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扬新潮科普随笔

　　上学时，宿舍楼对面的人家里有个不知几岁的小孩，每到半夜就开始他例行的工作——哭叫。频率忽高忽低，声调婉转悠长，音色凄厉恐怖。而且，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怀疑他用了扩音器。断断续续的，要从午夜哭到黎明。我跟同学们都悲愤欲绝，我们躺在床上默默地祈祷：上帝呀，如果你有一点慈爱之心的话，请把这位小天使招回到天上去吧！阿门。

　　这种祈祷当然是没有作用。在我小时候，老北京当中还留有一个风俗：如果家里出现了这样一位小少爷，家长会把一张纸贴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一角，纸上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很明显，这是一种巫术的遗风。但里面也不排除有愤怒和无奈的成分。被夜哭郎折磨得奄奄一息，骂他么？听不懂。打他？舍不得。一气之下只有把家丑外扬，写到大街上去：天呀，地呀，我家的小祖宗烦死人啦。你们替我分担一点痛苦，大家齐心协力，用诚意感动上天吧。好像是跟孩子斗气的做法。实际上，我们相信群众的力量是无边的，让小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认许多干爹干妈，就是要借大家关心的力量吓跑邪恶。

　　夜哭郎现象古今都有，而处理办法不同。从前，把这种现象看作是小孩被某种灵异的东西影响了。这种东西叫做“夜星子”。

　　清代闲斋氏的《夜谭随录》里面，有《夜星子》两篇。先录第二则：

　　予在咸安寓时，闻同学隆君兴言：其一亲戚家，有小儿夜啼，越两月不愈。有老妪识为夜星子，自云能捉之。问所需，无难办者：唯用木作方笼，四面糊白纸，罨灶上，灶窟内设油灯一盏，燃之，光射纸上。俟小儿啼作，即灶前覆一粗瓷碗，碗上横置一菜刀，踞小凳面灶门而坐。家人悉令回避，童男稚女则弗禁。时隆君年甫十二三，立妪身后观焉。妪一手叩刀，哝哝不解作何语。食顷，灯骤暗，纸上隐隐见黑影，往来闪烁不定，或人，或马，或猫犬，悉仿佛其形。妪诅咒愈急，灯愈暗，黑影往来愈伙，最后一影，色黯黝，映纸独真，止而不动，形颇似槥。妪急举刀背，力碎覆碗，砉然一声，灶中灯忽大明，黑影印纸上不灭，如淡墨所染。妪举笼以火焚之，儿啼顿止。

　　旧中国的城乡，有些老太太能凭借简单的道具、灯光、表情和声音弄出使旁观者毛骨悚然的神秘效果。几年前曾经有一位自称会“宇宙语”的张香玉，就是这种老太太的近亲。闲斋氏在咸安官学里的同学隆兴先生，小时候曾经近距离观看过老太太作法捉拿夜星子。鉴于隆先生当时只有十二三岁，他的目击证词不足为据。那位老太太做了个走马灯，“家人悉令回避，童男稚女则弗禁”，就是为了避免有理性、有怀疑能力的成年人看出破绽；而留下容易轻信的小孩子，却可以充当证人。走马灯上留下一个形如扫帚的黑影，以火焚之，重要的是“力碎覆碗，砉然一声”，正在哭着的夜哭郎听见这么一个恐怖的声音，当然是“儿啼顿止”。至于老太太走后，孩子再哭起来，那就不关她的事了——况且酬金已经到手。我非常想看一看她做的那个木笼，里面一定有些简单而巧妙的机关，真让我这学机械设计的低才生神往。

　　另一则“夜星子”，才沾到了我们的主题——猫。

　　京师某宦家，其祖留一妾，年九十余，甚老耄。居后房，上下呼为“老姨”。日坐炕头，不?圆恍Γ荒芏模嗡萍⒂ィ∈澄藜膊　３⑿笠幻ǎ胂嗍夭焕耄奘彻仓?

　　宦一幼子尚在襁褓，夜夜啼号，至晓方辍，匝月不愈，患之。俗传小儿夜啼谓之夜星子，即有能捉之者。于是延捉者至家，礼待甚厚。捉者一半老妇人耳。是夕就小儿旁设桑弧桃矢，长大不过五寸，矢上系素丝数丈，理其端于无名之指而拈之。至夜半，月色上窗，儿啼渐作，顷之，隐隐见窗纸有影，倏进倏却，仿佛一妇人，长六七寸，操戈骑马而行。捉者摆手低语曰：“夜星子来矣！来矣！”亟弯弓射之，中肩，唧唧有声，弃戈返驰。捉者越窗引丝，率众逐之。拾其戈观之，一搓线小竹签也。迹至后房，其丝竟入门隙，群呼老姨，不应，因排其闼，燃烛入室，遍觅无所见。搜索久之，忽一小婢惊指曰：“老姨中箭矣！”众视之，果见小矢钉老姨肩上，□□不已，而所畜猫犹在□□也。咸大错愕，亟为拔矢，血流不止。捉者命扑杀其猫，小儿因不复夜啼，老姨亦由此得病，数日亦死。

　　这里的“夜星子”是个“长六七寸”的骑马的小妇人，被捉者用系长线的小箭射中。大家顺着长线寻找，最后发现箭竟插在九十多岁的“老姨”身上。她所骑的“马”怀疑是猫所变。真可怕。

