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风集之清阴雪

作者:天书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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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骨嵩阳】


      【风骨嵩阳】

      张钧冶死后,尸体逐渐收紧,缩成一团黑色琉璃状物。王宗源并众手下围上前来看时,那黑物突然露出百十来只眼睛。有的滚圆,有的月弯,有的眯成一条缝,形态各异,好似在表达生前未来得及倾诉的情绪。王宗源令人以白刃加之,那黑物却突然喷出一大片紫黑色的烟尘。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有血腥气,有腐尸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恶臭。
      王宗源急退出数百步,以香巾捂住鼻子痛苦地坐在地上。众人赶过来问恙,却被他一一用手指开。良久他才勉力起身。再去看那黑物的所在,早已不知去向。有耐臭之人在那紧觑,说是那东西像一只蛞蝓,自行挪动,寻砖石缝隙渗下土地去了。

      死可逍遥霸道如斯者,千古唯张钧冶一人耳。他生前所种之咒也有即验。方圆十里草木皆枯。那长新芽的城门因此腐朽被隋天保逃了。洛阳城中花市正距金墉城十里,张钧冶死时,近彼之花草枯死一半。无恙者与之泾渭分明,可见缺一门巫咒之法果然神威难测。临近水源也应生殉之事,只是这桩并未即验。一百三十年后的河阴之变,算是在黄河岸边给张钧冶连本带利地补送了贵胄两千人。此乃后话,略过不表。

      众手下收讫叛杀赵隹的道士们。众道士死状可怖。用刀手皆血肉销蚀,半臂枯骨。甚至有几人臂骨不全。王宗源令人一一查验:有死于脏腑碎裂的,有死于颅骨开解的,有黑气化面的,有断肋内错的……躯干移离,面目全非,惨绝人寰之状一时齐备,壮观之程度绝难重现。
      王宗源不禁生出兔死狐悲的惆怅来。
      当年五斗米教撤离汉中南迁,教众大部被夏侯衡假传曹操旨意截杀以泄其父夏侯渊身死之悲愤。数百人被捕下狱。司马懿借助廷尉钟繇之望收买狱卒,使酷虐所捕者,又传过话:“乃是龙虎山不缴张陵剑以不臣抗,遂加威于尔等凶顽。”以此令其众生恨心。最终大部分人都死于滥刑,只有寥寥十数人苟且余年,司马师将他们养在金墉城。王宗源自投效梁王,掌管金墉城,见他们日里厢房中坐而论道,夜间似恶鬼状酷虐曹芳曹奂,心知赵隹此来,他们合该得力。果不其然。王宗源传他们面谈,一拍即合,不想遭得今日之祸。
      “恨不当报耶?孽该无果乎?”王宗源闭着眼睛拉了拉斗笠,同时一边用香巾反复拭鼻,一边反复自问道。

      突然宫人来传旨令王宗源入宫见贾后。王宗源赶忙动身前往。世道果然法妙无穷,想什么来什么。
      王宗源拾级上殿,刚走几步,便嗅到浓重的血腥气传来。他急忙香巾掩鼻缓入。上面两个宫人裹被抬一物下殿。王宗源斗笠下一觑,两头细中间粗,血都渗过下面从底聚滴……该不会是头猪吧?贾后这厮真是丑人多作怪,活叫奇葩中的极品。王宗源搓牙花耐着性子往上走。行至殿门前,又出来两个宫人。后面一小厮路不娴熟,被过高的门槛绊倒在地。大被掀翻,露出里面的东西。
      任王宗源见惯血肉,也被这场面慑神作呕。仰在门槛上的是一个剖开肚肠的孕妇尸体。看那装束,当是后宫某位妃子。不敢想这贾后残虐至此,那尸体除了流肠在外,眼眶和被撕裂后大张的嘴巴也仅剩三个血洞,当中空无一物。王宗源忍吐复扫视一遍,发现那尸身衣里曳着一些他不曾见过的符纸。
      这不看还好,多看这一眼又看出了怖惧惊魂的画面。内宫突然窜出一条丈余长手臂般的烟状黑物,将那小厮的脑袋当即卷碎后窜回。红白之物并枯眼碎牙涂地。王宗源斗笠下双眼一翻,强行把上涌的东西咽了回去。
      门旁传来一句安排的话:“赶紧来人收拾地面,把内外都洒扫净尽了。”那语调显然并不是出自太监之口,夹杂阴怒时反而显出一种大气的睿智。王宗源循声找去,看到了内宫外伺候的原来是一个阴恻恻的道士。王宗源脑海一瞬间划过那些符纸。
      进入内宫后,王宗源切陛跪好,沿路预先撕了香巾塞进鼻孔。余光窥见贾后周身在黑雾包裹之中断骨外凸的样貌后一身冷汗的他赶忙叩头道:“末将给皇后娘娘请安。”只是那因为鼻塞而含混不清有些滑稽的声音,显得不是太尊重。

