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

　　左相谭府，位于内城兴庆街与永靖街交界处，是一所四进大宅。正门匾额上“本固枝荣”四字乃是魏永帝亲题，辉煌气派。

　　自前门而进，便有一汪湖水绕院而过。谭元贞一路带着李焕穿过游廊花圃，到了外院居所，风来居。

　　谭家人口简单，谭颂霖只有正妻方氏和一个妾室卫氏。方氏育有嫡子谭明辉和嫡长女谭明昭，卫氏育有庶女谭明婉。三个子女尚未成家，谭老爷老夫人又已离世多年，即便算上奴仆谭家人也不多。

　　“闲庭，你便暂在这里住下如何？”东厢房布置地十分简洁大气，屋里还透着一股松木香，清心凝神。

　　“元贞费心了！”李焕无甚行李，只有随身换洗的几件衣服并几本书由方实拎着。

　　“在这儿不用拘束，就当是归家了。”谭元贞今日很是高兴，他早想给父亲母亲引见李焕，只不过一直寻不到机会。

　　“你先休息一下，母亲现下有客，待晚点我带你见她。”

　　“好！”

　　随后便有一个婢女进来笑盈盈地道：“李公子安！奴婢是夫人身边的丫鬟芷儿，夫人现下有客，特地让奴婢送来些点心。夫人交代万望公子莫要客气，只当在自己家一般自在才好，您有什么需要，只管跟奴婢交代！”

　　“李焕谢过夫人！”李焕一拱手道。

　　无华居，婢女捧着谭明昭细嫩修长的手，细心地帮她修剪指甲。旁边小几子上放着捣碎的凤仙花汁，因加了其他颜料，颜色看起来有些怪。

　　谭明昭斜躺在贵妃榻上，手里翻着书，慢慢嚼着一颗凤尾果，这是母亲一早着人送来的，鲜甜得很。

　　“阿昭可真惬意，看的什么？”谭明辉一进来便看到妹妹自在的样子，歪过头看一眼书名道：“陈郡风物志？妹妹怎么想起看这本？”

　　“哥哥回来了！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谭明昭并未起身，只扬扬头示意让他坐下。

　　“是吗？我听闻母亲近日和陈郡谢氏家主夫人书信频繁，不知是何事？妹妹可知道啊？”谭元贞在椅子上坐下，笑嘻嘻的侧头问道。

　　“左不过儿女亲事罢了。”

　　谭元贞一噎，阿昭还真是没半点女子的娇羞矜持。谭明昭受母亲方氏熏陶，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只知脂粉女工，琴棋书画样样通晓，谭明辉一向偏爱这个妹妹。二妹妹明婉也不错，知书达理，不过不似明昭这般对他脾气。

　　谭明昭生的明眸皓齿，正应了她的名字，如朝阳般明媚耀眼。一双杏眼大而明亮，挺翘的鼻子，一张精巧的鹅蛋脸，衬得五官越发精致。她已及笄，一半长发盘起发髻一半披着，发间别一支海珠玲珑八宝簪，簪尾添了一朵绒花，红得耀眼，碧玺鸢尾耳坠印的细白耳垂上的绒毛清晰可见。脖颈上一只云纹足金项圈，赤色织锦裙外罩云州产的霞雾纱，整个人明艳俏丽。

　　“你可知相看的是哪位公子？”

　　“哥哥这般好奇，何不去问母亲！也不知这二月末哪来许多花好赏？今日约张家小姐，明日约李家小姐，想必往来之间哥哥的如花美眷就快定下了，在此先恭喜哥哥了！”谭明昭从书后探出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谭明辉。

　　“什么张家李家，母亲……”

　　“总之不是叶家！”

　　“哎，昭儿，哥哥先走了！”谭明辉说着忙往外去，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道：“对了阿昭，今日哥哥邀了友人来咱们府上，便是我常提起的李焕李闲庭，晚饭时我会带他拜见父亲母亲，你可要来？”谭家日常用饭也就一家四口，妾室卫氏和二姑娘都在轻舟院的小厨房用。

　　方氏年轻时和谭颂霖琴瑟和鸣，谭颂霖只有一个通房丫头。不想谭明昭两岁时谭颂霖去营州公干半月，竟带了姨娘卫氏回来。方氏怒极，自此和谭颂霖感情日益冷淡。谭颂霖悔不当初，极力想要挽回，奈何夫人气性高，自此两人相敬如宾。

