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知返

　　十天之后，解长夜同霍元夕搭上了回程的班机，《知返2》的定稿也顺利地降生在霍元夕的电脑上。

　　“这一趟回来，帮了我大忙了。一直僵化的思路终于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回去之后，我们就可以开工制作新的广播剧了。”霍元夕的声音中透着轻快。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地球上播放了呢。”解长夜笑道。

　　就在星暮放假的这十天里，相关的公告出台了。一个月之后将会展开星际移民行动。计划名称定为“混沌”，有“离开这个星球，另劈一片乾坤”的意思。

　　“说到这个，星际移民的票据公告说是均等发放，我上次和爷爷确认过他会拿到，管家也说没有问题。你这边呢？”霍元夕问道。

　　“没问题。”解长夜握住霍元夕的手，“这一路上你都在改稿子，现在定稿了，就少操点心，十一天假期，你好歹休息一天吧？”

　　“休息可免了吧。”霍元夕往他肩上靠了一下，“累才有实感。”

　　解长夜问道：“什么实感？”

　　“活着。” 霍元夕阖上眼睛，略为苦涩地道：“我其实很久感觉不到自己活着了。闷在电脑面前写剧本，将自己的生活围绕着工作展开，忙一点才能够没有空闲去想…”

　　解长夜追问道：“想什么？”

　　“想世界末日。”霍元夕抿着唇笑了一声，“是不是有点可笑？可是事实就是，我真的害怕。我怕某一天火山喷发、地震、海啸、洪水等等来临，落在我们头上，最后我们的一切存在就变成了冰冷的‘遇难人数’的那个数字。那之后，一切归空。地球灭亡之后，我们存在过的证明都被全数清零。”

　　“我怕无人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霍元夕的声音带着越来越重的苦味，听得解长夜心中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飞机上并不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更不是一个聊人生的合适之所，故而解长夜直到回到家、收拾完行李、二人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时，才重新聊回方才的话题。

　　解长夜同解长夜十指紧扣，问道：“怎么突然在飞机上想到那些？还是一直在想，突然之间决定说出来告诉我？”

　　霍元夕坦诚道：“昨天晚上改完剧本没有太走出来，导致方才情绪波动有点大。我仿佛活在那个末日，等待着没有光的下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明天。”

　　解长夜安慰道：“星际移民，我们人人都有机会的。”

　　“但是不是同一批次，不是吗？”霍元夕问道。

　　“如果你想，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成为第一批。”解长夜猜想霍元夕大概又卡在道德困境和救世理想中出不来了，“元夕，你必须承认，世界上的金钱分配确实是不平等的。我们能够保证人人有机会撤离已经是一项壮举了。至于先后问题，人本身没有高下之分，但是人能够创造的价值却有。如果是我，当我面前站着一个可以领导人类往后走得更好的人，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插队。”

　　“我知道，你说的我全部都能理解。但是我…”霍元夕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但是若是别人让我插队，我会觉得问心有愧。”

　　“元夕，如果我不了解你，我不明白你平时在做什么，我不清楚你有多认真在通过自己的工作去传达你的想法，我会觉得你这是衣食无忧之辈的虚情假意。”解长夜也很无奈地一笑，“我以前看书的时候，就觉得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便是他们有舍生取义之圣和学富五车之贤，觉得他们离我们的生活很遥远。”

　　他捏了捏霍元夕的手，接着道：“但是原来生活真的有这种人，他们会将看起来十分理想主义甚至说空想主义的世界存亡扛在自己的肩上，会对一切他们应该得到的赞誉发自内心地感到受之有愧。不是虚伪，而是谦谨。”

　　“你是在夸我吗？”霍元夕不太清楚解长夜说这些到底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解长夜这次所用的口吻同平常任何一次“谈人生”并无不同，却又透着些许古怪。

　　“是，但同时也想劝你。”解长夜斟酌了片刻后方道：“如果人间多了一位圣贤，我会高声赞颂，但是如果那个圣贤是你，我会在所有人发现你之前，掩护你从神坛上离开。”

　　“我没想成为圣贤。”霍元夕从他的肩膀上离开。

　　“应该没有谁会在谈理想的时候说自己想做圣贤。”解长夜虽然不确定自己这个结论是否正确，但却强行坚定语气道：“人都是逐步在过身后被成圣的。”

