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花蝴蝶

作者:是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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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52


      等她再回到庙街,已经是另一番景象。
      大雨冲刷过后的清早带着不可磨灭的凄凉。整条街没有因为雨水而变得洁净,反而愈加展现混乱过后的颓唐。
      汤师奶哭得肝肠寸断,几次濒临晕厥,被热心邻里送返家里。汤伯则强撑着,挨门挨户询问昨夜是否有人见过阿昌。
      苏绮出现,他语气恳切:“阿绮,帮帮我,帮帮你汤婶。”

      苏绮心都跟着颤抖,不过一场夜雨,汤伯苍老好多。
      今早雨停后有人报警,差佬立刻出现场,又叫汤伯夫妻两个到警署认尸。初步尸检结果得知,阿昌死于吸毒过量,并非身上骇人的外伤。
      汤师奶不信,非要再验,尸体留在警署,他们则回来求助邻里。濑粉店闭门谢客,亲自上街寻找线索。
      可昨夜雨太大,根本无人外出,预计死亡时间为十一点钟左右,那时附近几间店的老板都在埋头收铺,定然无心关注楼梯口的动向。

      阿诗穿过人群走近,同苏绮眼神示意,又拍了拍汤伯肩膀。
      柔声说道:“你别催阿绮,我记得她昨天从我那里离开时差不多就是十一点,叫她慢慢想,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汤伯好像拽住救命稻草,紧攥苏绮手腕。苏绮知道阿诗没有恶意,都是为帮助汤伯,可她今早回庙街的路上就一直在犹豫不决,是否要说出自己昨天在场。

      暂且不论根本没看清行凶者的样子,就算她愿意出面作证阿昌死前被打,然后呢?
      差佬抓人,混庙街这片的总共就那么几拨人,很快就可以抓到行凶者。随后开庭,她作目击证人出席,遇到苏宝珍已经做律师、法官的港大同学,怎么解释她叫苏绮?
      在这场复仇的游戏中,她步步为营到今日,刚刚重获唐允信任,讨得唐太欢心,绝对不能横生任何差错。

      苏绮摇头,“阿允来接我,那时雨下最大,我们走得很快。”
      汤伯追问:“那盏灯,那盏好大的照明灯被打碎,你走时灯是否还在?”
      苏绮喉咙微动,手面冰凉,掌心又起了层细汗,“还在的,好亮。”

      汤伯立刻像泄了气的气球,又把苏绮手腕攥到发红,阿诗赶忙上前扯开,安慰汤伯。
      “你这样想,阿绮离开时不到十一点嘛,阿昌出事的时间段就更加缩短了,可以告知差佬……”
      汤伯拍手点头,神色痴痴地离开人群,想必是去警署,苏绮看他背影的神色复杂,满心苦涩。
      阿诗搂她肩膀,看得出她心里难过,叹气说道:“别多想,不是你的错。”
      苏绮苦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的她是个多么自私的小人。仿佛铺头外悬挂的卤水鹅,吊着脖子等待接受审判。
      陪阿诗一起上楼,讲不了几句话她就有客人上门,苏绮便道别离开。
      下楼后发现头顶又被安上了一盏新灯,同样的夸张size,显得那样不合时宜。北仔靠在一边食烟,擦拭沾灰的袖子,看到苏绮下来,如常问道:“阿嫂,去哪?”
      “没精神,回去吧。”

      唐允对这件事倒是看得轻松,“阿正今天还给我讲。动手的是庙街狄四手下,这个狄四金盆洗手多年,养了几个打手,靠走粉赚钱,常从弘社拿尾货。”
      “阿昌偷他一小包黄皮,手下去抓,没想到他吸过量,两下就没动静了,把人吓到跑路澳门避风头。”
      “同你没什么关系,反正你也没看到,当玩笑一样听过就过。”
      ……

      一个月后,阿昌葬礼。
      汤伯汤婶与警署拉扯了整月,仍旧未达到想要的结果,好像彻底绝望。
      白发人送黑发人,亲自看着唯一的仔火化,再举办葬礼,也是迎来送往的大事,可惜是白事。
      苏绮与阿诗一同出行,北仔没跟,墓碑上照片里的人年轻正盛,露一口白牙嬉笑,永远定格在那瞬间。

