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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去冬来,时光飞逝。
张路嘉在助学点帮忙教书的事,出乎众人意料地坚持了下来。林遥彼时正在另外两个助学点忙得焦头烂额,对于平白无故多出来的这样一个高质量劳动力,那叫一个喜闻乐见。
结合自己的专业,张路嘉带了两门课,分别是自然科学和英语。自然科学是就地取材,跟着时令节气以及当地特色地貌植物,教授些地理、生物、物理、化学相关知识,这门课在小朋友里很受欢迎。
宋元鬼点子多,特意把张路嘉的课拍摄下来,分享给助学点的别的老师做参考。林遥在每周一次的教职人员视频工作会的结尾上,跟张路嘉提了说想要上传部分教学视频到官网,希望张路嘉授权给个许可。
张路嘉看林遥这么小心翼翼避免法律纠纷,开玩笑说,“这让我想起注册博闻资源时,你脸色黑着要我签字转让专利这事。”
林遥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黑着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线上的老师难得看到林遥卖萌,纷纷大笑出声。
伏首写教案的时候,张路嘉有的时候会走神,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姜茶,畅想如果自己没去上少年班,并且为了出头挑选了偏僻的专业,而只是像其他同学一样普普通通读书、工作教书的话,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样子。
助学点的老师们虽然不会明说,但张路嘉知道大家都好奇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在教书的。在一般人的想法里,就算是自我放逐,两个月与世隔离的生活应该也应该到头了吧。只有张路嘉明白,被博闻扫地出门也好、博闻破产重整也好,要与沈睿离婚也好,还有很多很多,这些事汇总在一起在他心上挖出的空荡荡的洞,每天呼呼作响,吞噬着他的一切情绪。只有在教书时,学生们求知的眼神与纯真的笑脸,让他能有片刻的心安,仿佛他开启了时光魔法,重回过去,拯救了那个无力的、小小的、拼命挣扎的他。
“张老师,有人找你。”宋元接了座机,示意张路嘉来听电话,“叫方川的。”
张路嘉很意外方川会给他打电话,更惊讶的在于,方川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喂,我是张路嘉。”
“张博士,你好,我是方川啊。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的。”
“张博士,我想和你谈个严肃的事,可以给我十五分钟左右吗?”
“嗯,你说。”
“那你挂了,我给你打手机哈。记得接我的电话,十几个未接来电的那个号码就是我的。”
方川的语气依旧好似情感主播般醇厚,张路嘉心里一惊,仿佛能感受电话对面方川的咬牙切齿一般,“那你等我五分钟,我拿了手机去个没人的地方。”
穿好外套,戴上帽子,张路嘉塞着耳机,跑去操场接了电话,他预感,这电话一定和博文重组有关系。
“诶,张博士,听得到吗?”
“现在可以了,我周围没人,你说吧。”
“是关于博文的事,这两天债权人及负债额的厘清工作我们整理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瞒你,比之前八家银行的总数还多了一倍。这个体量实在太大,我们和几家有意向接手的企业摸了摸底,他们都有点慌,意愿似乎降低了很多。再考虑到重整后对于市场和技术的把握程度的要求,我们讨论下来觉得张博士你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选,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接手?”
“我接手的方案是什么样的呢?”
“不需要你出实际的资金,我们会去协调银行安排过桥贷款,利率也会尽量压低。但是需要你出一份以个人全部资产为抵押的无条件担保函。”
“方主任,这个恐怕...行不通。”
“不急的,我不是要你现在回复我。你想一想,我们再谈细节。对了,后天我们打算召开第一次债权人大会,我等下把具体信息发给你。你方便的话,可以来出席看看情况。”
“好的。那我们回聊。”挂了电话的张路嘉,算算时间,发现接下来自己没课,于是一圈一圈地在操场走。冬天山里的空气清冷干净,仿佛只有这样行走着感受风的流动,才能将他心里的慌张与焦躁压制下来。
不知道几圈之后,他停下来,给林遥发了个信息,“你方便的时候,我们通个电话吧。”
刚发完,林遥的电话就来了。
“怎么了?”林遥问,他有点疑惑,这是张路嘉第一次私人表达想要打电话,他有点担心。
“刚刚方川给我打了电话。”张路嘉简要地转述了一下和方川的谈话内容。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林遥很清楚,张路嘉这时候只是有点乱,并不是来寻求建议的,单纯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觉得方川太厉害了。他算准了我其实不舍得博闻破产清算的。”张路嘉语气有点颤抖,不知道是不是冻得。“我再理工男,又不是对金融一无所知,当初上市的路演可是我和分析师们周旋的呢。谁破产重整会100%清偿?方川居然想要我全部兜底。”