　　“所以，这个和我有什么关系？”霍元夕问道。

　　“别人的赞誉既然都是身后事，那何必求这些？既然你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在朝着一条成圣的道路上前行，那停下来也无妨吧？”解长夜一口气说道。

　　“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霍元夕不禁皱起了眉。

　　“如果心里过意不去，就当是被我绑架了吧。”解长夜绕了一大圈其实就想说一句话：“不要拒绝星际移民的资格，如果我们有幸成为所谓的‘第一批普通移民’。”

　　霍元夕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点了下头，“好像每次大道理我都是嘴上说，真要我拒绝，我还真不一定会。”

　　“你心里会自责吧？会觉得自己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会嫌弃自己吧？”解长夜自省道：“我时常觉得自己很矫情，我斗胆猜测你也是。”

　　霍元夕看着解长夜的眼睛，本想隐瞒的事情自己从他的口中跑了出来：“我经常这样，夜里更加，写剧本更加，夜里写剧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反省自己，又在反省之后觉得…自己想太多。”

　　“我知道你很难被说服，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之前的那些，之后可能的那些，涉及到你道德层面如何为人处事的，我都不说了。只有一条，我恳切地希望你，一定不要因为拿到星际移民的优先资格而自责。”解长夜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

　　“元夕，你想着呼吁人类环保，想着号召人类团结，我都理解并且支持了。我知道你的人格中带有一种引导和救世的倾向。但是在‘生’的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你妥协或者说坦然接受。我希望你能够从内心深处认可，哪怕你是在使用自己和祖上积累的金钱，这也是理所应当。”解长夜看了一眼自己左手的婚戒，“我其实，就是一个这样自私的人，虽然做着各种公益，待人接物都很难被挑出毛病。但是，我本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了。我想和我喜欢的人长久活下去。”

　　“看来我尽力引导旁人，而你却在尽力引导我。”霍元夕牵住解长夜的手，“这件事我答应你。如果我有机会离开，我一定第一时间就同你走。人，趋利避害，是本能。我当然可以服从我身为人的本能。”

　　解长夜松了一口气，安心下来。

　　霍元夕问道：“不过，你怎么突然提星际移民的事？我不是说你举例的事，我是说我们移民。”

　　“我总觉得，说是一个月之后开始移民计划，那边肯定有不得不一个月之后开始的理由。”解长夜眨了下眼睛，“决策者的方案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大概之后会出些麻烦事，让人不得不快点移民。”

　　也不知道解长夜的嘴是不是开过光，种族灭绝速度加快，耕地破坏范围变广。粮食短缺倒不至于，只不过一周时间，市面上的非大棚种植的蔬菜水果种类和每日供应量明显减少。

　　民以食为天，当地球能够通过自身环境条件提供的食物渐渐比不上人类通过科技催熟的那些，人们对地球的眷念也就与日俱减。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若无所获得，又何谈依恋？

　　解长夜对大棚菜倒是没有什么抵触情绪，但是他觉得喜爱蔬菜的霍元夕或许不会喜欢总是吃那些被催熟的早产物。便提议将五楼的花园改成了菜园，带头种起了菜。

　　“其实吧，我没有那么…”霍元夕看着大汗淋漓的解长夜十分期待得到表扬的模样，将后半句“娇气”咽了下去，改口道：“我没有那么急着吃，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种菜嘛，慢慢来。”

　　解长夜草草擦了下汗，“能不能种出来还是另外一说呢。”

　　“看来最近你比较轻松？不用工作吗？”霍元夕看菜地的初完成情况，似乎没有两三个小时做不到这个程度。

　　解长夜暂时放下铁锹，耸耸肩道：“没什么人还有闲心认真做广播剧了，都在想着如何尽早拿到移民的票。本来有个合作方的本子，要去做录音指导的，不过今天早上通知我取消了。”

　　“我们刚刚开会商讨的结果也差不多，手头上在做的完成就好，其他新添的计划比如说《知返2》已经决定不在这里制作了。”霍元夕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低下头看着解长夜刚刚翻好的土。最终沉默着站在一边，感受着昏沉沉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来。

　　不是地球抛弃了人类，是人类抛弃了地球。

　　不出意外，在下一个新年到来之前，地球上的人应该早就全部移居完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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