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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安芳拿着佛经从静妙堂出来,看见远去的主仆背影,不知道是哪位少爷?她好奇地多看一眼。
安芳拿着佛经来到移山草堂,张姨娘正扶着徐辉祖在院子里走走,安芳便径直走过去问好。
“好,东西准备好了就去吧。”张姨娘很信任安芳,辟了一间小房间专让她抄写佛经。
安芳领命便告退了。徐辉祖却好奇这个小婢女;他先前多躺在床上休息,跟这个小婢女并无交集。
此为小事,本就无需跟大老爷禀告。张姨娘这才交代安芳是老夫人拨过来帮她抄写佛经的。
老夫人虔诚礼佛,每逢初一、十五必上鸡鸣寺参拜布施,安芳就是这样跟老夫人回来的,自徐府遭遇大难后,老夫人更加虔诚不时抄写佛经供于佛寺,也叫张姨娘写,希望能为徐辉祖消灾解厄,张姨娘虽然识字却写得慢,老夫人便让安芳过来帮忙抄写佛经。
徐辉祖点点头,继续在张姨娘的搀扶下,在院子里走动。
永乐元年,朱棣于华盖殿大宴诸王,立北平布政司为京师,诏改北平为北京。
新年期间,处处歌舞升平,热闹洋溢。
家家户户开门道喜,工商仕绅送往迎来。
景率、景昌跟着任职中军指挥使的四叔徐膺绪一起坐马车进宫。徐膺绪为皇帝所召去了干清宫,景率和景昌则是皇后所宣去了坤宁宫。
今日皇后在坤宁宫摆的是家宴。
路上遇到缓步慢行的世子朱高炽和在一旁搀扶的世子妃张氏。兄弟俩都上前行礼问好。
“表弟!”朱高炽乐呵呵地招呼:“你们也是去坤宁宫吧,一起走!”
“表哥许久未见,长大了不少。”景昌笑嘻嘻地说:“我等会多吃一点,看能不能赶上表哥。”
“行啊!今天听说有宝塔肉、八珍烧鸭,还有八宝饭,表弟你等等坐我旁边,隔开你嫂子,省得她在旁边念叼得我没胃口。”
张氏笑咪咪地戳着世子肥满的肚皮。“夫君你说什么,妾身没听清楚。”
“没!没!”朱高炽一把搂住了老婆,讨好地说:“世子妃坐在身旁,我吃什么都香!”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到了坤宁宫,拜见了皇后,徐妙莲依序赐座,本该落座的朱高炽却想起什么似的说:“为了我那碗八宝饭,我得再去走走,母后请恕儿子暂且离席。”
徐妙莲知道张氏在饮食上管得严,便含笑点头。
“景率表弟陪我走走吧!”
景率点头起身向皇后告退。朱高炽离去前不忘回头对着张氏说:“世子妃不管坐那里,都得给我留个位置,跟妳一起吃才好吃。”
张氏笑骂着点了头。
出了门口,朱高炽才吁了口气,看着景率郑重说:“女人得哄,否则晚点妳嫂子连汤都不让我喝了。”
冬日里,阳光普照。朱高炽慢悠悠地踩着步伐,缓缓开口:“舅舅跟你说了吧?”
“嗯,是表哥告诉父亲的吗?”景率问。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是父皇亲自把我叫去书房把密折给我看的,巧的是隔天母后就说要宣你和景昌入宫。”
“这位陈瑛是何人?”
“四年前,他任北平佥事时曾为父皇谋事过,后被揭发入狱,父皇登基后便拔擢他为左都御史,谁知他上的第一道密折竟是弹劾景昌不守丧仪。”
“表哥的意思?”
“这个陈瑛说话尖酸,绝非善类,父皇启用他大概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做某些事。”
景率苦笑,若是如此,不管他请不请罪皇上都有罪名可以罗织。朱高炽看他如此,以为丧气,便鼓舞道:“表弟不用怕,这也是母后今日设宴的目的,只请你和景昌,少了其他长辈,父皇就算端着皇帝的架子,母后给他个台阶,你们再服软道歉,父皇顶多就是口头申诫而已。”
“不是我和景昌,是我。”景率淡淡开口纠正。
“什么意思?”