      贾后一边捧着什么东西大嚼,一边抓着些又湿又黏的东西砸向王宗源道:“都是你这自作主张的狗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对新王动手?!害得本宫险些死去,还得困守在此将养补益!”说着又现出一张丑脸,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故作媚态续言,“幸得陛下深谋远虑,爱重本宫,早先给本宫备足了补品。可怜陛下连夜操劳,现只得歇息,无法亲临陪伴。”说着将被子一卷撇下尸身,复拖过一床被子,将其中昏死孕妇当场破肚,从中扯出一个如油浸般成人捧握大小的圆黑状物,贪婪地撕咬起来。
      方才丢打王宗源之物从斗笠上滑下,似豆腐花状白膏,乃是一团脑浆。王宗源暗自庆幸,如不是惯于戴着斗笠,被脑浆当头砸中……恐难清洗,妨阻嗅敏,后果不堪设想。
      “滚下去吧!寻得新王,护好魔种。将纯阴之女,种入新养,将功折罪!”
      王宗源不能应声,连滚带爬翻出宫殿。临出门时,他觉得后心一悸,张皇四顾,看见一贵胄背藏殿角诡容窃笑。略略定神分辨,隐约认得是赵王伦。但事有缓急,他只当没看见,毫不迟疑地急寻梁王肜府邸去了。

      “今日金墉城又出大事了。”梁王府侍卫统领对梁王府管家道。
      管家因问道:“出了什么大事了?”
      侍卫统领故作夸张道:“你不闻王将军又制造命案了?”
      “哪个王将军?”管家一边问一边四下望去,见附近没人便继续道,“他又制造了什么命案?”
      “还有哪个王将军?就是以前关中在赵王手下那个王宗源。今天他在金墉城杀了一干道士,听说那场面可是瘆人呢。”侍卫统领作被瘆状,好似亲见一般。
      管家笑笑道:“杀了几个道士有什么大惊小怪?他在关中时,手下有三个小伙子被一伙羌人醉酒杀了,那羌人头领知是王宗源的兵,赶忙献出家传宝马赔罪。那马唤作‘铁玲珑’,皇帝的贡品中也没有那样的好品种。按理说咱们朝廷法度议礼定式,地方也传袭亲贵夺赎四大不究。这王宗源倒好,将马杀了,把人打了,又全军加休,令上杂市杀羌人。大杀三日后他带人亲自拜访羌酋,以马相赎。我还记得咱们王爷学他当时的话:‘这些天不小心杀了您少些人,本将七七八八略略搜查,他们皮糙肉贱,身无长物,都是些下等人,故只得赎以驽马。本将并不善于计较,整赔一千匹。您也不必找还了。或您还可不要这些杂种马,取回人来……事后本将为方便折价,都扒净了挂在城下,尚应未晒干瘪。’那时他杀了一千三四百号羌人,其中就有贼将齐万年族弟一家……听说因为反抗杀了他军士一人,致使妻儿被插在桩上破颅添油燃作夜灯,本人被吊上城门,日日以箭蘸酒射来取乐。射了六七日,身中几千只箭,加之酷日暴晒,枯尸朽断坠地,被野狗分食……”
      “……可不是说那齐万年是被咱们这王将军逼反的?”侍卫统领话语间有些不自在道。
      “那不然你觉得呢?”总管没多说下去,抄起袖子走去了偏院。
      梁王在楼上剪花,把这些话听得正好。当时若不是他作下这件大祸,赵王也不会被调回洛阳,自己也没机会收拾周处。因此提携了此人,尚算一步正棋。
      侍卫统领也觉得无趣,正要悻悻地往前院转,巧与急来的王宗源撞了个满怀。王宗源斗笠上白物蹭了他一脸。他失声叫道:“谁?什么东西?”王宗源随意答道:“瞎了吗?我,豆腐脑。”不对劲的声音这才让王宗源记起鼻子里还塞着东西,急忙掩下斗笠将撕开的香巾取出随手扔在花坛里。
      上楼见了梁王,王宗源将方才宫中事简短说了。梁王讶道:“你一向稳重,此事如何做的如此不利索?”
      王宗源道:“王爷容……(避讳)禀。周处身边有个随行亲卫,体型巨大,等闲二三十人不能近。依末将看,正是贾后选中那道士身边的大汉。末将几曾识得贾后选中了哪个,故此动手。只因王爷此时身处漩涡,不容有失。前脚宫中见赵王,似正讨好贾后。日后权力角逐,不好留下把柄被人利用。”
      梁王假意叱道:“草莽小将,怎知本王家事,本王兄弟们和睦得紧,并无嫌隙。”说着眼珠左右乱转,又问道,“你道赵王在宫中讨好皇后?将你所见情形细细说来。”
      王宗源又把赵王并道士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只把那目睹暴虐种种的过程都略过不提。
      梁王听罢点头道:“唔,刚才说到哪里?对,本王兄弟们和睦得紧,正要与齐王细细喝上几杯。”言罢按下话头,说起王宗源事,“本王昔时有个部将名叫刘淇,现当任庐江太守。他生平好纯阴之女,具言其美。当得一个‘性驯体称,心细手巧,谦淑节烈,秀外慧中’,只是不易养活。你不妨庐江一行寻他言事……另带本王手书一封,交他传命。”说着梁王转入内室,援手立就。盖了火漆,把信递与王宗源。王宗源接下贴身放好,拜辞而去。

