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汤池，不可攻也

　　边地之城，必将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不可攻也。

　　始元四年，上改始平县为金城县。

　　始元六年，又置金城郡。

　　我叫金城，又是金城公主，我想历史的长河中恐怕唯有我一人，名字与封号相同。

　　二八年华，初得封号，多可笑。

　　我的父皇有十二个儿子，十六个女儿，我是最不受待见，也是最惹不起的那个。

　　我并非深宫弃妇所出，也非下嫔所生。我的母亲乃母仪天下的皇后，是九五至尊的发妻。我的大哥是当今东宫太子，二哥是深得父皇喜爱的赵王，妹妹三岁时就被封为魏国公主。

　　独独我是个不可说的存在，上至父皇下至贱婢，对我唯恐不及。

　　我出生在甘泉宫，后宫之中宫。

　　听奶娘说，我出生的那天天降异象。傍晚乌云蔽日，阳光卑微地透过云层，发出微弱的亮光。
　　她们说遮天蔽日，不是好兆头。

　　接着阴风骤起，宫内飞沙走石。如柱的龙卷风呼啸着席卷大地，未央宫的牌匾被风高高掀起，如纸片般随之卷动。
　　下一瞬间狠狠被甩到甘泉宫门口，伴随着我的啼哭。

　　我的父皇大怒，要处置宫人，可是善良的祭司们前来劝谏。
　　宫人有什么错呢，一切都该归咎于我的出生，我是天生的灾星，会给我的皇族我的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想要化解很简单，杀了我便可。

　　感谢我的母后一念之仁，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下令择日为我占卜。

　　那夜倾盆大雨，地上还残留着下午的尘土，很快整个皇宫被泥浆包裹，泥泞不堪，混浊不清。

　　祭司们恨透了我，毕竟因为我的出生，她们不得不在甘泉宫外跳了一夜大神。踏着泥浆，滑倒了也要继续。

　　再次感谢我的母后，她拥有无上神权，调换了占卜的结果，留下我一条命。

　　只不过我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没错，我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三天。

　　我的存在代表着特殊，和皇族格格不入。比如，皇族的奶娘至少两个，我只有一个。身份最高的是外戚宗亲，最差也是良家子，而我的是从大牢里捞出来的。

　　她杀了丈夫，杀了公婆，本来被处以极刑，因为我的诞生，她这个下贱的村妇，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开启了新篇章。

　　这只是我与众不同的冰山一角，毕竟她对我还是极好的。这个皇宫没有人记得我的寿辰，只有她，偷偷开小灶，年年煮寡淡无味的长寿面。

　　我已经很知足了，毕竟我在天下最高贵的皇宫有个遮蔽之所，虽然它常年失修，屋顶漏雨，窗户透风。
　　床板嘎吱嘎吱，多有趣，像极了丛林动物的细语，又像戏园子名伶的长腔。

　　我的母后告诉我不要与他人攀比，人要知足常乐。虽然我的一隅还没妹妹的偏殿的一半大，虽然我三年才有一身新宫服，虽然我的父亲母亲从来都想不起来我，但是比起朝不保夕的穷人，我还是很幸福的。

　　不错，我是挺幸福的，除了奶娘在身边，我身边还有一个老宫女供我驱使。

　　她为人粗鄙，时常忘记她是个下人，对我大吼大叫，因为我写错了一个字，还好，她肯教我写字。

　　她为人懒散，时常忘了交代我吩咐的事情，埋怨我事多，不过感谢，断的桌子腿都是她修的。

　　她为人贪婪，时常盯着我为数不多的首饰眼冒绿光，抱怨怎么跟了我这个赔钱货。她说得对，我一穷二白给不了任何赏赐。

　　转机在我十四岁，英勇的将士收回了失地，一郡七县。

　　在母后的建议下，其中一县改为金城县。

　　那是我给自己取得名，我要做最坚强的人，刀枪不入。结果生生被他们抢了去。

　　在妹妹的建议下，我这个灾星最好送去边塞，祸害边境线对面的敌方，她们已经受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