“父亲的意思是要我自行请罪。”
“大舅也太狠了吧!”朱高炽大吃一惊,忙道:“表弟你信我,你跟景昌一起请罪,父皇看在已逝三舅的份上会不计处理的。”
景率倒是镇定自如地笑:“表哥,我当然信你,四叔一向谨守本分,陛下不会为难他,三伯父为陛下而身死,陛下自然对景昌多点疼爱,我爹虽然下过诏狱却是被姑姑们求情放出来的罪臣,若陛下心中犹有怒气未消,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朱高炽张嘴吶吶,却也不能反驳。父亲的确是睚眦必报,当初母亲应该是想到这一层才会只让两个小表弟进宫赴这场鸿门宴;当着两个晚辈面前,父亲身为长辈也不好动辄喊杀,母亲希望父亲能轻轻放下。
看着朱高炽为难又想安慰的着急样,景率感到心头轻松许多。他并非毫不在意顶罪之事,也明白权衡之下这么做会最好,他的前程一片灰涩,景昌却不同,相较之下自然是要保景昌全身而退,只是看到有人为自己担心,或许这一切还没那么糟。
他请抚手腕上的织带,化开浅浅的笑容,心中已有盘算,轻拍这个总是温煦和善的大表哥的肩膀。
“走吧,再不进去,等陛下来了刚好治我个迟到之罪。”
说说笑笑的家宴在杯觥交错间上了最后一道桂花福圆藕粉羹。
“听说景率最近喜欢桂花,姑姑特地让光禄寺上的。”徐妙莲笑问:“好吃吗?”
景率点点头。“谢谢姑姑。”
景昌面无表情地舀着汤勺。自回家过年后,他以为摆脱了桂花,万万没想到方才自己的快嘴,让这甜腻腻的玩意儿又出现了。
高阳王朱高煦只尝了一口便扔下汤匙,不满地撇嘴:“甜死人了!”
景昌喜滋滋地抬头正想要附和二表哥,却见朱高煦鄙夷地看着景率说:“景率,你别像我大哥那样老吃这种腻口的东西,免得脚都拖不动身子。”
景率放下汤碗,慢条斯理地说:“多谢二表哥关心,等等我就和大表哥一起去走走消食。”
查觉到朱高煦指桑骂槐的意图,景昌不悦地将碗中的甜羹唏哩呼噜喝下肚,大声地说:“姑姑,我觉得这很好吃!可以再来一碗吗?”
徐妙莲含笑点头,一旁的宫人上前收走景昌的碗,没多久又端了一碗进来。
世子妃则温顺地为夫君再要来一碗八宝饭,眼中爱怜地说:“吃!妾身就喜欢看世子吃东西的模样。”
朱高炽与妻子含笑对望,彷佛不介意自己的弟弟刚才连针带刺的羞辱。
一直沉默的朱棣看够了闹剧,放下汤碗,拿起宫人送上的帕子擦了嘴,沉沉地说:“景率、景昌你们跟朕来。”
“陛下!”皇后唰一下地站起,缓缓说:“臣妾定了戏文,是陛下喜欢的华容道。”
“陛下前些时间国事繁忙,万望保重龙体。”徐膺绪赶紧应和皇后。
朱棣看着眼前的姊弟俩一搭一唱,心里不禁冷哼。
“大过年的,改成夜战马超。”朱棣回头对景昌说:“你留下陪你姑姑吧。好了,我跟景率说会儿话,你们先去吧。”
一到乾清宫,朱棣沉着一张脸坐在金丝楠木雕龙太师椅里,景率一踏进来便低着头;这里是皇帝的书房,案头上放着不少奏疏,他没有官职不可随意窥视。
景率在下边低头垂手等着,朱棣坐在上位手搭靠手睨着。
谁都没有开口。
只剩下银炭燃烧的微弱声响。
鎏金黄铜火盆里烧着银炭,空气里飘荡着暖意,炮竹声悠悠远远地传来,欢闹的春意在金陵城内跳动。
金灿灿的冬阳从窗花里滑入,平躺在云纹盘金线银毯上。
景率盯着脚下的流云纹,脑中竟鬼使神差地浮现梳着环平髻的安芳,她的秀发乌黑丰润比柔软的银毯更吸引人。
“你跟你父亲一样,很能忍。”
久久,朱棣才开口:“你们徐家的男人都很能忍。”
“身为臣下,只是谨守本分。”景率还是没有抬头。他将自己定位在臣民。
朱棣并没有被打动,冷冷哼嗤:“谨守本分?那么是谁在守丧期间纵情声色。”
“是草民。”
“喔,你倒干脆。”
“请陛下降罪。”景率不啰嗦直接跪下。
预备好的恐吓威胁一句都没办法说,朱棣只好打着官腔:“朕身为你的姑丈,并非不近人情,且听你分辨吧。”
“多谢陛下!”景率一个叩首。“但在守丧期间,招来优伶与斜口村的村民同乐,的确是景率思虑不慎,请陛下降罪,以正视听。”
斜口村,并不只是为徐家守墓这么简单,它是当年中山王向太祖请旨收容伤残士兵休养生息的地方,后因天下太平,才被太祖把那块地赐给中山王。
陈瑛这份弹劾,他本是想用来拿捏徐辉祖的态度,徐辉祖要是乖乖臣服,他便从善如流,想不到这个妻舅直接就把儿子给推出来,一副要杀要剐随他便。
哼!如今还是端着魏国公的骨气。
朱棣目露凶光,沉着地问:“你可知依大明律当如何?”