　　《夜谭随录》同一卷中，另有猫怪三则。第一则道德说教气氛太浓，只录后两篇：

　　其一：

　　永野亭黄门为予言，其一亲戚家，喜畜猫。忽有作人言者，察之，猫也。大骇，缚而挞之，求其故。猫曰：“无有不能言者，但犯忌，故不敢耳。今偶脱于口，驷不及舌，悔亦何及！若牝猫则未有不能言者矣。”其家不之信，令再缚一牝者，挞而求其语，初但嗷嗷，以目视前猫，前猫曰：“我且不得不言，况汝耶？”于是亦作人言求免，其家始信而纵之，后亦多不祥……

　　这个故事很幽默。一家爱养猫的人，忽然听见某只猫说人话，大惊，以为是妖怪。所以把它绑起来拷打。猫的供词令人震惊：所有的母猫都会说人话，只不过害怕犯忌，不敢说而已。这次我没管住自己的嘴，让你们听见了，算我倒霉。那家人不信，又捉了一只母猫来绑住拷问。第二只猫死也不招，瞪着前一只，意思是：你这个败类，为什么背叛组织？前一只猫说：我都招了，你硬顶着有什么用呢？后一只猫才说人话乞求饶恕。

　　其二：

　　护军参领舒某，喜咏歌，行立坐卧，罕不呜呜。一日，友人过访，欢饮于室，漏已二下，尚相与赓歌不辍。忽闻户外细声唱所谓“敬德打朝”者，谛聆之，字音清楚合拍，妙不可言。舒服役只一僮，素不解歌。兹忽闻此，深疑之，潜出窥伺，则见一猫人立月中，既歌且舞。舒惊呼其友，猫已在墙，以石投之，一跃而逝，而余音犹在墙外也。

　　一个同样可笑，而有点阴森的故事。我想，这位舒参领和友人酗酒狂歌，到半夜还不停止，妨碍别人的休息，真是讨厌。那只猫看不顺眼，唱段戏吓唬他们一下，替邻人出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聊斋志异》中也有关于猫的故事，因为我手头没有这部书，所以只能凭记忆大概讲述一下。原文意思是某家里的东西都会作怪，很吓人，扰乱了正常生活。只有厨房里的两只猫还比较规矩，从来不做猫不该做的事。这家人就请了一位老婆婆来看，因为老婆婆是神秘事物的专家。他们把老婆婆带进厨房后，指点着说：“家里所有东西都作怪，只有灶下这两只猫还比较正常。”话音刚落，两只猫人立起来，拱手说：“岂敢！”

　　在那则关于“老姨”的故事后面，还有几句评
　　论，说猫才是真正的夜星子，老姨只不过被它蛊惑利用了而已。周作人却认为正相反，老姨是巫婆，猫是她的仆从。因为这恰恰与西方对巫术的看法一致。

　　周氏文中所引的英国爱肯斯坦著作《文字的咒力》里面，提到了猫在欧洲被当作巫师同谋的传统。其第二章《猫与巫》中说：

　　“猫在欧洲当作家畜，其事当在母权社会的时代。猫是巫的部属，其关系极密切，所以巫能化猫，而猫有时也能幻作巫形。兔子也有同样的情形，所以被叫做草猫。德国有俗谚说：猫活到二十岁就变成巫，巫活到一百岁又变成猫。

　　“一五八四年出版的拜尔文的《留心猫》中有这样的话，巫被许可九次把自己化为猫身。”

　　在那个时代，很多猫都悲惨而无辜地牺牲在欧洲的火刑架上。我觉得这是针对动物的最卑鄙的残杀，人类的自我保护欲望使我们做了如此多的愚蠢而残酷的事，真令人羞愧。

　　为什么要拿猫当替罪羊呢？我养过猫，根据经验，猫在小的时候非常可爱，稚嫩灵巧，顽皮娇憨，拿在手里又轻又软，像只小毛球，表情、动作和叫声都惹人怜爱。但是一到青春期，特别是春天的夜里，它们在院中、房顶和路边嘶哑地乱叫，简直无法无天。我曾被夜间的闹猫声惊醒，跑到院里一看，十几双发绿光的小灯齐刷刷向我转过来，那是我第一次被比老虎小的动物吓住。猫如果老了，越来越懒，比主人还傲。肥的好比阔佬，瘦的如同幽灵。若是黑猫，在阴暗的屋角无声无息地游动，忽然用小绿灯照一照你，实在可怕。猫这种德性，让迷信的人抓到了把柄，认定它就是魔鬼代言人。

　　看惯恐怖片的人都知道，无形的敌人最可怕。古代人生活在蒙昧的黑夜里，周围总有许多看不见的、神秘的、敌意的东西，使人生病、倒霉，甚至死亡。面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古人无所适从。一种心理自我保护欲望，使他们在潜意识中渴望把那隐身的恶灵揪出来，让它现形，至少是以一种可见的方式显露在肉眼之下。猫与狗同样是家中豢养的动物，但跟热诚的狗比起来，猫待人相对冷漠，气质比较阴柔，而且来去无声，惯于在黑暗中瞪着一对绿荧荧的眼睛。这些都足够作为罪状，证明猫是邪灵的化身或者代理人。于是人们把对无形鬼怪的恐惧和敌意发泄在了猫的身上。自我保护实现了，他们可以睡好觉了。猫虽然邪恶，可是体型较小，比老虎好欺负，正合适。人哪，让我怎么说你们好！

　　现在还有人提防黑猫，但多数是外国人。有些同胞也学着培养对黑猫的恐惧，我觉得这只能解释为崇洋媚外。从母系氏族时代，猫就伴随着我们，替人抓耗子，陪我们度过无聊的长夜，没功劳也有苦劳了。看看你手里的小猫吧，它信赖你，信赖这个比它强壮一百倍、稍一使劲就能把它捏死的大动物。你还要睁着眼说瞎话，硬说它是魔鬼的使者，忍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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