      汤浚昌。
      小小一只瘦猴身形,阿昌个子长得晚,苏绮刚到庙街那年,他还没自己高。
      汤伯多次想搬回新界,汤师奶不准,非要阿昌在市区长大,没想到良好教育他接收偏差,染上了毒,再也没有未来。
      汤记彻底关门,随后匆匆出兑,汤伯汤婶心灰意冷地返回新界养老,南街再无地道濑粉。
      苏绮内心哀痛,无力感与自责感充斥全身,消沉许久。

      七月送别汤记,七月也有新开始。
      台风季缠绵数月不断,下旬好不容易放晴两天,赶上唐允生日。唐太喜上眉梢,直说意头太好,应当上山捐献功德,回馈天公恩赐,苏绮应承给她选个吉日,一团和气。
      那天他订好包厢晚上热闹,Tree Bar全场免单。下午凉风阵阵,只有苏绮兴致缺缺,回过神来已经出红磡隧道,拐东九龙走廊,车是他新宠的一部,目的地是他钟意的飞鹅山,开心加倍。
      车速过快,风声盖过双耳,苏绮被迫与他一起心跳加速——她过去喜静,绝对不能接受这些。

      半山腰的位置,七拐八拐,苏绮便看到地上如蛇卷曲的水管,周围无人。
      明明今天是他二十七周岁生日,却化身小朋友、洗车工,投硬币在水龙头上方,水管开始出水。
      他显然有备而来,口袋里掏出一把,叫她通通投进去,自己提着水管往车上滋。
      苏绮默默地投,听唐允讲:“以前与阿正经常来这里,当时投的是游戏币。”

      她闻言露出今日第一抹笑,似是嘲笑,“这种衰事你讲得好得意。”
      唐允不在意,明明车子不算脏,他偏要浪费水资源,“那时候好穷,能省则省,所以现在要你多投一些,当我补偿他。只是从未见过老板,恐怕人已经不在。”
      苏绮凶他:“你讲些好话,不要咒人。”

      他用手指顶在出水口,水柱四散迸裂,回头看她,看她身后。
      忽然做惊恐表情,恐吓苏绮:“你后面……”
      荒山野岭,她下意识往唐允身边跑,没想到被他拿着水管对准,水流溅在身上。
      知道自己上当,苏绮叫着冲向唐允,伸手试图夺过水管。两人扭打在一起,飞鹅山草木峥嵘,此处僻静安宁,姑且算作一对少男少女在嬉笑打闹,水喷到处都是,谁也没能幸免。
      后来夺水管不成,演变成她单方面殴打他,花拳绣腿,唐允轻易就把人制服。

      玩也玩够,闹也闹够,他记不清车子里有没有毛巾,不由分说地把怀里挣扎尖叫的人抱起来,塞进车里。
      苏绮还在骂他:“痴线,扑街,你发癫,非要我一起做落汤鸡……”
      唐允把人按下,发现没有毛巾,转而跟她说笑:“你不开心?每天一副死人脸,我看死了仔的不是汤伯,是你啊。”
      苏绮沉默几秒,又挥手打他,“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搞我,头发……”

      他一只手已经探进裙尾,逐渐改变氛围,越凑越近,“我不可以搞你?”
      苏绮知道阻止不了他随时随地发情,还是要试图反抗,拽他手腕,“光天化日……”
      “不可以也没关系。”
      刚松一口气,他又说:“你搞我吧,阿嫂。”
      语气恳切,认真诚挚,苏绮强行憋住笑容。
      她相信他绝对做出来——在印花精美、金线装裱的邀请卡上写下这句话,再穿一身正装隆重送给她。

      漫长的过程中,她在上,他在下;他热情,她紧张。
      苏绮后悔自己今天穿一条长裙,衬衫被扯出来,身前起伏痕迹,复古花面的布料堆叠在他腿上,好像重新铺陈出一朵恶之花,开在一片不应该的土壤,馨香蔓延于人心之间。
      他点的事后烟被苏绮毫不客气地夺走,逐渐又演变成你一口我一口,好融洽的关系。