“杖责八十。”景率依旧低头回答,一点也没为自己求情,规规矩矩地说道:“但期间并无男女饮酒混杂之情事,可减二等,杖责六十。”
“你倒清楚。”朱棣不愉快地看着底下的黑脑袋。
“自景率识字起,家父便督促背诵,以待来日。”
以待来日。清楚地说出他曾作为爵位继承人所付出的努力,全都是为了将来继承魏国公时能不愧先祖。
朱棣何尝不清楚,他也曾为了在父亲面前争出头而宵衣旰食。
“可惜你未着冠,未成年人之行为失措,乃由家教不严所故,这份杖责得要由徐辉祖来背。”朱棣阴狠地说出他的目标。
“自古以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父亲已被削爵禁闭,一介武将不能驰骋沙场报效国家反倒终日卧榻缠绵,已是大耻,且,景率守丧期间行为不慎已是愧对父亲与已逝的三叔,若因此事牵连父亲则是不孝,更是使三叔的魂魄不安,景率虽未着冠,但古有缇萦救父远行千里,我一介男子岂能爱惜发肤而忘父恩,景率愿为父亲受罚。”景率说完又一个叩首。“望陛下开恩!”
一通话说完朱棣竟无法反驳,也令他沉下心思量;他知道这个外甥是精心培养长大的,如今看来,的确有些过人的胆量。
何况他一直欣赏徐家人的忠勇,横竖徐辉祖要死,倒不如慢慢收拢徐景率。
“你且抬起头来。”朱棣口气温和,像个亲切的长辈。“你这般有担当,颇有当年中山王的风骨,朕甚欣慰,你既知进退,朕也不忍苛责。这份杖责朕就先收起来,待你来日偿还。”
“多谢陛下!”景率叩首谢恩。
事情比他想象中得容易,皇帝还要留着徐家人,表哥说的对,这个陈瑛的弹劾只是皇帝抛出来的烟幕弹。
回府的马车上,景率才跟四叔说了结果,并把陈瑛的事告知让四叔小心留意。一旁的徐景昌则是安静地听着,沉默不语。
徐膺绪轻拍景率的头,关怀地说:“今天辛苦你了。”
徐膺绪是靠着祖荫和皇帝的提拔才当上中军指挥使,虽是武将却是性情温和之人,底下部属不是受过中山王点滴的人,就是崇敬徐辉祖的威名,以致于徐膺绪的仕途温温平平犹如一杯白水。
所以他不了解朝野底下的权谋划分,但他心疼这个从小乖巧懂事的侄子,无端蒙受牵连。
马车回到徐府已是夕阳西下,街道上炸了一地的红纸炮衣,跟着马车行人走动踢过来踩过去,几个贪玩的孩子们还拿着新买的灯笼不停地炫耀。
进了门庭,依旧是座安静的宅邸,蒙受灾厄的徐府与外头的烟硝闹动隔开,矜贵孤傲地与世隔绝。
老夫人发话,这个年只求家人团圆平安。
虽然简单冷清,没有过往热闹繁盛的送往迎来,只有家人在大难后相聚的清明真挚。
也因此,更容易让人发现明镜水面下的暗潮流动。
景率踏进书房时,景昌正懒怠地歪在罗汉床上,一手拿着书卷,一边低低念着:“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你怎么没去铜亭?”景率奇道。景昌爱热闹,如今下了粉雪,一群人簇拥着去铜亭看雪赏梅,他却在书房内念着李白的诗?
景率坐上罗汉床,看着景昌。“怎么了?”
