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尽欢

　　我将那一月的记忆小心埋于桂花树下，藏于心底，加了一味执着，一味不甘，一味坦然，以三百年匆匆流光为曲，终于，酿出了带着桂花清香的微醺执念。
　　三百年里，我一直在风族的风鸣山学艺。楚陌澜本想用萍水阁阁主的名头把我走后门塞进去，但我拒绝了。在扫了一百年的风鸣山的积雪后，我终于成了清渊上神的关门弟子。
　　清渊上神是个寡淡的性子，从不让外人到访打扰风鸣山，一生收徒也只有寥寥数人，我感到很清静，很舒服。加之我一直努力想放下那段因缘，就把注意力拼命地放在修行上。三百年里，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想象的这么差。
　　我一层层的破镜，一直修炼到了上仙。虽然离封神仍旧遥遥无期，但对比以前那个小小元君，境界已然大有不同。
　　我有的时候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执着是为了什么。他已经娶了自己心爱之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也离开了洗尘宫，我们本应再无瓜葛。楚陌澜说的对，当初的我确实太渺小了，无论我如何挣扎，都入不了他的眼。
　　我一直努力，想有一天能真正地入他的眼。
　　可是，即便入了他的眼，又能如何？
　　最终我想，只要我去看他一眼，见他安好，我立刻放下。
　　时至三月，正是采茶的好时节。天帝雅兴，邀请三十六重天的各族神仙前往赴茶道会。我师父清渊上神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就把请帖甩给了我们这几个徒弟，让谁想去谁去。我几个师兄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我的前尘往事，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攥拳，咬牙，抬头，跪拜：“师父，我想去。”

　　三月初一，我以风鸣山清渊上神的名义赴茶道会。踏着一朵仙云，我回到了有点熟悉，又异常陌生的天庭。时辰尚早，趁天兵换班的功夫，我悄悄潜入了洗尘宫，在霁风仙官的寝房门口，轻轻把我亏欠了他三百年的新婚贺礼放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话本。我打小喜欢看话本，偶尔也会写话本，三百年前我在戒律堂曾答应他，要把我的故事都编成话本给他看。
　　可我转念一想，他已经有音岚仙子作伴了，想必已经忘了我，这样横插一遭可能不好。纠结很长时间，我又把脚下的话本重新拿起，准备悄然离去。
　　我刚要走，却听到吱呀响声。门开了，霁风仙官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看到我之后瞬间将眼睛瞪大，上下打量我了很长时间，惊呼道：“暮雪？你回来了？”
　　我看着霁风仙官，与脑海中残存以前的记忆重新串联，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洗尘宫，联想到了他。我不愿这样，于是转身便跑，仓皇留下一句：“祝你们家大殿下新婚快乐！”

　　我又回到接待各族神仙的客栈中，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方才将心情平复下来，敲了敲旁边的门，提醒他起床。
　　楚陌澜作为萍水阁主，自然也在天族这次的受邀名册之中，正好与我一道自风族而来。
　　我们到灵霄宝殿时，已经有不少仙家已经嗑起瓜子聊起天来，仙官将我们引到了风族的第二个与第三个座位坐定，将茶具往桌子上摆好。
　　我低头憋了许久，终于忍耐不住，开始抬头搜寻那人的人影。还是原来的那个位置上，安置了两个蒲团，但座位却是空的。
　　“天族大殿下、音岚女君到！”仙官响亮地唱名，我的目光也随之拉到了殿门口。是肖尘渡，还有他身后的音岚。他二人没有手挽着手，甚至还隔有一段距离，根本不像是对新婚夫妻。若是常人来看，肯定认为肖尘渡冷漠，但我知道，他或许是低调，或许是谦虚，或许是不想把众人的思绪从娶亲转移到之前的封神上，但绝对不是冷漠，不是不爱。
　　他的眸中还是那抹似乎永远都散不掉的深深倦色，眼尾发红，与之前无异。方才我听几个仙家聊天也大概了解到了，他虽然娶了音岚，终生无法封神，但天帝距离羽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法在临时培养出另外的继承人来，有意让肖尘渡破罐子破摔。
　　怪不得，他娶了音岚之后看着还是那般疲倦。人生得意须尽欢，他只做到了迎娶心爱的女孩，却无法过想过的生活。我突然觉得，他挺可悲的。
　　肖尘渡一边走一边和两侧的神仙点头行礼，突然就把目光扫到了我身上。
　　我回避了他的目光。
　　我还是慌了。
　　心中那小心埋藏了三百年的桂花佳酿，一瞬间开了盖，香气扑鼻。
　　他不动声色，目光从我身上一扫即过，然后就像无事一般继续走着，只是到了风族的座位处停了下来，直面对着我：“这位仙上是风族人？本君倒是去过风族几次，但从未见过你。”
　　他还是是这般小心翼翼。他不敢在大殿之上叫我的名字，不敢直接问我三百年里去了何处，只能用陌生人的口吻小心试探，不露出一点端倪。
　　我的五指在袖中攥成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他的灼灼目光，微揖一礼：“小仙风鸣山清渊上神之徒朝暮雪，见过大殿下。”
　　他没有对我多说话，只是轻轻点头，便转身离去了。我突然像输者一样垂下头，抿紧了下唇。
　　当我重新坐下后，我听见旁边的楚陌澜冲我密音道：“你怎么样？”
　　我怔怔地看着肖尘渡墨蓝色的背影从我的目光中渐渐拉远，直到他坐到了音岚仙子的旁边。音岚将茶叶碾成碎末，递给肖尘渡过筛、煎水，茶烟袅袅升起，蒙住了他本就有些模糊的面容。
　　我突然觉得，他们很好。虽然他依然没有摆脱帝位的束缚，但起码有音岚作伴，漫漫仙路也不会那么无趣。我本想让自己再努力一些，让我以值得他看见的身份进入他的眼中。现在想来，看不看又有什么用，即使看，也不过觉得碍眼罢了。
　　我冲楚陌澜回话：“或许，我真的应该放下了。”

