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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林遥约了张路嘉早上十点碰头,集合地点就是昨天张路嘉下车的地方。看着张路嘉推着行李箱、拎着洗漱包,林遥吹了个口哨,“哟,你当是去农家乐?我记得那时候咱们飞A国路演俩礼拜,你也没带这么多行李啊。”
张路嘉大笑,“这次可不一样,我是离家出走。”
林遥趴在方向盘上笑,显然当做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车先开去了市郊结合部的一个废品收购站,说是收了一批合并撤校而报废的中学课桌椅。林遥调节好了带在鸭舌帽上的摄像机,开始和收购站的老大爷搭话。顺着老大爷指的方向,林遥去确认了桌椅的数量及品相。虽说是报废的,但东西其实用得很珍惜,并不寒碜,再加上林遥要的这批是从报废的一整批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林遥对品相表示很满意。然后他招手招呼张路嘉,“喂,发什么呆呢,过来干活,从椅子开始搬起来啊。”
张路嘉一边和收购站的工作人员一起搬东西到货车上,一边竖起耳朵听林遥和大爷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内心生出了一股毫无缘由的妒忌,俩人同样被博闻一脚踢出,林遥为什么还是可以这么具有活力,而他在过去的一年半里,过得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嗯,加在一起给您1500元,可以吗?”
“你也是为了做慈善,不给钱也没事的。反正就几套课桌椅,我们当做废品收来的,根本不值钱。”大爷憨笑道。
“不不,咱们按市价来。您和大伙儿也要吃饭的。麻烦你们帮我留意、挑选,还为了候我的日程,特意在这里多存了几天,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林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包在红包里的钱,硬塞到大爷手里。“您点一点哈。那什么,阿海,记得给我开个收据哈。”
装货完毕后正是饭点,林遥带着收购站的一行人去了附近的苍蝇馆子搓一顿。人到中年,张路嘉许久不曾做过体力活,今天这一趟真真是遭罪,仿佛萎了似的,默默不曾做声。但饿是真的饿,重口的菜吃在嘴里反而觉得比平日里精工细作的营养餐更香一点。
重回驾驶室后,林遥看着没精打采的张路嘉,眯着眼说,“等下车开了你睡一会吧。”张路嘉出于对咖啡因的依赖和对林遥昏睡驾驶的害怕,坚持要买两杯热美式。
林遥把车开到了路边泊车专用点后,和张路嘉一起安安静静喝咖啡。张路嘉请的,林遥不喝白不喝。
“这么说你听着可能有点奇怪,我刚刚有一瞬间特别妒忌你。”
林遥“噗”地笑出来,“欸,妒忌我千方百计在B城寻找二手课桌椅吗?”
张路嘉看到林遥这样坦然,瞬间心里那点不知名的妒忌也就消散了。
“花钱买新课桌椅,自然看起来是最简单方便的。订单一下,店家自然会给你送。我觉得钱可以用在更刀刃的地方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林遥说的起劲,眼里仿佛燃着星火之光,“这也是我这几年才学来的。新的东西,对于我们小朋友来说,其实是负担。有的小朋友单纯觉得自己配不上用好的;又有小朋友看到了“新的”会激起占有的想法——分配的东西不可能都是新的,那么为什么这一份在我手里是新的?是不是和我有特别的缘分?于是有了额外的情感上的黏着。所以,在我看来,二手的,因为这些考量因素,反而比新品更方便适宜。”
林遥仰起头喝完了最后一口热咖啡,没有留意到拿着杯子的张路嘉的手的颤抖。
张路嘉又一次在车上睡得昏天暗地,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头靠在安全带上压到了喉咙,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林遥开着车有些感慨,七年不见,没想到张路嘉实际的状况远远比媒体上呈现的样子还要糟糕很多。中午这么一点的体力活,张路嘉就如此疲惫。林遥扫了一眼熟睡的张路嘉,脸部轮廓浮肿,加上到了下午就会有的面色潮红,活脱脱一张长期受熬夜与酒精摧残的招牌脸。尽管两人之间实际只差三岁,张路嘉却看起来像是林遥的长辈。
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开始要落山了。因为是周六,学校里没有人,这才是林遥愿意载张路嘉的真正原因:骗一个劳动力帮忙在村里卸货。在车上睡饱了的关系,张路嘉卸货时倒没掉链子。
“好了,这样我们算是结束了。明天我再来把换下的桌椅装到车上,周一正好可以开去D县的助学点,完美!”林遥排好了最后一张桌椅,转头对张路嘉说。“今天一天谢谢你,等下我们随便吃点当晚饭后,就开车送你去隔壁村,20分钟的路,很快的。”
说随便,真挺随便的,就是热过的白面馒头。就着牛奶,两人倒也吃的挺香。张路嘉感觉这两天吃的菜也好、睡的觉也好,都远远比过去一年半要香很多,于是沉浸在人果然还是应该吃点苦的哲学思索里。
两人坐在操场——姑且称之为操场吧——的边上,看着西下的落日,林遥问,“怎么想到选在这个时候回老家小住?”