　　方氏乃通州方家嫡长女，不屑与妾室为难，但又不愿看着卫氏母女扎眼，索性让她们远远住在水上轻舟院，日常无需晨昏定省，每日饭食自有轻舟院小厨房照料，非年节从不相见。卫氏日子过得舒心，人也安分，对方氏恭敬有余，从不争风吃醋。谭颂霖大部分时间都在方氏这边，只每月去轻舟院三五日，谭府内宅一片安宁，经常为朝中大臣所羡慕。

　　“哥哥的友人，我见做什么！”哥哥最喜结交不着调之人，上次带回来的友人喝醉酒大谈古今，咏诗作赋聒噪得很，吵得她在内院都能听见。

　　“闲庭非寻常友人。”谭明辉说完捻一颗凤尾果去了。

　　浮生院是方氏的居所，院前栽着两颗高大的海棠，如今已是二月末，天气回暖，树上已稀疏地冒出几个叶芽，树下一个小丫头拿着铲子在整理树根。廊下几个小丫头挤在一处做针线，不知说着什么，偶尔小声捂嘴一笑。

　　谭明辉大步踏进来，立马扰了一院子安宁。

　　“公子，您来啦！。”几个小婢忙放下手中针线，笑着迎上来。谭明辉性格随和，府中奴才婢女都很喜欢他。

　　“奴婢去给公子沏茶！”

　　“今日妍儿姐姐新做了桂花酥，用去年腌的糖桂花做的，夫人赏了婢子些，香得很，奴婢去给公子拿些。”

　　“妍儿手艺甚好，今儿我可有口福了！母亲可见完客了？”妍儿是方氏的贴身婢女，听见谭明辉的声音，从里面挑起厚重的毡帘出来，笑意盈盈的敛衽一礼，道：“公子安！客人已走了，夫人正念叨您呢，快里面请！”

　　“母亲安！我堂婶走了？”谭明辉对着坐在锦榻上的妇人行礼，正是母亲方氏。

　　今日谭颂霖堂弟谭颂风的夫人上门，两家也是近几年才开始走动，托着谭颂霖的关系，谭颂风在华京也安了家做着生意，谭府的一些铺子也都托给他照管。

　　“走了，你一早去了何处？” 方氏年四十，保养的很好，一身紫色锦缎显得整个人雍容大气。脸虽有些圆润，但五官耐看，气质高雅。

　　“去寻元吉了。刚从无华居过来，阿昭手捧书卷，吃着果子，惬意的很。说是母亲送去的，怎么儿子没有？”

　　方氏一笑。

　　“公子，夫人一早就让人送到风来居了，您天不亮就出了府，当然见不到。”妍儿说着递过一盏茶。

　　“哦，那等下我回去就尝尝。”

　　方氏瞥一眼他道““你急急忙忙过来所为何事？”

　　“我来看看母亲。”

　　“那先吃些点心，等我看完这卷书，一会该进晚饭了。”

　　“……那个，母亲，我听阿昭说，说您最近，最近……”

　　方氏不语，依旧盯着书。

　　“母亲，妹妹说您最近和各家夫人走动频繁，儿子，暂时还不想成亲。”

　　方氏抬头看一眼妍儿，妍儿走到廊下赶远那些小丫头。蕙儿陪着宋嬷嬷回乡了，没人管着，这些小丫头越发没个样子。

　　“你为何不想成亲？”方氏放下书卷，语气温和地问。

　　“儿子想以学业仕途为重，过两三年再说吧。”

　　“再等两三年，叶灵湘就十六七了，能嫁人了！”

　　“母亲！”谭明辉有些窘迫。

　　方氏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儿子分心，可他如此不计后果，都敢给叶家丫头送贴身玉佩了！男女私相授受如何了得，况且对方还是要入宫的女子。儿子莽撞，叶家丫头拎不清，方氏真担心他们做下什么不妥之事，最终酿成大祸。

　　方氏正色道：“你想什么，母亲怎会不知！武陵候爵位袭三代，叶拥无作为，子嗣虽多却无一人成器，眼看着富贵到了头，好容易得了个花一般的女儿，他早早便已打定主意让女儿入宫为叶家挣前程。灵湘淳朴可爱，母亲也甚是喜欢，可她的牌子都递进宫了，你还敢与她纠缠？”

　　方氏说的叶家丫头是武陵候叶拥唯一的嫡女叶灵湘。叶拥风流成性，后宅乌烟瘴气，妻妾成群，宠妾灭妻在华京是出了名的。正房赵氏进门之前叶拥便已有几个庶子，入门之后赵氏多年无所出，妾室却接二连三的生下庶子，赵氏为稳正室之位，将庶子叶斐记在了名下。叶拥一共有七个庶子，叶家门风不正，为华京世家所诟病。