　　三天的茶道宴浑浑噩噩地过去。宴闭，楚陌澜说自己要去一趟东海，却没有告诉我去东海所为何事，只是让我跟筵宾一道回风族。
　　临走前，他特意嘱咐我了一句，别折磨自己，要快乐。
　　回到风鸣山后，我先到正堂和清渊上神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在山崖上设了一处结界闭关去了。
　　风鸣山几乎没有访客，所以在闭关的五十年里我过的甚是清静，悟出了道法，境界大增。我本以为我会这么一直静心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师兄敲开了我的结界：“暮雪师妹，星宿女君音岚仙子找你。”
　　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发涩。音岚为什么突然到访，是警告，还是示威？我不清楚，但她既然来了，我也不妨与她说清楚，各自心安。
　　在偏堂上，她穿着一袭石榴裙，头戴素色幕离，见到我之后，她也没有把幕离摘下来，直接开门见山道：“他在山下等了你五十年。”
　　我一下就怔住了。
　　“茶道宴后，天帝刚前往东海，大殿下就着急忙慌地赶到了风鸣山。听说你在闭关，就一直在山下等着。但是就在前两天他被天帝一道旨意传回了，所以……你只能见到我。”音岚深吸一口气，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继续道：“他一直在找你，所以……你不要再躲他了。”
　　“三百五十年前，那盏长明灯让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身旁女仙甚少，就唯独一个你。你试想，如果那日他当众提亲之人是你的话，天帝会怎么处理？你刚升仙不久，无家世背景依靠，若天帝真的起了杀心，恐怕连他也救不了你……”
　　我感觉无来由地目眩起来，微缩着眼瞳，强行站稳听着她继续讲。
　　“于是，我向他提了一计，就是让他娶我。”
　　“我与你身份不同，我父亲是星君大人，他又是公开向我提亲，天帝不好说些什么，更不敢阻挠这门婚事。”
　　吹堂风过，拂过音岚仙子的幕离有些飘起。隔着丝绸之下，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她说话在微微颤抖。
　　“我知这一切只是在做戏，知他所说的欢喜只是赢取天帝的信任，我亦知即使我嫁入洗尘宫，也只是空有夫妻之名。但你是知道我对他的心思的，即使这一切都是虚的，但没关系，只要让我每天都守着他，就很好。”
　　“他本想在风声过后再做打算，可是这时，你却不见了……”
　　是啊，我不见了。我不想再面对他，就跑到了风鸣山，躲了起来。
　　“其实你本不用跟我说这些的。”我突然抬起头，看着音岚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三百五十年，我认为我放下了。”
　　音岚怔了怔，声音有些哽咽：“即使你放下，他也不会放下。我想我是恨你的，也不愿来见你，但是现在……他的处境很难。”
　　我心头一紧，浑身不经意间地颤动了一刻。
　　“你可知，现在天庭多了一个二殿下？”
　　我茫然地摇摇头。这五十年我都在闭关，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天帝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怎么还想着要收儿子？
　　“这位二殿下仙龄尚小，但天赋惊人，封神指日可待。且他在治世之道颇有心得，天帝甚是欢喜，封他做了二殿下，并且有意将帝位传给他。”
　　我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时日天帝以悟心之名让大殿下转世下凡感受人生八苦。但明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要趁此时把大殿下的党羽都清楚干净，为二殿下未来顺利继承帝位铺路。虽然我不清楚二殿下为人，但他很有可能趁大殿下在凡间让他神魂俱灭。一来我脱不开身，再者，我已经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他只能保你一生无虞，你与他的因缘，只能停留在人间一刻。所以，你可否想去护他？”
　　临走前，音岚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我：“听说二殿下也来自风族，一个叫楚陌澜的，你认识么？”

　　二十年后，在繁星山旁边的一处荒山上，在月光簇笼繁星点缀的夜晚，他坐在一处茅屋的院子前，旁边有一头小鹿作伴，亲昵地趴在他的脚下。
　　他一手举着烛灯，借着微弱而飘忽不定的光芒看着手中的竹简。他看得有点艰难，却异常坚定。
　　他看的不是公文，不是圣书，不是名册。
　　是我写的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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