张路嘉看着远处,好像在思索着怎么组织语句,太多的信息汇聚在一起,想要冲脱而出,反而使他有些难以抉择。
“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个人,两年前去世了。然后我被博闻扫地出门,这一年半我其实都过得很艰难,每一天都浑浑噩噩的。昨天,博闻的破产重整让我觉得,或许我的人生也可以重启,而不是继续僵成一潭死水。”
“Grace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但是,我没有办法再继续和她假装成一对恩爱的夫妻。所以,我昨天又一次摊牌说要离婚了。中年的我,真的是,太差劲了。”
创业的时候,张太太的存在总是非常恰逢适宜。她会卡着点出现在该出现的场合,精准得好像芭蕾舞首席们足尖踩的拍子。比如,令林遥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攻坚阶段,技术小组已经连着四五天没有下班了。寒冬深夜里,张太太带着十几人份的手作咖喱,牵着双胞胎来探班。深夜手作咖喱熨帖人心,轻易地收买了员工的忠诚。加上张氏夫妇带着一双天使般儿女的温馨画面更令人向往。那时候林遥想过,所谓世俗幸福,可能不过如此吧。
“倏”地提到离婚,林遥有些僵硬,有些惶恐怎么好好的,张路嘉突然就开始掏心掏肺说家里的阴私了。然后安慰自己,对于张路嘉来说,或许他只是憋久了,没有地方可以倾诉,反正明天之后,他俩估计也不太可能再见。像他这样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或许才是最好的倾诉对象吧。“那隔壁村的房子里,还有你的家人吗?”林遥挑了他觉得安全的话题问。
“那里本来是我爸妈的房子。我已经把他们接到城里去了,应该是在股票上市那一年。”张路嘉幽幽地回了一句。
林遥:“... !!”
开着车的时候,林遥几次想提醒张路嘉,七年没人居住的房子,目前的状况可能并不适合直接入住。但看着张路嘉越来越惨白的脸色,最终还是选择默不作声。张路嘉晕车这件事,林遥一直记着。尤其是在饭后更不能坐车,所以今昨两天,林遥都有特地留意在饭后隔出一段时间给张路嘉调整。没想到,晚餐没怎么吃很多的情况下,张路嘉也还是中招了。看着张路嘉极力隐忍,手指抓着把手都要没血色的样子,林遥问:“是晕车吗?我们要不要停下来,让你透口气?”
张路嘉硬是逞强,“不是晕车。没事的,你继续开。”
乡间的路本是土路,两旁种栽着香樟,对于林遥来说气味很是清新宜人。这里周围的路他都很熟,毕竟他办的助学点,辐射着四周好几个村子。三五不时就要跑跑学生家里做家长工作的他,脑子里有一张活地图。
林遥的厢式小货车在一条河前停了下来,靠近马路贴着河的这栋房子就是张路嘉的家了。一看房子的状况,林遥就明白果不出所料,大概率是没法住人的。
不死心进去看了一圈的张路嘉灰溜溜地从门里出来,脸色似乎更惨白了。“我有听我爸妈说他们每年春夏会来小住,所以就以为房子状况不错。没想到...”
“嗯,今天你和我回学校挤一挤吧。明天我反正出发去D县的助学点,要在那里待一段时间。你可以趁此期间拾掇拾掇你的屋子,晒晒被褥、砍砍柴什么的。作为代价,你住在学校的期间给孩子们代课吧,然后学校也管你饭。张博士,这样你看行吗?”林遥虽然“刷”地就报出了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他现在最大的想法是,小吴昨天让他顺带稍了个祖宗回来。
说是宿舍,其实是附属于学校教室的一间小平房,冬天倒也不冷,因为有着厨房的热气通过来的炕。最开始建助学点的三年,林遥就天天住这里。所以,这家宿舍和另外两个助学点的宿舍相比,虽然一样简陋,但物资还是丰富一点的,比如:有着两床被褥。
两人洗漱后,躺在了炕上。张路嘉很诚恳地向林遥道谢,并认真讨教应该如何教书。
林遥说,“教书说难其实不难的。我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我以前在大学教书,所以才说的这么轻巧。你想你以前留学,总做过助教吧?而且么,我记得看过你演讲,不怯场的呀。”
张路嘉点点头,似是被安抚了,又道:“我的演讲?什么时候?”
“你刚回国的时候,不是跑过几个地方,还为了合作进行过演讲吗?”林遥睡眼惺忪,一整天的体力活加上将进六小时的开车,他困得厉害。
“但我那几个演讲不在B城啊?”张路嘉很是惊讶,“B城办的说明会,我记得我只是出了展台,和大家交换名片而已。”
“哦,我在P城的演讲上看到你的。那时候我刚刚在就业指导中心做辅导员,想多了解点实际的项目,就托方川把他知道的C市的新项目沟通会都推给我了。有时间的话,每一个我都会跑去听。睡了啊,明天记得还要帮我搬桌椅到车上去。”
“那,当年我们来B城说明会的邀请?”张路嘉突然觉得当年太太似乎不只是心血来潮才拖他去的。
“方川和你太太是发小,你知道嘛。我在P城听完后觉得你这个项目和B城的政策导向很匹配,就让方川通过你太太给你发邀请函了啊。你要说演讲听完也有在PPT上公布你的邮箱,为什么我不直接联系?很简单啊,我们想合作的想法一开始被你看穿了,不利于谈条件嘛。何况,这事我也不是一个人说就算的,还是弯弯绕绕一点,比较容易成功。”林遥又打了个哈欠,成功坠入梦乡。
他梦到第一次在台下看到张路嘉演讲的时候。那阵子,他刚刚毕业没多久,事业心满满,摩拳擦掌着努力想要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按着方川给的清单,那时候跑了几十个项目,总觉得哪里还差一些:不是项目本身有硬伤,就是创始人给人感觉格局太小。他不停寻找着。直到去了P城的那场演讲——因为前面的课拖堂,所以出发晚了,他到场地的时候只能站在门口听。他边挤进场边嘀咕什么时候合作宣讲的演讲这么火爆了,又不是明星签售,但当他望向台上主讲的张路嘉时,他被迷住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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