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辰昭令：窥世局

　　“正是，在下确是有事相询的，不知路大夫是否方便？”左右是要问的，客套两句倒也无妨。正好看看这位大夫到底是个什么底细……希望是个有真本事的。
　　“也罢，这大中午的。只是不知相公所问，我是否能解答，若是帮不上忙，请相公也不要见怪。”
　　说大中午的这意思就是在说，已近正午，正该是吃饭的时候，这个点儿的，也就不会有太多人来药房，他有时间听李衍说话，更为简单直白一点就是两字，你说。
　　“路大夫的医术是有目共睹，大家伙都是交口称赞的。”先吹他一吹，料他不会有什么藏私，起码在他想知道的事情，不会有所隐瞒就好，至于其他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是这样的，我想请大夫，帮我看一下这样东西。”边说着，李衍从怀里取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白丝手绢，慢慢展开递到路大夫面前：“这是我家里人带给我的东西，许久了，都忘了是什么，叫我一时不慎投到火里去了，原是用纸包着的。待我抢救出来的时候，都和柴火烧在一起了，只剩下些黑色的渣滓，也不知是不是那纸包里原有的东西。”
　　他试图将这个故事编织得合情合理，抢救就是说明他将纸包投进去后不久，便知道了这样东西不是废品，于是赶忙抢救出来，只是到底还是在火里边滚了一圈，还是接触到了火焰。
　　“正不知如何处置才好，只是将它放到一边了。过了约摸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我再去看时，那些渣滓中竟有些变成了红色，真有些唬着我了。只将这些红色的东西收拾出来，拿来请大夫这样的高人验看。”
　　这番说辞是他经过一下午的思考整理起来的，这些红色的东西是出现在火灾过后的死者身上的，一定是经过火焰的炙烤的。再有就是，死者口中的烫伤……应该也不是意外，如此综合想来，——于是有了一个猜测，死者口中的烫伤是这样东西的热度所造成的，且不提将不属于食物的滚烫的东西塞入口中是否合理，只说如此一来，便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当你口含如此热度的东西时，是否还能进行复杂语言的发声呢？
　　就不说产生的新问题，单是热度是如何升高到如此温度，这也是个难题，而这个问题极有可能对这样东西的确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是燃烧，那么就不会是燃烧无法恢复的朱砂，但如果那真是朱砂呢？
　　那天在木叶溪边一直当当响的打铁声跃进他的脑海，烫伤……对了，打铁！锻造钢铁！除了燃烧之外还有这种方法。于是就有了他那物质跌入火中遭到了瞬间的高温灼烧的说法。
　　如果真是这样，这事情可不是普通的谋杀啊，就好像是有人精心谋划的，设计出这一起无妄之灾，却又在不经意中给他透露线索——如果打铁的声音也是故意让他听到的话，那就太可怕了，竟要以人的性命做引，这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现在几乎什么线索都没有，嫌疑最大的就是那个男人，可是又不知长相又没有信息的，人海茫茫哪里去找这个人呢，另外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人，也有些不对。
　　不过现在说这个还早，他没有证据，都是他的猜测。
　　最为紧要的是，以上的推测全都建立在那块烫伤与寡妇的死有关之上，若那只是普通的烫伤，这一切就全都不存在了。
　　“哦？我看看。”路大夫接过手绢，语气听上去有些变化，随着语调的不同，语音有些许变化，这是正常的，说出疑问句时语调会随之上升，有一种强调的意味在，才说明是在表示疑问的。
　　一个人的眼睛可以透露出很多信息，只是在李衍拿出手绢时，路大夫的眼神已经移到手绢上了，他就看不到路大夫的眼神了。
　　却说路大夫一见那方手绢，竟已是胸有成竹的感觉，细细看过红色粉末，又将其撵在指尖，轻易地揉捻开，这是在感受粉末的质地，“这是给人磨成粉的，原本不是这个形态。”
　　一听此言，李衍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朱砂不就是块状或者颗粒状的，研磨成粉末之后才可入药，这些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只是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思路都是建立在思想上已经认为这是朱砂的，思维上向朱砂的方向靠拢，于是根据很多相符的地方，就越加可以判断这种物质就是朱砂。
　　这种思路，看似合理，实则是掉进了另外的陷阱，一直以这样定向的思维进行思考，早晚是会掉进一个更大的坑中。
　　纵容这样的指向思维发展，更是人类的一种通病，而且所有人在这样进行时，都不会觉得自己的想法指向是不正确的，只有到真正撞了南墙的时候，才会重新回头审视自己的想法。
　　但也不是说，这样的思维就毫无可取之处。有了目标，才好更好的前进不是？
　　路大夫抖落掉多余的粉末，只在指尖留一点，放到鼻子下去细闻，并没有闻到淡淡的清香，说明它不是像红花、丹参那样带味道的药材。
　　桌子上有一个小的石质药舂和一个小木匣子，看着倒有些精致。
　　这都已经是粉末了，药舂是用不上的了。于是路大夫将刚拿起的药舂放下，拿起了旁边的小木匣子，只将匣子抽出一点点，从中拿出一小片色泽暗沉的东西。
　　在李衍的眼神跟着路大夫手移动时，他注意到桌子的一边围着高出桌子一小块高度的挡板，想来是为了防止东西掉下去加上的，看他拿东西时并不将匣子全部拉开，从李衍的角度来看，拉出的部分和没有拉出的部分之间好像也有一个小隔板的，这匣子的制作倒是用心。
　　路大夫也不怕他看，大大方方地说明：“这是铝片，很难得的。”
　　路大夫已经知道了李衍同看病的人不同，从一进来他就在观察着周围，自然也不会放过自己的动作，于是卖给他一个破绽，就不知他能查到哪里了。
