是入不了提督的眼。”

　　瞧出翁月恒并不是深闭固拒的态度，张皇后大喜，连着数了八位姑娘，脸上笑开了花儿赞道：“都是秀外慧中的可人儿，本宫看了都喜欢得紧。”

　　能被张皇后提及的姑娘，必然家里都是愿意攀这门亲的，听着老爷的官职都是三品以上的衔儿，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多人都愿意把闺女嫁给太监做偏房，次夫人的名头听着跟夫人沾点边儿，实质上就是媵妾，想当初皇上下旨赐婚，汪氏还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的，合着这还是个香饽饽？是他们翁家鼠目寸光想不开了？

　　翁月恒屈膝叩谢，“娘娘费心了。妾身奶奶不喜宴席，纵然妾身闺中时与各位千金来往得不多，也听人说过这其中好几位姑娘的芳名，尽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娘娘果真心疼妾身，妾身代夫君先谢过娘娘美意，只是此事毕竟还需夫君抉择，还望娘娘宽宥些日子，待妾身回府探探夫君的意思再作计较。”

　　张皇后想趁热打铁再追两句。

　　参知政事家想将庶出的姑娘送进尹府，参知政事的亲妹子贤妃已经明里暗里来坤宁宫提过好几次了，今儿正好姑娘递了牌子进宫陪贤妃叙话，是骡子是马干脆领过来在翁月恒面前遛遛得了。

　　丰嬷嬷上前一步笑了笑，止住了张皇后的话头，“娘娘您瞧，今儿上的是兴化府进贡的选芽，您上回还说这味儿定然讨姑娘欢喜，这不，今儿正好派上用场。”

　　张皇后蓦地醒悟过来，这事儿急功近利不讨好，不如今儿先轻描淡写地提一提在人心里烙个印，他日再寻个由头将有此意的姑娘们全召在一块相看相看，能让人觉着还给留了缓和的余地，你商我量的，心里头也容易接受些。

　　张皇后抿了抿茶赞了几声，张罗着让翁月恒也饮一口，半晌才嗔笑一声，“你这丫头，本宫不过是随口与你说说罢了，又没下懿旨，谈不上什么宽宥不宽宥，倒显得本宫多事了。说到底这还是你们小夫妻俩的事儿，提与不提全看你自个儿愿意，本宫便不管那么多了。”

　　陪张皇后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局机锋，翁月恒走出坤宁宫时已是筋疲力尽，身上倒是不乏，就是突然用狠了自打出生就没使过的心眼子，累得跟打完一场仗一样，不妨被日头晃花了眼，抬手遮了遮眼睛。

　　一位内侍早已在坤宁门前等候，翁月恒认得他，早上送她出门时也有他，个儿不高，耳垂厚厚的，腰大十围，圆咕隆咚的长得像大肚弥勒佛，若是跑起来估摸着跟个球差不多，模样让人极易生亲近之意。

　　内侍咧着谄媚的笑，眼睛被肉挤成两条缝，还能瞧见其中闪着精明的光，朝她虾着腰打千儿，“干娘，我干爹有政务在身，先去司礼监了，事儿急没来得及知会您，让干儿子送您回府。”

　　翁月恒轻轻颔首，开口想搭话，可一句话开头总得称呼人家吧，看着这个比她还大上几岁的人，嘴里喏喏半晌，尝试了七八回，“干儿子”三个字都堆在嘴边儿了，就是没法往外蹦，只好为难地聋着眼皮，实话实说道：“公公，我实在叫不出口。”

　　内侍面不改色，依旧腆着笑哈腰接话道：“干娘叫不出口，那都怨儿子的不是。要不，干娘给儿子赐个名儿？今后您老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翁月恒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哪能给公公赐名呢。”