      话说隋天保持住赵隹一路奔命,夜下来到伊阙陆浑山脚。村民见他捧着一个血涂的死人,皆不敢纳。夜半踉跄走进山中,远远望见三间灯火昏黄的茅屋。叫门时,庐中一老妪出应。见隋天保质地磊落,并无恶意,老妪便把他们让进屋里。隋天保具说赵隹情形,又问何处有郎中,老妪令他们且安待,只说郎中明日归至。

      第二日,老妪来看东榻二人。隋天保坐在那里瞌睡点头,赵隹仰翻榻上,脸色乌青,气出不进,已然死状;腹中刀创却似冰窟,数十处创口汇成一眼渊壑,黑气倒沉,灌流入内。老妪见状默默沿屏风一侧退去。稍时另近前二人。一儒襟鹤氅童颜老翁,一对襟襦裙披发少女。他二人也不言语。老翁操刀,少女行针,在赵隹腹底丹田上下搅割,把赵隹奇经八脉纵横扎透。
      隋天保睡梦中惊醒,见此情形,正要呵斥,却闻那老翁令取盆来。隋天保一愣。
      那老妪端着盆绕进屏风,将隋天保请了出来道:“这便是最好的郎中。烦你去院子里再打盆开水备着。”隋天保这才安心去了。
      少女披着头发挡脸,施针轻浮欠探,拔针也随性无比。拔了两针更是站着睡着了。旁人看来,再业余的助手怕是也不过如此。
      老翁截断赵隹些许烂肠,蘸净污血,方察见那丹田下有异流翻涌,再看那少女仍无半点反应,便急用药浆实缺包扎并封北极镇魔符,又使口含锁魂金丹,把人寸寸紧缚在榻上令隋天保负起。老翁则以担柴的架子负起睡梦中的少女,便叫隋天保赶路。
      老翁龙行在前,隋天保虎步于后。二人穿林过野疾走一日夜,行至一座秀峰奇险下。老翁言此峰唤作“峻极峰”,此地乃是嵩阳地面。隋天保就来路望去,两屏错处,一河流出。迨至面前,与一小溪相汇。二人复沿溪而溯,寻见一处别致的竹屋。屋旁是一眼活泉积成的小泊。泊水西流成溪。远观那泊中睡莲,仍是含苞未放。老翁先靠屋放下担柴的架子,撩开少女的散发,在神庭缓缓按揉。少女沉睡转醒,单睁开一只左眼,左右扫视,而后起身摆直臂跨大步自入屋中。老翁来安顿赵隹。隋天保放下榻来,软在地上动弹不得。老翁见状笑笑,自去解了赵隹束缚,从后把他勒胸抱起,浸在小泊中,只留一个脑袋枕在岸边的碎石上。
      稍时,那少女信步走出屋来。她换了一身儒衫郎袍,束七宝带,踏丝履,发攒马尾扎绣绦,脸廓鹅卵印梨旋,玉面桃腮,柳眉月眼,隆鼻峰临独秀,檀口气吐兰云。她先向南边筛架上弄药的老翁抱手施了一礼,随即踏水临泊,去看赵隹。此情此景正当得一赞:“比庐人如玉,英雌贯代绝。”

