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渍桂花

　　虽然紧赶慢赶，还没出城时仍是日头偏西，阮青边驾车边想，连昭会饿肚子么？
　　早上出门前在床边柜子上放了粥，连昭伸手就能拿到，自己可能是干着大夫的活操着老妈子的心。
　　少年是独自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不应该觉得他除了杀人毫无自理能力。
　　小神医点点头，放下心来。

　　回家时门锁还好好挂着，周边也无人经过，阮青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就跑进房里看连昭。
　　少年盘膝坐在榻上，听见声响微微转过了头，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睛却更亮了些，转瞬又被鸦色的睫毛覆住。
　　阮青没注意到，她满眼写着震惊，没想到电视演的盘腿调息吐纳什么的，居然是真的？
　　有武侠剧内味儿了。
　　阮青搓搓手有些兴奋地跑过去，恨不得绕着连大侠左看看右看看。
　　不知道传说中的内力到底是什么样。
　　她伸手摸摸连昭的脉搏，少年也就由她抓着手腕诊脉，双眼望着她的手指，黑发伏在背上，衬得那张脸小又稚气，又凭白添了几分呆。
　　脉象平稳，与昨日没什么区别，阮青愣住，又不死心探了探。
　　“连昭你刚刚好像同现在不一样，就是……”
　　少年疑惑看她一眼。
　　“就是那个……内力？还是叫真气？反正我觉得会不一样，你给我看看，我特别特别特别好奇。”小姑娘眼睛睁得很圆，像是第一次找到什么兴味的东西。
　　连昭歪过头，好像终于理解小神医的意思，她对武功这种东西产生了好奇。
　　连昭没由来有些怔愣。
　　初见的那个夜里，小神医同祈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看起来随意但极有分寸，都是那种出了门就能忘掉的话，但她看来温和又真诚，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他在那样轻轻软软的笑声里睡得有些沉，醒来的时候小神医好心留了些药，还有那半枝分出来的桂花……她一向只愿意给，但并没有要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的意思。

　　可她好像不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连昭低头，把突然涌上来的些微喜悦藏住。
　　他暗暗催动体内真气，小神医还捏着他的手腕，感觉指尖触到一股子气劲，从手腕倏得跑走，她赶紧点着手指去追，但那气劲消失得太快，立即就不见了。
　　“呀好神奇！”阮青反应过来时已经拉着连昭的手摇了几下。
　　少年盯着她的脸，没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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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突然有点点尴尬，阮青心虚咳了声，松开少年细细的手腕。
　　眼睛却有些忍不住往上瞟，那是一只形状很好看的手，手指瘦长，指节有力，皮肤苍白，只是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更久远的已经恢复成浅色的疤，摸起来并不顺滑。
　　内侧应该带着常年执兵刃的厚茧——大概是因为连昭伤势已经开始好转的缘故，小神医生平头一回在诊脉时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不是好大夫应该做的，阮青暗暗反省了下。
　　阮青站远些，想出去把买给连昭的衣服拿进来，一眼就看见桌上放好的粥，罐子还盖着，碗筷也干干净净。
　　？？？
　　刚刚的那点尴尬瞬间就被满脑壳问号盖过，亏她还觉得连昭听话了。
　　小神医在不听话患者本本上又记下一笔。
　　伪·元气温柔大夫·真·暴躁老妈子生气地端着粥就准备出去，她决定热一热再端回来，但气势上要足，就像气到不想给连昭吃饭的样子。
　　经过少年身侧的时候小神医皱着眉，黑脸哼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就要往外走。
　　连昭见又惹小神医生气，有些慌地捏紧了手指。
　　白粥虽然已经凉了，但微微的甜香和风飘过来，阮青听见少年的腹中不轻不重响了一声。
　　阮青扭头，四目相对，连昭漆黑的眼睛里透出些无辜。
　　还因为她瞪得用力，揉着肚子微微紧张地眨了眨眼。
　　阮青泄气，站定凶巴巴问：“你为什么不吃饭啊？”
　　少年声音小小，“你说了，我听话。”
　　“我说什么了，我说让你不吃饭了吗？”
　　“你说不能乱动，要等你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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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神医一窒，抿着嘴想了想，“可是那时候你没好，我怕你扯着伤口，你瞅瞅你现……”
　　连昭砰得一声就摔回榻上，好像有些弱地抬了抬下巴，“我现在也还没好。”
　　说完又莫名怂了些，望着阮青手里的粥眨了眨眼。
　　“我饿……”
　　声音又小又细，像用嗓子哼出来的。

　　崩坏了崩坏了。
　　或者说是人不可貌相。
　　小神医幽幽说了句，“有些人，表面上是个杀手，其实吧，他还是个演员。”