　　十二岁的女孩子，短短两句话，受到了天大的盛赞。无人不夸她年少有智，讽刺的是，我笨拙的嘴挤不出一个夸奖的字。
　　毕竟我头脑简单，从不出门的我，以为我从未带来灾害。

　　文官们推杯换盏，喜笑颜开，祭司们欣慰祭天，跳起了感谢神明的舞蹈。

　　每个人都在我的事劳碌，我有些抱歉，他们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都出了一份力。

　　他们思虑周全，我还小嘛，太早送过去不合适，绝不是为了保住我父皇虚无的面子。

　　出发前，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第一次为我梳发、第一次为我缝制衣裳、第一次为我下厨房。
　　那圆滚滚的白团，好吃极了，香甜软糯，咬一口，黑色的沙子顺着流出，多神奇。

　　母后变成了母亲，拉着我唠了整整半个时辰的家常，我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有这么多话。

　　母后不愧是大祭司，胸襟气度都令我折服，妙语连珠让我心驰神往。
　　原来人死后能做神仙，能满足生前未完成的所有愿望。

　　见我陶醉，母后爱怜地又为我做了一碗，那碗和上一碗不太一样，更圆，还透着亮。

　　“别吃！”
　　好大胆的刁民，居然无声无息混进皇宫，还敢命令公主。

　　卫兵出动，我专心致志等着母后端着碗一颗一颗地喂我，味道……唔，有点奇怪。

　　不甜不腻，还有点硬，吃完轻飘飘的，身上像穿了孔，气流从我体内畅通无阻。

　　难过的是，我又辜负母后的期望了，虽然不知道哪里惹了她。

　　那个男人看起来很厉害，他说，他白天在大牢里坐着，黑夜就来找我。

　　他说他会补偿我，会弥补他的错误，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去金城的路上，他与我同坐，平视一个人的感觉说不出的新奇。

　　他健谈，还带着一丝幽默，说不完的故事，我一个都没听过，我有点……说不出来，如果他是我的母亲就好了，父亲也行。

　　我头一次喝茶是他倒的，起初我以为又是剩菜叶子，喝了之后，不，品尝之后，舌头上留着甘甜，又有一丝清苦，下到肚子里连打嗝都有一丝清香。

　　头一次见马、骑马也是和他一起，他说金城周围都是戈壁，最适合骑马。
　　我头一次见戈壁，裸露的土地，让我想起嬷嬷的脸。草丛一簇一簇，时不时还有杂毛野兔蹦出来。

　　就是……风沙拍在脸上有点疼，不过随风驰骋的感觉真的妙不可言，我好像摸到了抽象的自由。

　　他说，前期吃的苦越多，后期的甜也会越多，我深信不疑。

　　来到金城后，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里的官员和京城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总是佝着背，笑脸盈盈，把最好的都给我。

　　难以想象我的公主府比母后的甘泉宫还大。
　　公主府住了好多人，他们都很怕我，离我很远，不同于我的嬷嬷，他们讲话轻声细语，温柔婉转。

　　过了一个月，我才适应一个公主原来要养上百号人的事实。

　　金城郡耕地稀少，土地荒漠化严重，几乎种不出粮食。就那几十亩薄田年年翻地，年年换作物，塞几万人的嘴简直天方夜谭。

　　还好有他的帮助，他的袖子好像百宝箱，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神丹妙药。

　　他的药掺了水，撒在土地上，反反复复几次，土地竟变得肥沃起来。
　　翻过年，种出的土豆长了两倍大！

　　大家都爱戴他，拥护他，金城郡不知金城公主，只知药神先生的传闻，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相信他，他那么善良，每次我求药他都会给。

