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从良

　　江舜强行把他搂进怀里，亲了亲额头，在被褥下揉摸一把圆鼓鼓的肚子，轻声道：“别忘了，明晚带你去洗澡”。

　　“…嗯”,棠玉毫不清醒地支吾一声：“早些睡吧，别看书坏了眼”。

　　“知道，你先睡”，江舜继续揉了揉棠玉发顶，温声道。

　　梁海的夜，风沙狂卷，毫不停歇。

　　佝偻的背影身负一个包裹，顶着风沙走进军营，许是走了太久，步伐缓慢蹒跚，像是随时要摔倒在地一般。

　　“站住！”
　　刀锋在浅淡的月色下发出寒光，护卫举着刀拦住来人，声音喝人道。

　　“是我”，蹒跚的男人身体微顿，停下脚步，将一身黑衣脱下，帽子也取下来。
　　是郭泉生，满面疲惫和沧桑。

　　几个士兵见状，惊愕之余，快速团团将他围起来。

　　没一会儿，一群铁甲围着副将宋岚走来，宋岚盯着郭泉生，沉声道：“既然出去了，又何苦回来”。
　　郭泉生两眼迷茫，看着宋岚：“大将军，这是何意？”

　　“你自从抵达梁海行踪诡异，近日我方受袭，身中奇毒”，宋岚严声说：“说，是不是探子！”

　　郭泉生浑身一松，手上的包裹险些掉落在地，他立即又紧紧握在手中，像是握着什么珍宝一般。

　　“我是去找儿子”，郭泉生的声音苍白而无奈。

　　“走一趟吧”，宋岚手指向郭泉生，几个士兵冲上去想押住他。

　　“我自己走”，郭泉生忙说，见有手摸上他身后的包裹，急急侧身想躲开：“你们放开！”

　　宋岚眉头锁住，盯着他的包裹：“抢过来”。

　　八只手在包裹上挣扯，谁也听不见郭泉生略带哭意的愤怒转为哀求：“别抢，别抢，他疼”。

　　包裹突然散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瘆人的白色露了出来，白骨藏在退色的灰衣中，争抢的手挺了下来，宋岚也愣住。

　　他灰衣袖口有一块圆形，虎面刺绣，那是林家军的标记。

　　林之朗帐内。
　　郭泉生跪坐在地，怀里抱着一堆黑布裹起来的白骨。

　　林之朗坐在桌后，屋内只燃着三盏灯，比之前暗了许多。

　　看不清神情，他坐着许久没说话，等宋岚抱着招兵名册来时，他才微叹一口气。

　　宋岚翻了几页给林之朗看，林之朗点头，屏退帐内的人。

　　“郭大夫，至今为止，我营下姓郭的兵卒，这几年符合年龄的，也只有二十八位，郭杰，郭望达，郭柏，郭允贤…………郭祈安，郭闲，郭柏。”

　　林之朗依次念过二十八个名字，声音低沉，仿佛在念一段书一样。

　　“郭祈安”，郭泉生从林之朗嘴里听到这个仿佛只是代号一般的名字泪流满面，郭祈安在他和妻子眼里可不只是一个名字而已，那是一辈子的希望啊。

　　林之朗微抬眉毛，倒回去又在名册上找到郭祈安这个名字，后面括号内画了两个叉。

　　军中身死的会有一个叉，身死没找到骸骨的，是两个叉。

　　“前年从的军，去年应当把名字报回去了，可有领抚恤金？”林之朗合上名册，轻轻搁在桌上。

　　郭泉生摇头：“我想要儿子入土为安”。

　　大安元年，是林之朗在梁海和金军摩擦最凶的一年，河谷一战，死了近十万人，他险些丢掉左臂，活下来的人根本不够清理战场，等休整后他在率军回来时，黄沙掩埋了一切，只是白骨无法认领。

　　“现在找到了，你准备如何？”林之朗问。

　　“带他回家”。

　　接着是许久的沉默，林之朗将浓茶饮尽，站起来厉声道：“来人，把他带下去”。

　　第二日，清晨，江舜醒得早，穿好衣服见棠玉要醒，回身摸了摸他，安抚道：“多睡会儿，我要去熬药，顺道帮你把厨房的事儿做了，回来给你带吃的”。

　　月份越大，棠玉越是困乏，惺忪地看了江顺一眼，又合上眼，小声幸福道：“好”。

　　江舜按照改进地方子，又给顾子寒熬一碗药，空当间把棠玉的活也料理完。

　　然后他端着药去往顾子寒处。

　　“你看看”，顾子寒将盒子里地褐色药丸递给江舜：“这是我这几天研制出来的外伤药，你那还魂红给了我些启发，止血和祛瘀还不够，得止痛”。

　　江舜催促他喝药，一边拿起药丸嗅，里面含有卷柏，十分常见，确是治疗各种出血的良药。

　　“很好”，江舜见他喝完药，伸手探脉，时沉时浮，时急时缓。

　　“多喝些段时日在看脉吧”，顾子寒收回手道：“郭泉生被关起来了”。

　　江舜一愣：“昨夜他回来了？”