林遥听到张路嘉激动的声调和电话里传来的呼呼风声,好像能看见一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鼻尖发红的人对着电话激动地生气,有一点像黄腹山雀的样子,笑声有点忍不住溢了出来,说,“那你不是看穿了吗?这么激动干什么。”
“不是。最可怕的是,我居然有点心动,你知道吗。方川对我的心态拿捏得太准了。”
“那你的想法是?”林遥懒懒地问。
“我没办法有想法。诶,你说方川真是沈睿发小嘛?这厮也太黑了啊。他又不知道我和沈睿要离婚,这可是诱惑我拿夫妻共同财产做无限抵押啊。”
林遥想了想老奸巨猾的方川,桃花眼配上狼尾巴,那尾巴还一摇一摇的,不免爆笑出声。“俗话说的好,‘生意不找熟人,干活不找亲戚’嘛。”
“唉,可惜他没算到,两年前我们设家族信托了。”张路嘉低声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和林遥解释。或许潜意识里,他觉得林遥和他是一路人,可以摸摸鼻子接受被博闻踢走,但没有办法忍受它被清算注销。
“两年前,我和沈睿闹得不是很愉快,就去了婚姻咨询。危机防范的部分里有包含关于财产分割的建议。考虑到双胞胎,所以我们那时候就听从建议,设立了注册在BVI的家族信托,这样万一离婚也不会对企业和孩子有影响。这么一来,我们双方的焦虑也会小很多,可以更集中在情感的沟通修复上。然后,财务专家觉得我们大部分注入信托的资产是博闻的股票,过于单一,就建议我们做多样化。我那个时候正忙着和博闻对撕,是沈睿授权同意卖掉大部分博文的股票做置换的。也就是说,我现在是一个,每个月领固定零花钱的劳动力。就我名下那点资产,我倒是挺愿意承担无限责任的,但方川明显不是这意思。”
信息量过于密集,林遥在电话的另一头努力消化,但怕自己这里沉默太久,气氛尴尬。于是他问,“那后天的债权人大会,你打算去吗?”
张路嘉不可能不去的,他联系了司机师傅小王,麻烦他过来接他去22号的债权人大会。这一天,是冬至。坐车去博闻总部开会的时候,张路嘉想,挑这一天开会,方川真是太恶趣味了。明年三月底四月头正好是法院批准重组方案的日期。如果拿不出好的方案,那么清明节正好可以给博闻一起上坟。
正式开会时间是下午二点半,张路嘉为了心安特意早出发,不到十二点半就到达厂区了。出乎意料的是,不同于上一次的说明会,这次现场有许多警察已经到岗,听着零碎飘来的谈话内容,似乎是在商讨方案、架设安检设备。之所以这么严阵以待,是因为受理的债权人申报人数共529位,涉及金额高达174亿元,工作组特意联系了上级管理组织,想要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发生情绪激动导致场面失控的事出现。工作不但要做好,还要做得漂亮才能被称道。
这次使用的依然是上次的圆形礼堂,张路嘉记得礼堂一、二层加在一起可以容纳500人,是他特意在建设规划时要求的。工作组可能是为了便于管理,仅仅向债权人开放了一层,撤去了平日里摆放的桌椅,替换上了一排排简易折叠椅,椅背上贴着纸,纸上有债权人编号。每家债权人有且仅有一名可以进入会场的名额。
为了安全和有序的考虑,进入会场要经过登记、安检、确认会场座位三道程序。进入会场后再根据座位上的标有的债权人编号入座。有一些追债心切的债权人已经到场,因为三道程序的缘故,现场排起了小小的队伍。张路嘉这样的相关方,被安排在了二楼。债权人里有很多曾经直接和张路嘉打过交道的相关方,比如一些K国和A国的供应商,怕引起不必要的纠纷,所以特意错开了债权方和像张路嘉这样的潜在相关方。
博闻的重组无论对于当地市政府还是对于N市的母公司的股票走势,都具有着重要的意义。媒体为了抢第一手消息,收买小债权人的入场资格混进这次的债权人会里也是可以想见的。为了防止这一点,会场里还有几位疑似便衣的人员在指挥,让私自拍摄的人删除手机图片。自然,手机通讯和网络也都是被屏蔽了的。这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仿佛交响乐的现场,而方川则是指挥,张路嘉作为受邀而来的观众简直想为方川的妥帖周到拍手叫绝。
会议开始后,先由方川作为博闻的破产重整管理人做阶段性工作报告。他表示,管理人已经顺利进场并进行了清产核资,债权申报已完成、正在进行债权的审查确认工作。而在开源节流方面,追索应收款与管理层的减薪和裁员都在落实中。为了正常运营,管理人在报请法院批准后,专门聘用了科技新区来负责管理博闻资源在重整期间的日常经营事务。
方川发言后,管理人小组中的会计事务所、资产评估事务所以及律师事务所的相关人士上台对破产重整两个月来各自的工作内容给出说明。此后,债权人会议进入高潮阶段——选举债权人委员会委员以及债权人提问。
虽然张路嘉被博闻一脚踢出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了,但他很清楚为什么博闻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博闻资源作为光伏发电产品的制造商,其商业底层逻辑从来没有变过:对新型清洁能源的追求。其中的基盘便是发达国家的环保政策下,每年都有一部分火电的额度要被清洁能源替代。这一点需求从来没有变过。光电和风电作为新型清洁能源,投入成本大,回收周期长,受气候影响大这些特点也一直如此。当年那些疯抢博闻资源建设的太阳能项目所发售的债券的投资人大多是养老基金,喜欢的就是久期长的资产。“产需两旺”,分析师们是这么说的。这些基本面从来没有变化过。