　　但凡宫闱里浸久了的内侍，都滑不溜秋跟油罐子里捞出来的似的，个个儿都说得比唱得好听，随随便便一开口就能跑出一整圈儿车轱辘来，只见他一甩袖子泫然欲泣，“哎哟我的干娘诶，您别看您挂着个干字，不瞒您说，儿子自打被家里送进了宫，和外头的情分就算是断了，尹提督就是儿子的再生老爷，您就是儿子的再生奶奶，跟亲生的没差。您说，亲奶奶给儿子起名字，是不是天经地义？您老要是给赐了名字，那全是儿子修来的福分。”

　　听着他越说越没谱，好像再不叫他干儿子还心里亏欠了似的，翁月恒赶忙打断他，“还没请教公公尊讳？”

　　内侍拱手答道：“不敢当干娘一声尊讳，儿子姓曹，贱名忠腾。”

　　翁月恒哦了一声，暗自琢磨这给这位大龄干儿子起个什么名儿才好，“原来是曹公公。”

　　曹忠腾嘴一撅，胖乎乎的肉脸上堆出了几条褶子，看上去委委屈屈的，显得尤其憨态可掬，“干娘可是瞧不上儿子？”

　　翁月恒嘴角一抽，忍不住扶额，决心不能再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了，只好连声催促道：“我们快些家去吧。”

　　曹忠腾嗳一声，翻身骑上马，回程照旧走千步廊，曹忠腾敲了敲车厢，指着东边一间廊庑，“干娘，这儿就是干外祖父上职的地界儿。”

　　干外祖父不就是翁家老爷么，翁月恒急忙打起帷裳，遥遥只见连绵的廊庑，皆是连檐通脊，檐下挂着大红灯笼，远处看去仿佛连成了一条红色的纱河，身着各色官服的人匆匆忙忙地在纱河中进进出出。

　　伸长了脖子望了很久也没瞧见老爷的身影，翁月恒面带失落地放下帘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探出头来问道：“那夫君也在此处么？”

　　曹忠腾摇摇头，“干爹现在人在司礼监，属于内廷十二监。从您老方才过的坤宁宫再往北，出了玄武门再过北中门，东侧夹巷里过了尚衣监便是了，对着司设监、针二局和酒醋面局，您下回去看干爹的时候就知道了，地方好找着呢，准错不了。”

　　翁月恒原先在闺中听说西厂早已压过东厂一头，好奇打探道：“曹公公，听说历来提督东厂的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一直笑眯眯的曹忠腾变了脸色，面上一哂，十分不屑，“现如今自然也还是，可那有什么用，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没人哪！这么大个缺儿谁来顶？大小决策谁来拍板？不还得靠干爹么。干娘，儿子实话跟您说吧，东厂的辉煌时代早就过去啦，现在就冯怜纪那帮子眼大肚皮小的，早就不顶事儿了。”

　　翁月恒低下头，低声喟叹，“那夫君两头顾，岂不是遭累么？”

　　“可不是！要不万岁爷能那么信任干爹么。干爹能人多劳，一个月里有一多半儿都歇在后头的西上屋里，夜夜挑灯过三更，还是儿子劝了再劝才肯去歇息，丑正二刻敲了四更梆子就又得起身预备上朝了，对自个儿那股子狠劲儿您是没见过。唉！儿子看了也心疼，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曹忠腾骑在马上，忽然转头觑了觑翁月恒，嘻嘻一笑，“现在可好了，有了干娘在府里盼着，干爹必然下了职就着急忙慌往家里赶，再不用担心喽。”

　　为了方便和曹忠腾说话，马车的华锦帷裳早已被吊着菩萨石的绑球卷起系在车厢一侧，翁月恒半倚在坐榻上就能窥见一小片四四方方的湛蓝穹苍，天空又高又清朗，飘着几朵肉乎乎的云朵，尘埃在金色的耀光中翻滚浮游，就只是这么看了一会儿，连人的心境都不知不觉开阔柔软了起来。

　　尹振临从小没父没母，这么多年茕茕而立的，可怜见儿的，若是自己能带给他一两分家的温情就好了。翁月恒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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