　　少女纤细的身影从拐角处消失，连昭仰躺着握住自己的手腕，那里好像还烫着，残留着小神医手指轻轻点过的触感。
　　他凑近嗅了嗅，香甜的一点点就要散去，是桂花的味道。
　　连昭嘴角笑意淡了，有些黯然地看了一眼被小神医扔在一边的破旧衣裳，小神医应该没有发现，他把那一小截枯枝放在衣襟里了。
　　怕是在雨夜里，被交手时的内力震碎，沾了血迹，变成脏污的泥土。

　　他只有那样的一枝。

　　阮青没什么形象地把襦裙的宽大袖子绑好，坐在小几上扇火。
　　天气还不大凉，粥热的很快，她把粥盛到莹白的瓷碗里，再舀出一勺糖渍桂花浇到上头。
　　淡黄色的糖汁晕出小小的一圈，一股子糯又软的甜味幽幽散出来。
　　小神医吸了一大口，眯着眼笑出来。
　　连昭肯定会喜欢这个……

　　进屋时少年还闭着眼睛，阮青一眼就看出来是装睡。
　　他要是真睡着了，她近不了床边三丈就能惊醒。
　　少年吸了吸鼻子，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抬眼望了一眼窗外，院中树影在金秋灿烂的阳光里晃动，没有桂花。
　　那味道是小神医带来的。
　　小姑娘拿束带把宽大的袖子绑好了，伸出来的纤细手臂像瓷碗一样莹润好看。
　　连昭微微错开眼。
　　他接过她手里的碗，白粥上洒着些碎金，带着那一夜别庄里浮动的晚风的味道。

　　阮青见少年低头不动，有些急，“你尝尝呀，我放了很多糖，多到花里的汁儿都浸出来了，超级无敌绝对好吃。”
　　她就着连昭的手用勺子搅了搅，把糖渍桂花拌到粥里，然后期待地望着那个惯常沉默的少年。
　　“你尝一口肯定就要夸我。”
　　“我真的好厉害哦！”

　　也是这只手，戳着他的背，让他折一枝桂花给她。
　　连昭舀一勺白粥抿到嘴里，米粒比早晨更加柔软，吸足了甜味和香味，从他微苦的嘴里往下淌。
　　那颗梅子是酸甜的，早上的粥是清甜的，糖桂花是香甜的。
　　他好像突然就尝到了这么多的甜。
　　多得不知该怎么才好。
　　他望一眼小神医亮晶晶的眼睛。
　　她的鼻尖有一颗小小的痣，带点棕色。
　　……有些可爱。

　　少年吃的很快，像饿极了的样子，阮青干脆跑到外头把罐子端进来，又给他盛了一碗，浇上糖桂花。
　　直到瓦罐里头只剩一小圈白底……饭量倒是很大，但肉不知道长到哪里了。
　　“我没有骗你吧，是不是特别好吃的？”
　　“好吃。”连昭点了点头，两侧黑发垂下来，盖住额角印记。
　　变声期的小朋友真的有意思，声音哑得厉害，有时候开口听起来像带着哭腔。
　　阮青暗搓搓地想，但不敢同连大侠说自己在偷笑。

　　小神医把“干净”的空碗和瓦罐端出去，低头瞅着连昭堆在地上的脏衣裳，近了还能闻见泥土和血腥味，阮青捏着鼻子满脸嫌弃。
　　把团成团的衣裳迅速拎出去丢掉，连昭望着她像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开口。
　　小神医回来时抱着一个布包，笑得见牙不见眼，“连昭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连昭愣在原地，那种熟悉的感觉，心头被什么东西微微揉过，一把一把又轻又重，让他屏住呼吸，开始期待起来。
　　猜吗……他后知后觉地随着小神医的话猜想。
　　但阮青一把就把那布包塞到他怀里，直接解开了包裹，露出里面整整齐齐叠好的衣裳。
　　是极常见又低调的颜色，触手柔软，满满当当堆了他一怀。

　　阮青耐心等着少年低着头许久，又缓慢地抬起头，想象中哭包的样子没有出现。
　　连昭的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些，好像又茫然又为难。
　　难道不喜欢这些衣服吗？还是不喜欢收到礼物？
　　小神医觉得自己大概冒失了，犹犹豫豫：“要么……我把你衣服捡回来吧，没丢远，我洗洗再给你缝缝还能穿……你别生气啊连昭，我……”
　　她伸手去拿塞到连昭怀里的东西，少年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阮青一下子僵住，她是大夫，给他诊脉拉手甚至脱衣服换药都觉得没什么，但她第一次被人紧紧握着手腕……没有捏到她疼，就是紧，还有些热。
　　阮青试着把手抽出来，没能动一分。
　　“连昭？”
　　连昭突然绽出一个笑来，黑又湿漉漉的眼睛像蒙着一层雾气。
　　他长得像林间柔软的小鹿，但分明又是带着利爪的猛兽——小神医没由来这样想到。
　　“对流浪的猫太好不是好事，会被缠上的。”
　　谁能拒绝秋天的太阳、夜晚的灯光，谁能拒绝第二枝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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