唯一的变数,是政策。而唯一的败笔,则是基于政策的豪赌。
政策有两方面,他国的关税与本国的补贴,这两者一体两面,在逆风中,相互成就了行业的死亡螺旋。以目前的技术,从整个产品的生命周期来说,太阳能光伏产业刚刚做到“净正电”——也就是说,生产它时所消耗的电源小于整个发电周期里发电的总量。在光照条件特别好的地方,光电价格甚至可以平价入网,比如南美等地,但更多的时候,大部分的光电项目要盈利,依靠的依旧是政府对于清洁能源的补贴。
博闻的起飞,就是仰仗了欧美对清洁能源的补贴带来的巨大需求。但博闻上市后,成了明星楷模,一时间各个后来者杀入行业,使得一片蓝海成为了红海。“如果你获得某个领域的第一,那么就能得到市长接见,银行贷款随之而来。一旦我们规模比不过同行,成本就不占优势,价格拼不过,就只能被远远甩下了。”张路嘉记得在那时的管理层会议上,市场战略部门的汇报常常是类似的逻辑。
这个行业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疯狂借贷,一旦国际市场上有个风吹草动,很容易资不抵债;同时也清楚如果选择稳健发展,那很可能结果就是慢性自杀。企业家愿意承担风险的性格使其更容易在“我本可以”的诱惑下缴械投降。在这样的思想驱动下,国内行业产量激增,价格迅速被压低。随之,欧美“反倾销、反补贴”的政策帷幕一拉开,未想到便是博闻的谢幕时光。
张路嘉还在博闻的时候,尚能凭借着元老与专家之姿,压抑住众人对同侪产能增长的焦虑;作为技术专家,他更相信技术的进步。但现在回看整件事,他其实也为博闻资源的轰然倒塌埋下了隐患:两年前他从欧洲S国回来的时候,带回的是一张巨额订单。这张订单一方面使得之前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增加产能的想法看起来变得更顺理成章;而另一方面,张路嘉却为了防止之前的多晶硅价格飙升危机再次发生,有着别的盘算:加大研发的投入,丰富产品线以减少对多晶硅这一原材料的依赖。张路嘉被踢出博闻时,研发非晶硅薄膜电池生产线的3亿美元费用已投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继任者又在宽松的信贷下,举债扩建了生产线。原本博闻的每一步都已是精心计算的如履薄冰之姿,突然天气转暖,就掉入了冰窟窿里:营销费用激增、利润率转负,无法兑付短期到期的债务...
“张博士,今天你也来啦。”来人长相颇为斯文,带着无边框眼镜,和领带夹相映成趣,声音却是洪亮有力的。
“黄总,你好呀。”张路嘉打招呼,不惊讶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逸路光电的老总黄玉成。二楼是相关方的区域,能吃下博闻资源这个体量的同业公司,逸路光电算一个,还有一个是兴盛光能,都是在博闻资源之后在N市上市,拥有资本市场和实际市场的多重渠道的。只有到了这份上,才会被方川这条老狐狸邀请来。
“张博士,离开博闻的两年里,都在忙些什么呀?”黄玉成拖了凳子,在张路嘉旁边坐了下来。
“之前太辛苦了,身体不太好,这两年都在休息。”张路嘉客气到,选择打太极。
“那现在修养好了是有打算重出江湖吗?”黄玉成问道。别看黄玉成斯文,其实行为处事非常直中要害,带着退伍军人的洒脱。虽然长时间里两人在光伏行业里是竞争对手,而且黄玉成还半点技术都不懂,但是张路嘉还是对他有着一份敬重。这是出于对其为人磊落的尊重。
“博闻再怎么说都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我实在不太忍心看着博闻资源就这么倒了。”
黄玉成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明白这种不甘与痛苦。
光伏行业是个英雄惜英雄的舞台,在丧失理智的竞争格局里,每个人内心其实都有一层悲凉的底色。在这样的局面下相逢,脱离开屁股所坐的位置,仅就人与人而言,不免惺惺相惜。事实上,这样的场景会在这个行业里再三上演,以致于后来有人写打油诗调侃这个悲催的行业,“一代首富破产,二代首富坐牢,三代首富退市,四代首富股价暴跌。”
张路嘉回复黄玉成的话,句句属实,只是掐头去尾掉了更多别的事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是一种战术,为了激发浮想,防止转手条件过于低下罢了。至于会不会玩脱,导致没人愿意接手博闻这个烫手的山芋,就是操纵人方川需要考虑的事了。
说曹操,曹操到。小吴过来和张路嘉低声耳语了一下,表示会后请张路嘉留步,方川想要单独和他聊一聊。
张路嘉点头表示明白,脸色露出凝重。从上市时要求科技新区和以林遥为代表的学校创业中心退出时的周璇起,张路嘉就明白,和方川行事,戏是一定要做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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