　　叶拥虽多子，却没有女儿。不想那赵氏多年无出年近四十却怀了叶灵湘，家中兄弟虽勾心斗角，但对这个妹妹倒是多加疼宠。叶拥对玉雪可爱的女儿甚是宠爱，以至于养得叶灵湘天真烂漫，但这般心无城府的女儿，叶拥却想送她入宫，可见不是真心疼爱。

　　不管叶拥如何，送女儿入宫已成定局，以叶灵湘的美貌，必定中选，辉儿这般，岂非自毁前途。

　　“可是母亲……”

　　“我早先已在茶会上探过叶夫人口风，她很是以女儿能入宫为傲。”

　　“母亲，我与灵湘两情相悦，儿子今生只愿娶她为妻！”

　　看着儿子痛心的样子，方氏有些无力，那叶夫人在夫家懦弱，在她面前可是不小的气派，话里话外表明她宝贝女儿命数高贵，凡夫俗子高攀不起。那日茶会中间，她拉她出去，慢悠悠地拿出一块玉佩，阴阳怪气地说下人偶然间拾得，末了还叮嘱她保管好不要随意丢弃到不该的地方去。

　　“辉儿，君臣有别，你好自为之！以朝廷的规制，阿昭原也是要参加大选的，母亲早先费力气求了太后，才能免去这等好差事，你莫要让母亲再操心。君父大过天，你再执着也是无用。”

　　魏明帝非当今太后亲生，睿王才是，谭颂霖官至左相总领吏部户部，太后乐意相帮，这其中的微妙不言而喻。

　　“那叶家就眼看着她跳入火坑吗？”

　　“住嘴！”方氏怒极，砰的一声将玉佩砸在桌上，儿子这般口无遮拦，被有心人听见，可是灭族之祸。

　　看见玉佩，谭明辉抱住方氏的腿跪了下去道：“母亲，儿子知错。可灵湘还小，她毫无心机，在后宫如何立足？”

　　当今皇后乃谢氏女，陈郡谢氏诗书传家数百年，清贵自不必言。谢皇后为人温婉大气，后宫庶务处理地再妥帖不过，对其他嫔妃更是宽容亲厚。后宫一向和平，只不过自两年前淑妃欧阳鸾进宫，便是非不断。欧阳鸾是镇守辽东的镇国大将军欧阳同的嫡女，魏明帝宠幸非常，任她在后宫再如何嚣张跋扈，魏明帝也从不问责，是以她常寻由头打压其他嫔妃。

　　方氏看着跪地的儿子，不由冷哼，道““你不关心你妹妹，倒为别人要死要活！”

　　“我关心妹妹，可有父亲母亲谋划，她可一生无忧。但灵湘，无一人为她筹谋！”

　　“那便是她的命数。”

　　“母亲！”

　　“我只问你，你要和谁抢女人？”

　　“我……”

　　“今日你我母子所言，今后莫要再提一个字，倘若日后被有心人做了文章，你和叶灵湘、叶家和谭家都不得善终。你可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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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好想想，妥善行事吧。如今朝廷外表安稳，内里风起云涌，辽东、西北外族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魏地这块肥肉，武将势大，朝臣各怀心思，相互倾轧。你父亲虽为丞相，说不准哪天朝堂失利，我们谭府一朝落败……辉儿，你该长大了！”

　　良久，谭明辉魂不守舍地起身走了。方氏似是很累，闭了闭眼，妍儿上前帮她揉着太阳穴。通州方氏，便是闺阁女子的见识也非寻常男子可比，她自小饱读诗书，教养良好，所思所想绝非只有家宅之事。

　　方氏闺名方虹苑，年轻时风华无两，当时求娶之人踏破门槛，她却中意已及而立之年任吏部员外郎的谭颂霖。谭颂霖当时还未娶妻，以他的年龄来说，实在太晚。据说他早年有婚约，未及成婚女方便因病去世，谭颂霖情深，多年不忘，且公事繁多，一直未娶。

　　以方氏的家世品格，入宫为妃都足够了，却被寒门出身的谭颂霖吸引了所有目光。她仰慕谭颂霖的深情，也倾心他的才华，方家起初不同意，却熬不过方虹苑的痴情，熬到二十岁，两人终结连理，当时谭颂霖三十四岁，已官至吏部侍郎。

　　成婚八年，方氏生下一子一女，直到谭明昭两岁，卫氏的到来，让方氏对谭颂霖失望至极。她如今对谭颂霖已无怨怼，却也不如曾经那般爱慕，只愿两个孩子能平安顺遂，她这一生便无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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