　　他就是这样的人，温暖和善，像一汪暖洋洋的春水，融化冰雪，唤醒万物复苏，波光粼粼，与夕阳辉映。又似一缕春风，吹来新气象，轻轻柔柔，酥酥麻麻。

　　他办事亦是如此，不露痕迹，润物细无声，春雨是他的代名词，洗涤陈旧，擦拭低落。

　　他真的很好，我变得越来越依赖他，他好像也有所回应。他同意搬进我的宫殿，与我同吃同住。

　　可我觉得还不够，我心脏有个缺口，因为它，我的心脏总是不听使唤地跳动。

　　这里的大夫和巫医水平有限，他们束手无策，没一个能诊断我的毛病，开的补药腥臭难喝还不管用。

　　最先发现症结的是我殿里一个扫地的婢女，她出主意说我年龄不小了，需要找个驸马，他是最好的人选。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但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我也该嫁人了，我的妹妹小我两岁，许配了晋国公的公子，年底就完婚。

　　我住的离京城太远，父皇母后看不到我，应该不记得了，做女儿的提醒一下总归是好的。

　　修书一封，三个月后才有了回复，自行安排。

　　这些年我把金城郡治理的井井有条，人口三年内生育率不断攀升，经济也有了起色。吃不完的粮食拿到其他地方卖，赚了不小一笔收入。外邦和中原通商，势必经过这里，道路扩宽了一倍，城池也扩建了。还有，军队，人数翻了一倍。

　　最棒的是，我没有申请拨款，完全是自给自足。

　　父皇母后一定是看到了我的努力成果，对我很满意，还很放心，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自己处理。

　　他曾经的故事里说，公主要嫁给王子，我深以为然。

　　我昭告天下，我要成亲，各国未婚王子携诚意来娶。
　　选中的是大宛的王子，我虽然不想嫁给异族，但谁让中原王子都与我同宗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婚姻大家突然有了怨言，不是他们说由我自己做主的吗，为什么父皇要叫我卸甲回京城呢？

　　还有他，明明是他说的公主要嫁给王子，我那么听他的话，他连句祝福都没有，真令人失望。

　　又过了一年，母后病逝，父皇十分想念我，迫切召我回京城奔丧。我是个孝顺女儿，带着我的驸马，一同进京。

　　我还是没能见到母后的最后一面，我的妹妹伤心欲绝，流产大出血而亡。我的太子哥哥思母心切，饮酒过度，一命呜呼。我的父皇短短几天，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一病不起。

　　我的二哥他居然趁机谋逆！
　　他屠杀庶兄，连庶姐妹都没放过，还好我是父皇的最后一道防线。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谁说不是呢？
　　父皇的脾气越来越差，时常对我发火，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不过是骂我两句，我的身上又不会掉肉。

　　二哥兵变失败，我十分痛惜，兄妹缘分浅薄，幼时不亲也就算了，成人了兵刃相见，叫人怎么忍心。

　　父皇的病越来越重，瘦的皮包骨头，太医和祭司说这是心病，要断了汤药，那群祭司卖力地又在未央宫前跳大神。

　　她们都是我朝的功臣，是栋梁，整整三天，她们没有一刻停下，在和神明谈判。

　　可惜她们的脚都流血了，父皇的命还是没有救回来。
　　天妒圣君，一定是上天看中父皇的才能，才会召走他。

　　最近的事太多了，公务繁忙，远房的小侄子才五岁就要去当皇帝，还要我督促他。

　　说来惭愧，我的字是下人教的，书是他教的，小侄子说得对，我还没他优秀。

　　看着他日渐凹陷的眼窝，我好心疼。
　　最终繁重的课业和公务压垮了他。

　　又一位更小的侄子继承大统。

　　好久没和下人们亲近了，唉，都怪我，疏于和他们交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对我都这么生疏。

　　尤其是我的嬷嬷和奶娘，都说了即使我被封为大长公主，也不失初心，不会忘记幼时她们的陪伴。

　　天不遂人愿，嬷嬷还是死了。
　　她过惯了苦日子，给了她大房子，满屋子的黄金，她却无福消受。下等人嘛，没见过世面，想尝尝金子的味道，结果掉进胃里，听说死前很痛苦。

　　我一直安慰我的奶娘，我只有她了，她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可是她不听，她年纪大了，总是爱怀念过去的事情，比如她的丈夫，她夭折的儿子。