　　顾子寒点头：“被大将军抓过去问话”，他压低声音道：“听说是找到儿子了，想要立刻返回柏敬城”。

　　“找到了？”江舜有些疑惑：“回去他儿子不就成了逃兵？”

　　这回轮到顾子寒吃惊，他望着江舜：“他儿子死了，他是来收尸的，你不知道么”。

　　江舜微惊，郭泉生千里迢迢，一把老骨头，竟然是来…替儿子收尸。

　　顾子寒摇头：“也是，这消息知道的人也不多，你别说出去，郭泉生一心想返城，大将军怎么肯放他走，就叫人把他关押起来”。

　　战场上大夫何其宝贵，原本多一个可以救下的人，何尝又不是人家的儿子和丈夫。

　　顾子寒见他一言不发，垂眼有些困乏，赶人道：“你且劝说他留下来继续为军营效力，他日仗打完了，他也可以脸上有光，回去厚葬郭祈安”。

　　郭祈安，郭祈安，祈祷的不过是一个平安罢了。

　　江舜同顾子寒又叮嘱几句话，转身出帐。

　　太阳高悬，这一趟出来，用早饭的时间已过。江舜原地思量片刻，去了厨房一趟，背着背篓又去往北拗口。

　　*
　　北拗口，溪涧清澈，水流撞在青苔石上，叮咚作响，水绕着石块枯枝，涓涓流向山下。

　　一个小竹篓拦在溪水下游，江舜倾倒瓷瓶，鸡血流入清澈的溪水中。

　　江舜坐在一旁石头上，耐心等候。

　　约莫过了半炷香，小而灵活的一群石斑鱼摆着尾巴向竹篓里游去。

　　“一，二….”江舜数了数，有十三条，刚好一锅。

　　军营。
　　棠玉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这野郎中又被什么勾去了心思，再不回来，他儿子就要饿死了。
　　说着，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棠玉摸着小声道：“叫也没用，你爹爹有了病人，早就把你忘在脑后了”。

　　江舜顺手采了一小把苎麻根，有助于妊娠烦闷，天行热疾。

　　石斑鱼已经在溪里去鳞、内脏和鳃，江舜把鱼放进罐子里，然后放进苎麻根，糯米和盐，同煮成粥。

　　茵陈从后面绕了进来：“江大夫在忙什么呢？”

　　江舜将盖子盖上：“没什么，熬点粥”。

　　茵陈看着他把糯米和石斑鱼放进去，无声笑了一下，将手中盒子递给他：“我回去特地看了看医书，说这红雪是敷面油脂，可以防裂，心道你定是送给哪位姑娘，特地找屏风要来这个金花银盒”。

　　江舜抬头看那花瓣形金花银盒，顿了一声道：“鱼粥，”他擦了擦手，接过金花银盒，对茵陈道：“什么都别管，半个时辰后就熬好了，你盛一碗，剩下的给我朋友送去”。

　　“成交！”茵陈一笑，欢喜答应。
　　他，除了帐篷里江舜的知交密友，还能有谁。

　　江舜和茵陈分开，又去往郭泉生被看守的地方。

　　近日和郭泉生相熟的都来劝过他，士兵也没多问，直接放江舜进了帐篷。

　　郭泉生上了年纪，一个文弱大夫，只是被禁足，手脚什么都未被束缚。

　　他抬头看一眼江舜，哑声道：“江大夫来了”。
　　郭泉生怀里抱着一个包裹，江舜看了几眼，什么都没问，只是慢慢走近郭泉生，坐在地上。

　　“郭大夫在这里需要什么吗？我可以给你送进来”。

　　郭泉生摇头：“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和儿子回家”。

　　这话江舜无从接起，他等了会儿，尝试把郭泉生往自己想聊的话题引导。

　　“郭大夫和我师傅一般大，我师傅小时候一心从医，不知您是为何做了这门营生”，江舜轻声问。

　　郭泉生没想到江舜聊这个，愣了会儿，回忆道：“我本出生在富贵人家，衣食无忧，有一年我娘病死了，我爹一年比一年消沉，也不大管我们两兄弟，在独院里，自己琢磨起医书，遂生了兴趣”。

　　“我是因为家里穷”，江舜见他停下来，接过话：“日子久了，也觉得治病救人挺有意思”。

　　郭泉生笑两声，用有些长辈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江舜，我已经古稀之年，本就是老来得子，什么风浪没见过，治病救人，这玩意儿，我已经看淡，生死都是命”。

　　“可郭大夫在这儿耗着，等着仗打完，胜了跟着回去，败了，和儿子一起留在这儿，若回到当初，打了胜仗，军营里也有大夫，祈安一定会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可祈安已经不在了，我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郭泉声痛苦道。

　　“我觉得您儿子曾在梁海浴血奋战，若是在天有灵，一定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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