      一路疾走,赵隹身上针已乱了。她悉数拔下,列序别上袖外,以手捻展,或倒含针尾于唇间。拂掷吹射,弹指之间,针复原位。老翁初具观气之能,识少女以气御针,不免惊服。注目观时,隐约见她手上挂气连针,拨拨食指,赵隹口张舌动;勾勾无名指,赵隹目开眸转。神乎其技,令人咋舌。验毕赵隹舌目,少女扯去符纸,以指裂包扎,任水散药,纵鱼吻创,全然不把赵隹当作一条性命。她又学鸟叫虫鸣,掌覆赵隹丹田伏波运气传暖。此时丹田下那股异流复起。少女身无丝转,移珠下视,见一鲵首状圆黑生金眼之物探出,贪食阳力。她搓气为圆,撤而诱之。那物缓摆以随,出离赵隹躯体,最终被少女单手一把抱住带入屋去。
      老翁见赵隹四仰八叉被遗弃在水里,赶忙上前去照应。赵隹此时虽仍破肚断肠,脸色却正转苍白泛黄。人中也渐有隐温。老翁放下心头大石,看来人已救得。
      屋内突然传来奇怪的叫声。开始一声音婉转悠长,似禽鸟之啼;转而咆哮忽起,如狮虎所啸。另一声音兹扬,仿若凤鸣音清,又近龙吟声沉,便把前一声音压制住了。一时间没了声音。随即屋中不知何物莫名缤纷闪耀,璀璨无俦。前一声音因之复起,低顺如流莺,慵懒似困猫,叫了几声,自息了。
      这光景,不仅让人想到乳燕还巢哺育幼鸟,幼虎示威被成虎拍怂。生灵万种,皆服天地之气,故所形修者一也。

      须臾,少女推门出屋,见老翁已将赵隹从泊中捞起,复陈于榻上。此时她已换了一身水蓝色的齐胸襦裙(唐装先河),头上还多出一个金光灿灿的罩子,看起来颇为可笑。她先去泊中取了莲藕数只,后步至榻前。那金罩子突然转了一圈,露出两个幽蓝的圆眼和一张仿佛画上去的大嘴。少女用手把莲藕切去两端放入赵隹腹部的伤口中。那张笑咧了的大嘴放出光芒从伤口中照入,看上去就像是少女的眼睛在放光。随即少女飞针甩在呆坐“检阅”的隋天保中指尖上,一条血线隔空飞来,注入赵隹的伤口。做完这些,少女到筛架旁背起药筐蹦蹦跳跳头也不回地走了。隋天保则像撒了气的皮球般重新软倒回地上。
      老翁赶忙上前去看,虽然伤口还敞着,但里面已经重构了完整的腑脏。他赶忙从竹屋侧檐下取来药坛子,拿出生肌止血药洒在创口上。令人倍感惊奇的是,甚至不待包扎,那创口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老翁赞慕之余,还不忘给被掏空了的隋天保也喂了一把药。