      好像一支烟的时间里暮色降临,满黄的天空如同鎏金人生,迟迟不愿意落下。
      车子没开多远,唐允拽着收拾整齐的苏绮下车,她问他去哪。
      他反问:“飞鹅山你没来过?”
      苏宝珍来过,集体露营,她崴到脚,苏世谨连夜把人接走,心疼不已。她本就缺乏冒险精神,从此以后更没有什么爬山经历。
      “没有。”

      他带她去著名又危险的自杀崖,晚间雾色烟霭之中,看石屎森林被夜色吞没,只剩远处霓虹千盏,多少人逐梦碎梦的香港,大多数庸庸碌碌一生,勉强挣扎在九龙半岛。
      苏绮指着海湾,维港东面的鲤鱼门,“那里有龙脉汇入,香港是块福地。”
      唐允语气轻飘,“那仙姑讲讲看,这里自杀怎么样?”
      发射站近在咫尺,她似仙人俯瞰众生,冷飕飕地回他:“不怎么样,死过太多人,晦气重。”

      “我以前来这里,每次都好想跳下去。”
      太子爷又厌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苏绮默默归咎为唐家坐享非分之财,他富贵闲人太滋润而已。
      “死的理由呢?”
      “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啊,没什么活着的意义。”
      人究其一生都在寻找意义,也在寻找意义中死去。
      听他语气自嘲,苏绮想到今天是这位衰人一年一度的生日,有些心软,卡在嘴边的“有自知之明好好”咽了回去。

      几次开口,最后讲句好敷衍的安慰:“你还要孝顺爹地妈咪,别这样想。”
      唐允嗤笑,“我与我老豆的关系你也看得出来,以前住沙田的时候他忙着争地盘、走粉,辉叔带我长大的。”
      “我阿妈,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是我阿妈。”
      “小时候葡式蛋挞刚出现在街头,要我老豆买,他讲男仔不准食甜点,我就当众和他争执,又打不过他。”
      “一回头就看到远处有个贵妇背过身哭,好滑稽。算了,和她不熟,没什么好讲。”

      他又语气高深地说:“我不想死了。”
      “坏事做太多,早晚要遭报应的,自然而然地死不是更好。”
      苏绮觉得心口好闷,她又有纯善在作祟,看他坐在崖边的背影,不可抑制地怜悯。
      可是,可是又有谁来怜悯宝珊?
      只能转移话题,“阿允,该下山了,铜锣湾还有人在等你。”

      他长呼一口气,起身后打开强光手电筒照亮,语气又变不正经。
      “叫我靓仔。”
      苏绮甩他白眼,“Sorry啊,只能叫你衰仔。”
      似乎想到她骂他衰仔那次,唐允抿嘴一笑。

      他没有从红磡隧道回铜锣湾,而是绕远去观塘,停在唐太那间西饼屋门口,带走几样甜点。
      苏绮佯装神经大条,不戳穿他今夜的分外敏感,随口说道:“饮酒之前吃些东西,太子爷好会养胃。”
      唐允冷哼扮酷。

      路上,苏绮手臂撑在窗边,下巴搭在手臂上,长发被风吹得好撩人——湿衣早已经干透。
      她刚刚吃过两块甜度适中的软点,把手擦干净之后低声哼起歌,甄楚倩的《深夜港湾》,好应景。
      车窗降下,享受晚风惬意,气氛那样好,显得唐允声音都温柔几分。
      他问:“你想不想读书?”
      莫名其妙。

      “你什么意思?”
      “港大怎么样?你乖乖去读书、拿学位,其他不必担心。”
      苏绮眼帘微动,“我与你都属羊,同年生,你二十七岁,我几岁?”
      唐允不答。

      苏绮继续说:“我才不想与二十岁的后生仔做同学,没意义。”
      二十岁被迫失去的东西,三十岁拼命拿回,还讲什么意义。且骄傲不准自己讲出口:她觉得那样丢脸。
      唐允沉默许久,直到抵达铜锣湾,停车的瞬间他沉声宣布:
      “那来弘隽坐班。”
      “满意了?阿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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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石屎森林:高密度的高楼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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