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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是荒凉的,贫穷的。那两间破草房子,乃是六七年所在生产队抽调了几个劳动力,用破大车从田野里运来了黄色的泥土,然后掺和上一些烂草,和粘了,砌起来的。那屋梁条子是从南乡里弄来的二十根碗口粗细的早已经风裂了的破毛竹,房笆是高粱秸的,上盖是茅草加麦秸草的,咋一望去,就象一个耷耷拉拉的矮个子老人的头上胡乱地扣了顶不像样子的破旧的草帽。东壁厢是一间极矮的还不到四平方米的用手腕子粗细的木棍作骨架再用麻绳连接起来的更不像样子的小厨房。
家,就是这样的家。四壁空空,倒挂了不少灰尘。屋内确乎没有什么东西,就连破衣裳也是不多的几件,更不用说大的小的粮囤了。即便有两个坛子盆子的,也都是空空的。
家,就是这样的家。
他离开幼年的乐园,知识的圣地,走进了这个家。
不过,家还是温暖的,不管怎样说,他是离不开家的。家中有生他养他的父母。
为了寒贫的家,为了穷苦的生活,他过早地参加了生产队里的劳动。
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唧唧的几声哨子响,把社员们从睡梦中惊醒,那原来是黑脸大叔吹响哨子,催社员们上工了。烽一咕噜从土坯床上翻起身来,穿上单薄的衣裳,与大人们一起去上工。工地就在打谷场旁边,当时人们称打谷场为稻场,那边又有几间土坯房子,是生产队里的仓库房。仓库房原来是公社所有制下盖起来的玩意儿,就称社房或者是社屋。社屋包括生产队里盛放粮食的仓库、养牛的牛屋、堆放叉、耙、扫帚、扬场锨的小仓库,还有养牛的二哥的卧铺,其实二哥的卧铺是用大土坯砌在牛屁股后面的,当时人们称二哥是“喂牛的”。
烽的肩上扛着铁锹,刚到稻场的边上,迎面就碰到了二哥。因为天还没有大亮,就见二哥使劲地把两眼揉了几揉,盯盯地看了他一回儿,才终于认出他来。就听二哥他拖了一种极其惋惜的声调说:原来是大学长呀!咋啦?上学不好?要回来挣工分吃饭啦!傻了!挣工分吃饭,不好吃呀!啧啧啧!二哥吧嗒吧嗒嘴皮子,就去给牛弄草料去了。
工地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副队长三叔正在点上工的人名,叫:“点工”,要看谁上工迟了,或者是缺工了,缺工就没有工分,迟到就要倒拔工分。于是,社员们就把稻场边沿的从那两只大粪坑里早已经扒上来的烂泥粪运到社屋那边去,与从牛屋里弄出来的牛粪掺和在一起,后来再翻几次,沤一沤,待到秋后,再把它运到各个地块里,正好肥地。妇女们就用荆条编的粪笆子来挑烂泥粪,待到那双肩头磨疼了的时候,就嚷着要与挖锹上土的男人们换一换活计干,于是,男人们便接过担子去挑烂泥粪,妇女们便来用铁锹上烂泥粪,只有副队长三叔没有去调换,他仍然在挖着铁锹,头也不抬地对烽说:大侄子,你千万不要去挑那烂泥担子,那活儿太重,你的身子嫩,骨头软,俺们爷儿两个就挖锹罢!
烽发现三叔真的一直没有去与妇女们对换挑担子,他一直在挖锹。终于有人提意见了,你听,那位金姐正尖着嗓子喊道:不管!不管!三叔不好,孬,你身为一队之长,却偏拣轻活儿干,你说,你这是啥作风?
却见三叔停下手来,双手扶住了铁锹把,许久,他才慢声细语地半真半假地回道:咋啦?亏了你金姐啦?你拖拖拉拉的,半天没踩死一只蚂蚁儿。天没亮就来上工干活,现在太阳升得老高了,你还没有挑够三担子沟泥粪。我虽然在挖锹,可我一直也没有闲着呀!你们凭良心说句真话,我干的活儿少吗?
社员们见闹出真格儿的了,便不再言语,一时间加紧干活。远房二婶就说:算啦!算啦!你看你三叔咧,都是那么大的个人儿了,还与小孩子一般见识,不值得!她又转脸向金姐道:小孩子家的,懂个啥?还不快去干活!像这个样子,影响多不好!
金姐反而生气地嚷嚷道:咋的啦?人家一个堂堂的一队之长都不怕什么影响不影响的,我一个小社员还怕个啥?她说罢,却把担子往地上一摔,慢慢腾腾地向社屋后面走去了。远房二婶问她哪里去?她却头也不回的道:咋啦?人家去拉屎还不行吗?
后来一个时辰都过去了,也没见金姐回来。三叔用右手拉着铁锹向烽靠近了一些,低声向他道:大侄子,你可看见了吗?还有一泡屎能拉一个时辰不完的?你是大学长,比我们有知识,有见识,你说,你们那书上都有一泡屎一个时辰拉不完的吗?