      第二日。坐在太师椅上睡去的隋天保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赵隹躺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这一对望可不得了,惊得隋天保自引而起指着赵隹直在那蹦跳却说不出话来。侍弄药材的老翁听见动静赶紧过来,看到赵隹醒来也是大吃一惊。他检查赵隹肚子上的创口,淡淡地结着一层痂;来回观看,赵隹一双眼珠子紧盯着他转,但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只有这一双眼珠子。老翁了悟,着隋天保去打水,自取银针在赵隹廉泉人迎天突等穴扎上,又轻搓少海极泉一线。隋天保舀起一瓢水,缓缓浇在赵隹脸上……老翁赶忙制止。
      “隋天保……你……”待水流尽了,赵隹慢慢开口叫隋天保本想数落他一顿。但说话比较困难,他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
      老翁笑呵呵道:“小先生你真是好硬命!如此重伤都能转安渐好,而且这还耽搁了一日……”
      赵隹闻言复睁开眼看着老翁道:“小道贱命一条,老大人费心了……”
      “小先生玩笑了。老朽何德何能……此等伤势,换十个人来受,也死了十次了。”
      隋天保横着伸过头来道:“哪能呢,老爷子的刀法利索去了。俺在边上亲眼瞅着,你原本蜂窝一样的肚子,老爷子唰唰唰几刀就给你收拾遍了,脓血也都给你清干净了。”
      老翁摆摆手笑着说:“老朽一生期效法华佗,以截患源之法攻内症。四十年几前,曾有一落魄将军待医,伤势虽不如这般重,却也危在旦夕。那时老朽手艺方成,自恃才高,与他约定诊金三十金,为他剜箭接骨,包扎创口。本以为他伤势平复,就此痊愈。谁料想数日后,老朽上山采药归来,他痂疮崩裂,血流如注,眼看是救不得了。还好上山采药遇上了姑娘同回。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人又救回来了。那时老朽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比一山高。”
      “这么些年,您老的手艺肯定大有长进,能和那什么姑娘差不离。”隋天保见话没到点上,赶紧补个差头。
      老翁面色凝重捋须道:“这四十年,老朽医术没什么进境。所长进的,不过是自知之明而已。十里八乡看脉问诊,治个头疼脑热不在话下。这等大手笔,只做些应急处理,单等姑娘大匠之手,老朽亦可偷师一二。”

      话到此处,他口中的姑娘忽从天降,于竹屋上溜脊滑来。她将药筐丢在一旁用罩子的蓝眼睛在赵隹身上来回扫视道:“好得七七八八了。孙二娃,我得和他们一起走了。这里以后就烦你打理吧。”
      “姑娘,这虽说已经痊愈在望……但也不好这么快就路途劳顿吧。再说,姑娘累世山居此处,为何走得如此仓促?”孙老翁劝道。一旁的赵隹和隋天保石化在那里。如此草率的称呼,孙二娃……
      “他是个开了天门的人,只要喘气,什么伤都能好。”那姑娘头上的罩子将她拽离地面,复落回地上。来回数次。她数字一顿道,“孔明哥哥说,取得灵鱼,便可按其所示动身,重调四岳气局,定中镇于兹。所以请好好打理,不久还要回来。”说罢她“慈祥”地看着孙老翁,孙老翁点点头表示理解了。
      赵隹大惊,孔明……莫不是蜀汉丞相诸葛亮?其人亡故已时外于甲子,而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不过还是个和自己一样二八甫及的孩子。遂忙问:“您口中的孔明哥哥是……”
      姑娘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赵隹好似在看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儿童道:“就是孔明哥哥啊~~”

      孙老翁连忙解释道:“小先生有所不知。此孔明非彼孔明。人已故去多年,小老儿则放肆不避尊讳。其人胡昭,颍川人士,陆浑山中隐者。早年悟易大成,文理医政皆通达。书法亦为时人所重。耄耄匆匆,化白光而去。观其一生,了无余缺。乃小老儿授业恩师。”代姑娘绍述,孙老翁显得十分谦卑。但这孔明竟是孙老翁之师,那姑娘生活的岁月岂不是比诸葛亮的时代更久远?
      赵隹已见怪不怪了,只感叹道:“道成矣,方可不拔一毛,不损一毫。一生无过,问孰其可?”
      孙老翁仰天追逝道:“人无完人呐。若非说有过,就过在教出了司马仲达。但师兄早年,并非后来那样……权力迷惑人心,使良善成虎狼。”
      赵隹大惊。宣皇帝司马懿之师。
      赵隹定了定神回问姑娘道:“那您是?……”
      此时姑娘已经被头上的罩子拽离地面,骑在了隋天保脖子上。隋天保和她大小鲜明,像爸爸驮着女儿一样傻笑着原地转圈跑。赵隹的话在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戛然而止。

