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袂

　　己亥年八月初四。
　　她起床，抬眼看看镜中凌乱的妆发，没心思整理，也就那样坐着。坐着挺好的，不费事，不用想，假装自己是一张椅子，坐在这张椅子上。
　　她觉得好生无趣。这种无趣植根已久，很浓郁的荒芜感，如同荒原间飘浮的一缕魂灵，举目莽莽，不能入土，不能升空，只能看着荒凉，无所依靠。
　　浓烈的芙蓉花味又闯进来了。“小月，宋侯找你。”
　　昨晚她一回到云雨楼，就甩了三百块钱给尹权，他迷茫地问为什么，她很遗憾地告诉他，他只值这个钱了。然后让红姨把他丢出去，屏蔽了那些骂骂咧咧的噪音。
　　红姨看了看清月：“他不肯走，从昨晚半夜等到现在了。有身份的公子，我也不便得罪。”
　　清月叹了口气，想想：“你让他进来吧。”
　　宋儒文走进房间，脸色惨白得厉害。
　　“尚还青天白日，公子便来寻欢，会不会，早了些？”
　　“清月，我签了契约，我要包养你。”宋儒文拿出契约凭证。
　　“公子说笑了，清月并没有卖身给云雨楼，不过寄身于此，寻个快活罢了。这一份凭据，我看是作不得准的。”
　　“契约乙方是你。你自语在此卖笑，我愿尽我所能，买断你所有笑意。”
　　“哦？是吗？”清月接过契约书看了一眼，每个人都有价，这个价，她清月不值得：“如果我不同意呢？”
　　他似乎很喜欢出高价，之前的聘书，现在的契约书，一个抵上了他侯爵夫人的名号，一个压上了他的所有家产。这个价买我，真的不觉得太贵了吗。
　　“你不同意，小生也，没有办法，只是，希望你同意。”
　　“你回去吧。”清月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清晨的云雨楼，冷清，昨夜卖笑劳累，姑娘们都在房中安歇，那些偶尔才来“串场”的女艺人也不会在此时出没。呵，外表光鲜的艺人，却在此处把自己出售给他人，明码实价，卖的是身体，买的是前途。
　　她突然很想很想大喊一声，把整座云雨楼吵醒，大家跑出来，用各种粗言恶语，骂她，侮辱她，然后拳脚相加，她就放肆地笑着，乐得逍遥。
　　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梳妆，就穿着这么一身白色的中衣中裙，披散着头发，热闹的云雨楼一片死寂的冷清，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只鬼。
　　她掐了个易衣决，换了衣裳，整了头发，下楼去了。花街林巷，清晨时分，都是冷清的，她慢慢地走着，走着，走出去了，不远处的市场，人声鼎沸，叫卖声，砍价声，斩肉声，不由分说都涌进耳朵，她听见青菜抖掉水珠，鱼在水里游，鸡在笼里叫，刀砍在肉上，菜砸在秤上，锅里滚着水，油里炸着饼，炊烟直起，她来到炊烟下。
　　“老板，要一碗白粥，一根油条。”
　　“好嘞！”
　　白粥泛着热气，油条颜色金黄，她一口咬下，酥脆的声音在口腔中回响。
　　有人喜欢把油条配豆浆，把油条放在豆浆里泡着吃，有人喜欢白粥配油条，一口油条一口粥，酥脆和白粥淡淡的甘甜混着，都咽到肚子里。
　　“老板，要一碗豆浆，一根油条。”
　　“好嘞！”
　　他在她对面坐下，把白瓷小坛推到她面前。
　　“我在吃早饭，你就这样把秦影还给我，是不是有点影响我食欲？”
　　“我也饿了。”宋儒文看着她，慢慢地飘出四个字。
　　“哦，那一起吧。”清月有些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她不懂他为什么还要过来，他不是得到答案了吗？
　　宋儒文把油条放进豆浆里，油条在豆浆里舒展开身子，酥脆变成酥软，咸味带着豆浆的甜，进了他的肚腹。
　　他和她都没有说话，市场的声响又把他们淹没，木棒打在牛肉上的声音，刀砍在猪肉上的声音，她突然颤了一下。她张张嘴，然后把话咽了回去。
　　他在桌上，扯了点纸巾，对折几下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递给她，再扯了点，自己擦擦嘴。
　　他和她都没有说话。很安静，安静到店老板看着各自消费了三块五毛钱的两位客人，在想他们什么时候走。
　　他拿出契约，还拿出了聘书，拿出笔，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她想了想，在其中一份文件上签了字：“好的，我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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