“我都知道你们今天进宫做什么了。”景昌也拿眼回看。
景率沉默片刻,才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问母亲的。”景昌顿了一下。“她说事情既了,告诉我也无妨。”
“事情既了,又何必来?”
“她说要我记得,以后找机会谢谢你。”景昌恨恨地坐起身。“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又没什么好说的。”景率垂眸,若无其事地摆弄手腕上的织带。“父亲早就做好决定了,我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我听你在放什么鬼屁!”景昌爆喝:“上次你半夜离家的时候,我跟你交心掏肺,我说我永远是徐家的徐景昌,你说你知道,结果咧!”
景昌愤怒地一拳捶在小几上。
“你也把我当定国公的徐景昌!家里一个个事前都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地去赴宴,事后才说这是大局为重,什么大局!不过是个皇帝怜悯而封赏的公爵,跟爷爷的比起来,我爹就是个倒霉鬼而已,为了这个根本还没戴到我头上的破烂封号,全家人这样战战兢兢地算什么?我不是定国公世子吗!还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吗?这他妈的算什么鬼东西啊!”
景昌气呼呼地双手撑在小几上,目光怒涛地直视景率。
景率不辩解不回话,只定定回望。
半响,才缓缓地问:“气消了吗?”
“还没!”景昌双手抱胸气嘟嘟地坐回去,一脸仍然愤慨不已。
景率反而被堂弟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
“你笑屁啊!”景昌登时就红了耳尖,泄了气势。
景率收了声,脸上的表情却不转过来,促狭的眼眉弯弯地,却掷地有声地说:“这就是你我的差别。”
景昌听不懂,景率便慢慢解释。
“弹劾你的御史不会不知道你的身分,干嘛花力气去做件蠢事?”
“我怎么知道?蠢人做蠢事吧!”
“你不知道。御史知道。陛下也知道。”景率慢悠悠地说:“到了御前,你要怎么应对?”
“这……”景昌犹豫地说:“总之先解释,再看陛下的意思,如果他真要罚我,我也心甘情愿。”
“好的,你心甘情愿地领了六十大板,你觉得你还回得来吗?”
景昌瞪大了眼睛,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六、六十大板?”
“原本律法上写的是八十大板,我降成六十大板。”
“这样也可以?”景昌难以置信。他是知道大堂哥厉害,但能厉害到跟皇帝讨价还价吗?
“可是我挨板子了吗?”景率笑着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部头,递给景昌。“好好记起来,下次我可不会去帮你顶罪了。”
景昌乖乖地收下,翻开第一页后,又阖上了。
“等到你正式承爵还没背起来,不只是你倒霉,我们全家都会跟着你倒霉。”景率云淡风轻地说,眼里却满是威胁。
景昌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景率哥,谢谢你。”景昌手里握著书,说:“我会努力的。”
努力追上你。努力成为能背起徐家的人。
“不客气,慢慢来。”
说话的人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
但他从一出生就被鞭策着去追赶魏国公的封号了,即便他连爷爷的面都没看过,依然浸淫在中山王徐达和父亲徐辉祖的丰功伟业中。
他像在大雪中踽踽独行,踏着前人的足迹,一脚印一步,雨雪纷飞,苍茫大地。他只能低头专注踩着足印前进,未曾抬头,等到大雪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他茫然地伫立在皓皓雪地中,放眼望去,冷苍苍的一片天地。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冷,他的双脚冰冻,再挪不开一步,但心里,却有挣脱枷锁的松快感。
雪后的空气冰冷刺骨,吸入的是寒气,呼出的却是带着白雾的暖气。
一呼一吸间,摆脱了锦屋里温热凝滞的暖气,脑子愈发清醒。景率看着一树的红梅,已近十五明月银光,衬得小梅娇艳无双,暗香浮动。
露邑金蕊一点香,秋落菊残独芬芳。
他以为分开见不着,也就慢慢好了。
但是没有。
“阿保?”
他回头。
雪夜里,安芳提着灯脸上惊喜难辨地看着他。
两人伫立,恍若隔世。
景率手一伸把那朵日思夜想的小花拉入怀中。
安芳手里的八角纱灯应声落地,枝头上弹落的雪块不偏不倚地拍熄了烛火。
少年的身体很暖,许久未见,他似乎长高了一点。离别前的一抱,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脸颊,现在她的鼻子快要贴在他的肩窝上。
安芳记得自己有话要说,可是当她落入温暖的怀抱,嗅着淡淡的没药香,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记不起自己该说什么,她只有终于如愿以偿的委屈,一双小手也回抱着他,感受着他。
老半天,她才哑着嗓子,喃喃。
“……我想你。”
“我也是。”
少年低低回应。
“你为什么说不会再跟我见面?”