      良久。
      他将话锋一转,低语道:“若我等回不来……老大人岂非空老山林?”
      孙老翁哈哈大笑道:“小先生说笑了。效法恩师,一生无为,是老朽朝思暮想而不得之事。行将就木,老朽还要回京兆华原县乡里,把毕生有限所学传与后人。所幸老朽去后,此处还有马三妹照应。”
      孙二娃,马三妹……这些鬼畜的名字……赵隹突然兴致勃勃道:“老大人所传必有广益,可否稍传与小道先博一快?”
      孙老翁手捧髭须神采奕奕道:“老朽一生所耗,多在察人观事。人情洞达,看禽兽所学更著。二十年前曾在山中见獴蛇恶斗。蛇凶獴顽,獴终胜蛇。但獴遭蛇咬,中毒将死。凝神视之,见其艰难寻得一种野草,食之,渐重抖精神,在杂草中滚上几滚后,蹦跳而去。老朽始收集那种草为药。蛇毒阴寒,所需药性则阳满于实。其草果成于夏秋之交。毒走血,肝疏之,是归肝经。十数年前又见山民狩鹿。鹿带箭而走。走出数里,不觉有人在侧,那鹿便咬箭拽出,衔了一种草嚼后吐在伤处,血便止住……”
      赵隹听得津津有味,孙老翁也讲得畅快淋漓。

      姑娘和隋天保玩够了走到赵隹榻前。姑娘从隋天保身上跳下来道:“让他把你背上。我们出发吧。”
      隋天保纳闷道:“往哪出发?”赵隹也把视线望过来。
      姑娘道:“宝宝说那里是一条河的南岸。西南高而连山,东北低而接水。有大将之冢在镇,冬日水如沸。”
      赵隹苦思有时,脱口道:“西南庐江,冬有汤池,周瑜墓亦在彼!”姑娘和隋天保齐齐瞪来,如膜拜祖宗。姑娘头戴的罩子上一对蓝眼睛也扩大了几圈,吃惊的效果看上去分外传神。
      “那快走。”姑娘跳到隋天保身上催促隋天保出发。隋天保走出几步之后发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回头看到赵隹一脸生无可恋地躺在那里。
      隋天保背着姑娘兴冲冲地又跑了回来。赵隹露出一副妖魔化地表情道:“宝宝……是什么……”
      姑娘指着头从隋天保身上跳下来道:“宝宝……就是宝宝啊~~”
      赵隹认命道:“出……出发吧……”

      孙老翁把赵隹扶到来时担柴的架子上固定好由隋天保背起,随即掏出一纸旧封向姑娘道:“师父当年给姑娘留了信,命小老儿在此时奉上。”
      姑娘取出信读了起来:“徐毓如晤。此去西南,山高水长。当年为兄制器,须妥备。孙序马君华不在,事宜自决深浅。灵鱼所携者务必厚待之。其象晦暗不明,确当大用,而后自验。人生朝露,事多后觉。珍重。兄昭手书。”
      孙老翁孙序听完拱手一拜,代师相送。

      午后时分,三人在孙老翁的目送下就此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征程。徐毓和隋天保蹦跳着前行。背坐着的赵隹歪头端看肃立恭送的孙老翁那逐渐变小的身形,内心充满了一种对山水林泉唯以自悟的期盼。溪谷所当处斜阳散漫的柔光,温存着溪流中随水漂行的新叶,照耀着山路旁伴山守望的兀石,好似一个未曾谋面的逍遥之人微笑着为他们引领出一条通往辉煌的大路。

      周仁秦法,人心治乱,八百年一大定。汉仪唐律,复证之。晋奢宋文,亦然。后话不提。
      正所谓:“仲达之师定八百年中原存正,公瑾之墓示一千里西南倾危。”人此一生,最怕力不堪任却坐困愁城。但能无恶通脱,几人复曳尾于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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