烽茫然地看了三叔一眼,低声回道:小声点儿,三叔,让人家听见了多不好!
却见三叔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烽都已上了好几担沟泥粪了,却见三叔双手扶住铁锹把,一直没动过。烽只累得一身臭汗,气喘吁吁。远房二婶见了,却早已是有些不平了,她向烽说应该歇回儿,别总是眼皮子不活,死心踏地地去干,累坏了身子骨,也不会有一个人去说你的好。这年头,英雄模范是万万使不得的。人家副队长的眼皮子是活着呢,你们小孩子家理应该学着些儿才是,不然,对不住自己的那副身子骨,对不起那几份工。远房二婶原来是没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却是意味深长极了,让烽这个“大学长”一时听不甚懂。他却忽然发现了只从上工以来,那个副队长三叔一直也没有自己这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孩子干的活儿多。但是,三叔的工分却是比任何人拿得都多。
烽搞不懂生产队里评工分到底是根据一个人的个头呢还是根据一个人的年龄呢?他搞不懂,他只知道:生产队里的男劳动力一日的工分是10分,妇女们是7分,而他自己哪?三叔说他还小了点儿,嫩了点儿,就给他评5份工。几天后,他终于觉得三叔给他评5份工是太不公平的事儿,虽然他只有十四岁,但他干起活来不藏奸,不耍猾。他清楚地知道,他每天都要比一个堂堂的副队长干的活儿多。后来,他终于在工地上当着社员们的面向副队长三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生产队里是不是可以把他工分向上提一提,就像妇女们的一样多,7份工也好。于是,社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起来,有说该给烽重新评工分的,有说只有朝后考虑看的,也有那说话模棱两可的。三叔却一直是沉默不语,后来他仍然用右手握着铁锹把挪到黑脸队长的老婆的跟前,鬼鬼祟祟地低声嘀咕了好一阵子。却忽听金姐尖着嗓子喊道:哎,哎,囗囗语录:要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却将社员们吓了一跳。却见副队长三叔白了她一眼,什么话儿也没说,便去慢慢地挖土上担子。就又听见金姐尖着嗓子高喊道:是应该重新给俺兄弟评工分。你们看一看人家干活的态度和劲头,那么多的大老爷们儿,哪个比得上!
副队长三叔终于说:给烽重新评工分不是不可以,只是因为他太年轻,恐怕社员们不同意。金姐却针锋相对地说,看哪个社员不同意?但是,不管怎样说,烽的工分终于还是没有评上去。
后来,金姐与远房二婶好几次低声对埋头苦干的烽说:你看不见别人咋干的活吗?烽听了这话,误以为自己干的活还不够好,于是,便比前更下劲地干起来,只气得金姐突然尖着嗓子对他喊道:实眼子人!你就看不见别人咋干的活吗?
烽终于极其难为情地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去看大家,却见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懒懒散散的,哪里还像个干活的样子?好像是几日没吃一顿饭儿似的。接着,他又发现金姐不止一次地向那社屋后面跑,而且每跑去一次就不止是一个时辰。后来,他却发现远房二婶也跟着向那社屋后面跑,其他的妇女们也就跟着向那社屋后面跑。烽奇怪地发现,还有那些大老爷们儿一个个的耷拉着脑袋也要适时地向那社屋后面跑去抢阵地。是的,烽想,人,只要干活,就得吃饭。饭,只要吃下肚,就得拉出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人却都偏偏要在上工的时候才拉屎呢?而且,一拉就是那么长的时间呢?
后来金姐见烽总是那么实实在在地干活,便好几次叫他歇下来,他总是不听,金姐恼怒地向他道:人家都能去那社屋后面拉泡屎,歇息一回儿,你就不能也去那里拉泡屎,歇息一回儿了吗?
烽看了看那些剩下的活计,不由叹口气道:大家都甭偷懒,齐心地干,这些活儿要不了多久就能干完,干完了,都各自回家里去歇着去,岂不是好!
这时,社员们听了都笑了,便连副队长三叔听了也忍不住笑,只笑得烽有些儿莫名其妙。
终于,烽觉得三叔亏待了他。凭他劳动的效率,他应该拿10份工。他拿10份工,亏不了自己,也亏不了别人,更亏不了副队长三叔。但是,三叔那张土里土气的不冷不热的脸,却终于让他看惯了,看够了。后来,不到不看他不可的时候,他是不在轻易去看三叔的那张脸。
终于,烽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垂着头,慢慢悠悠地向那社屋的后面跑,当他来到社屋的后面时,却见到处都是风干和尚未风干的人的大便。东地里的小婶却不叫它大便,她偏叫它是秃尾巴狗屎。还有很多处印花似的尿痕。烽见了这种景象,不由早是皱紧了眉头,他那已过直肠将近□□的大便,却是不觉不由地畏缩回去了,同时,烽也畏缩了。他想,他一旦抹过社屋的墙角,便会有很多双深邃莫测的眼睛盯着他看,透过他的衣裤,会赤裸裸地看见他的下身和内脏,怕死了,他这时怎么也走不出社屋的墙角去,他再也不敢走回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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