　　“铝片？”铝片可不多见啊，能弄到铝片的都是上层人。
　　说起来，铝是很轻的金属吧。等等，铝片很轻，石头，忽然他想起那天官银的重量问题，……可是也不对，物以稀为贵，铝是上层人才能弄到的，故而提炼难度不会小了。所以那天的推测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他是不是太过武断了，一定认为九成银没有问题……
　　如果问题出在九成银上，那岂不是他平白放过了一个重要的线索，现在再要去查称倒也不晚，但还是那个说法，在一个地方动手脚会比在两个地方动手脚要安全，而且也难保那成箱的银锭没有被调换……更说不好是什么时候被调换的了，若是在他第一次称量之前就已经被调换了，难道这次他又要称量时，就又调换回来？
　　是什么人有这么快的动作，每次都先他一步，如果是这样，那这个背后之人的目的绝不是希望他查出此案的原委，如此大费周章又给他提供着线索，岂不是自相矛盾？……所以，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经此分析，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九成银是没有问题的，问题还是出在八成银和足银之间。
　　就在李衍陷入思考时，路大夫将铝片放在桌边挡板上蹭了两下，动作麻利地将红色粉末用力按到蹭去暗沉的地方上摩擦，说：“对，等一下看看铝片上会不会有变化。”
　　几乎短短的片刻内，路大夫将铝片拿起，仔细一看便点点头，已经确定了这是什么，他将铝片递给李衍看：“相公请看，铝片上出现了白色，这样东西就是朱砂。”
　　果然是朱砂，想起路大夫磨蹭铝片的动作，他又有了一个想法，于是眉头皱得更深了，铝的颜色很容易暗沉，八成银的成色较暗，难道是……那么为什么要引出这一起无妄之灾，又处心积虑地将朱砂纳入这场戏中呢。
　　“啊，大夫果然是高明，我是怎么也不知如何验明的。”收拾好自己的神情，李衍面带笑容。
　　“这有什么，隔行如隔山，你不知道才正常。只是你说它被炙烤到，变成了黑色，又能变回红色来，这一点我没法向你解释。”你对人客气，人自然不会对你太过恶劣，路大夫缓缓说道．
　　“这……”这也确实是个问题，为什么能变回来呢，灼烧和燃烧都是需要很高的温度，莫非……他心下莫名失落。
　　看他略有些失望的神态，路大夫又说：“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一种黑辰砂。这东西和朱砂无甚区别，都是一样的东西，同样有镇静安神的作用，只是颜色一黑一红。”
　　“我想，或许这两样东西在一定的情况下可以转变成对方，只是我没有验证过，因为我不知道它们之间的转变需要什么条件，而且黑辰砂不多，都是一样的用，也没必要非要红色的才算朱砂。”
　　就像是，不管为了什么目的做下这等杀人恶行，都是一样的性质，又有什么分别呢，李衍这么想着——当然，如果她真的该死，自然另当别论。
　　“听你说来，或许是经过高温朱砂可以变成黑辰砂，温度降下来之后又会恢复，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就可以解释你看到的现象了。但我并不确定，所以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多谢路大夫。”
　　李衍恍然大悟，朱砂真的会在不同的高温情况下会变成不同的东西，这对于他是有些为难了。就算是查案，他所遇到的案件中，几乎没有人有能力做出像这样巧妙的布局，能想到利用变化的不同结果的这种设计，这个人的见识甚至超出他能想到的作案人群范围。
　　“哪里，相公客气了。倒也确实很少有人知道黑辰砂这种东西。”路大夫一边谦虚着，看他的笑容却也是对自己所知相当自豪，转化，这可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望大夫收下。”取一块小银子奉上。
　　就凭他方才的所知所说，这位路大夫已经是大夫中的高人了，这个高人值得一交，或许以后有事还可以请教他，总之奉上银钱不得罪人嘛。
　　路大夫原是要推辞的，感觉到他的真诚之后，也就收下了：“那好，如果相公日后有用得到老朽的时候，尽可以问我。”
　　李衍是出京办事到此，他们有没有下次见面的机会还难说。交道还是要打的，很快。
　　“那我这就告辞了。”
　　这路大夫为人正直，也不急功近利，对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要说什么望大夫生意兴隆什么的话，不跟盼着别人多生点病似的，依路大夫的性格怕是要不高兴的，什么都不说只是告辞而去，才是正确的选择。
　　这起案子的下一步，就该是那两个孩子的去向。
　　平静的水波之下会有暗流，暴风之中平静之处正是暴风的起源，而人心更是难测。永远不要只看到表面上的东西，所有的事情，特别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自有其用意在，蕴含着设计者的心思，和他人的心血。
　　泥沼或者漩涡中，不是只能越陷越深。同样，人，也不能一直沉沦。
　　皇帝的旨意是要他以民生为本，因此平州知州才会将这些事报与他知。他一定要亲手抓住这个凶手，问问他究竟是为什么要杀害一个无辜之人。
　　就像一个九连环环环相扣，在那两个孩子的去向有着落后不多时，他正想办法让照顾那两个孩子的人家开口时，竟又发一案，这次的受害者，居然是……
　　简直是没完没了，真不知整件事情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茫茫前路望不到边际，心中痛心哀叹、悔恨震惊，不知是何滋味。
　　他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到了最后，整件事会把所有人都牵连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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