　　她寻了短见，还好有他，救了奶娘一命。

　　他憔悴了好多，胡渣看起来有点邋遢。
　　他最近闷闷不乐，或者说，回京城后一直闷闷不乐。我也觉得京城烦闷，不如在金城时快活。

　　有时与他聊天，他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问我记不记得这个，记不记得那个。
　　我当然记得，我记性向来好，毫不夸张地说，三岁时的事我还历历在目。

　　我记得金城永远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浩瀚的星河，干涩的风沙，一望无垠的荒漠，成群结队的牛羊。

　　记得甘甜的雪融水，腥甜的羊奶，坚韧的野花和翻飞的纸鸢。

　　还有你无所不能的衣袖，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对不起，算我迟钝，我才感受到你的心意，才发现自己的心意。

　　感谢上天重新赐予我良缘。

　　我的前夫太可怜了，我在他的坟冢发誓，我绝不会忘记他曾经为我做出的牺牲。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将士，他的臣民。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奶娘说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得到你之后就会不珍惜。她说得对，他对我动不动就摆脸色。

　　他一介布衣，天天指点江山，侄子皇帝颇有微词，还不是我，一直为他求饶。
　　我出身皇室，对于治理朝政都一知半解，更别说他了。

　　黄河水患，是天灾，是上天给的惩罚，我能有什么办法。宫里的祭司都去了，没日没夜地跳大神，这不够吗？
　　淹了三郡十八县，这说明河伯大怒，治理？治理，河伯更生气怎么办。

　　好了好了，我同意了，派去的祭司们态度敷衍，我仙去的母后，昔日的大祭司，用她的灵柩准能包河伯满意。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英明神武的母后，死后英灵还保佑大地。她和河伯签订了协议，以数百幼女的性命换万人康泰，这不，水灾停了。

　　他皱眉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那个象征着春天的男人哪去了？

　　为了朝堂的事，我已经心力交瘁，他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给我再做一次药浴呢。

　　修建陵墓是每个帝王的尊严，我的父皇孝期未满，上一个侄子也死没多久，修建的工程迫在眉睫，什么叫劳民伤财，这不是受到庇佑的百姓该做的吗。

　　哪个帝王不喜欢庞大华贵的陵墓呢？

　　哦，原来我如此不了解我的父皇，他是个好皇帝，他崇尚节俭，他应该名垂千古。

　　快快，都拿刀刻下来。

　　既然大臣们都这么建议，委屈你了，父皇，您小时候教导太子哥哥要与民同心。

　　现在你穿着粗布麻衣，不着首饰，薄棺野坟，一定很欣慰吧。

　　你的女儿帮你完成了你伟大的志向，还有太子哥哥，他和你一心，怪我之前忘记您的谆谆教诲，这就把他和您移葬在一处。
　　有点挤，就算是在地下也交流父子情了吧。

　　大臣都是废物，我侄子何时说要把之前建了一半的陵砸了？
　　算了算了，砸了就砸了，下不为例。

　　唉，我终于明白了，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我是个灾星，我克死了我的家人，我的皇族，我的国.家。

　　对不起，我的侄子皇帝。
　　百姓愚昧，他们不了解情况，看到他们在城下咒骂你，我真的心如刀绞。多少次，我都想告诉他们真相，可是我懦弱地忍住了。

　　你却越来越懂事，你才多大啊，居然屈尊为我做菜，看着你捧着佳肴，期待地望着我，我总会不由自主想到当初的母后。

　　你还是太小了，你是天子，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应该有更高尚的爱好。
　　做菜不太适合你，真的，味道有点怪，虽然我很欣慰。

　　我终究是毁了我们百年基业。
　　流寇逃窜，百姓起义，天下大乱。

　　兵临城下，我痛哭流涕，我的家我的国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终于恢复了温暖，默默陪着我流泪，他说都怪他，开始的开始都是他不小心，是他的药，无意之间毁了母后送我的元宵。

　　原来那齁甜的玩意叫元宵。

　　不晚，一切都不晚。

　　我母后说，人死了能飞升成仙，你说我能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