“对不起……”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也跟别人一样觉得我有问题。”
“对不起……”
“我已经好了,老夫人给我喝过药了,我已经好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是不是还要离开很久?”
“我不走。”
他走不了。
少女温热的泪珠,一点一滴打湿他的衣襟,打进他的心里。
他再也走不了。
“真的?”
他轻轻拭去少女粉颊上的泪水,微笑点头。
“真的。”
安芳泪眼模糊,眼前的少年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她不在乎,她很高兴阿保又回来了,她再也不要揣怀着秘密而跟他分开了,与其让他听别人说,安芳宁可自己告诉他。
“你是不是听别人说过我的事?”
“……有一点。”
“…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安芳松开手,退出了少年的怀抱,然而他的手臂始终扶着她,没有放开。
“好。”
“你,应该有听说我有梦魇的事吧……”安芳试着扯开笑容,好让自己出口容易些。“我刚来的时候,闹得蛮大的,差不多府里的ㄚ头们都知道,毕竟ㄚ头房是大通铺。”
安芳低着头慢慢地说着前因后果,努力把事情说清楚,她虽然会做恶梦,但她不是被鬼魅附身的不祥之人。
“不祥?“他皱眉。
“对……因为,你想想看,很少人会像我这样天天做恶梦的,还、还边睡边哭……”安芳声音渐渐飘缈:“……叔父说是因为我亲眼看到父母死在强盗刀下的关系。”
叔父说安芳的母亲生了重病,父亲听人说扬州有名医,便驾着马车带着妻儿从宣城出发,不料半路遇到打劫的强盗,父母都惨死刀下,安芳则是连着马车一起坠下溪谷,因此事后能被捞上来。
“可是,我不记得了。叔父说的一切,我都不记得。”安芳不敢抬头看眼前人的表情,她盯着他衣裳上的锦纹。“我刚醒来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是叔父一件一件教给我的。”
“连识字作诗吗?”少年突然发问。
“我好像原本就会拿筷子提笔写字说话,也会烧水煮茶,但是……”安芳艰难地说:“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等她身体复原后,叔父便把她交给老夫人当ㄚ头了。
她不敢说不,因为叔父告诉她自己还有事不能再陪她了,她不知道独自一个人该怎么办,所以就跟着老夫人回徐府了。
老夫人知道她的事,也是可怜她,一直都对她很好,知道她怕黑从不叫她上夜值,知道她梦魇还找人配了药给她。
“所以,我现在真的好了,我没有再做恶梦了。”她仍不敢抬头,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因为这个秘密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
来徐府后,从其他ㄚ头抱怨的口气中,她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劲的,是让人困扰的,是不正常的。但是她没有办法赶走那些飘在她耳边的声音,她没有办法赶走那些蹲踞在角落的黑影。
虽然她没办法阻止黑夜降临,可是她可以找一个没人的角落,不会干扰到其他人的角落,等着白日的回归。
“妳都睡在哪里?”他试着让自己平静地问。
“我……我们第一次遇到不是在尚雅堂吗?那后边有间小偏房,我晚上就躲在那里,因为尚雅堂太偏僻了又没人用,所以,我才……”她知道自己的作为并不正确,在在意的人面前说出口更觉得难堪。
于是,安芳的头更低了一些,甚至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然而少年的手仍是不容分说地紧拉着她。注意到这点,安芳停止了退缩,悄悄地,抓住拉着她的手的衣角,惶惶的感觉消退了一点。
“后来,被老夫人发现了,老夫人允许我继续使用那间偏房。”她满怀感激并抬头说:“所以你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不想给老夫人添麻烦。”
“好。”
安芳看着他平静如海的眼眸,心脏却是狂跳。
“你……不会觉得我这样很奇怪吗?”
“不会。”
“你不会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不会。”
“真的?”
她的小脸隐隐有着期待,他觉得好可爱。
“真的。”少年点头微笑。“因为我也有事没跟妳说。”
“什么?”
“我是徐府的大少爷。”
安芳愣了一下便笑了。
“这玩笑太明显,我不上当。”
“我没开玩笑。”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们现在这样,算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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