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魇歌

　　府城城西。
　　以萧、桓两家为中心的府城，是一座呈圆环式构造的城。中心府京囊括了府城最繁华昌荣的铺子，越往外发散，越多的便是积聚在一起的百姓住宅。
　　城东方向是鹤京的所在地，因此多多少少会受惠于来往的驿站之类的收成；而与之相比，城西更像是一块平平和和的小村落，邻里乡亲们大多都是自力更生，务实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里的人们大多互相都认识，再不济也能混个眼熟，来来往往间都是和和气气的，房屋也不高，矮实而敦厚。
　　诚然是一处享乐的地方，萧云玦想。
　　消息都是在这种小环境之中发酵得快。在来城西的一路上，萧云玦一行人择了三顶帷帽戴在头上，默默跟着谈论游商的百姓一起向前走着。
　　“哎，你知不知道咱们这儿来了个什么游商，就在老张家那片儿，神神秘秘的，说是一身宝贝！”
　　“得了吧，我看八成是骗子，真有能耐的还来我们这儿？那不早就投奔鹤门堂去了嘛。”
　　“说的也是，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嘿嘿，万一淘出点什么好东西不也是赚了嘛，看看又不能损失个啥。”
　　“倒是个声势大的。”裴瑜道总结道：“选的日子也巧。”
　　桓子枫乐道：“嘿嘿，那可不是嘛，可能给我来庆生辰的。”
　　江珩带着面纱，也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估计被这小子跑得十万八千里的脑子气到了。萧云玦憋笑道：“是啊是啊，当然是给你来庆生的，还有可能顺便给你带个‘大礼’呢。”
　　桓子枫瞅向他：“这人真好，回头我要在爹爹面前美言几句。”
　　得，这外表虽然没长成纨绔子弟，心智还是很争气地偏了过去，像撞南墙似的头也不回。

　　左右也不过巴掌大的小地方，插科打诨中三人就看到了围观的人群，密不透风，看不到游商的样子。
　　“借过借过，”萧云玦左手一个江珩右手一只桓子枫，以身形优势在人群中开拓出了一条通道，挤到了前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那游商的正面。
　　“你是从何而来啊？”一中年男子问道。
　　这游商不似寻常商人，吆喝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往外卖，反而是把东西往地上一摆，带着个斗篷坐在那等人问。
　　游商答道：“鄙人不才，曾靠着捡拾东西而生。无所依靠，天地为家，幸得一佳人为妻，后被那无赖收了去，便孑然一身。”顿了顿，补充道：“鄙人凭生最信奉一‘缘’字，相逢既是缘，这些东西若是遇见了有缘人，即便是贱卖亦无所谓，也算是了了鄙人之夙愿。”
　　倒是个会博同情的，萧云玦心想。
　　围观群众果然有几位女子抹了抹眼泪，像是联想到这情一样为他伤感；也有的壮汉为游商口中的苟且偷生感到不齿。有一女子上前关心道：“那这愿望可否与我们一讲，若是能办到，自然是会帮你的。”
　　听闻女子的话，这游商像是受了感动，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开口：“吾妻之名为一单字‘絮’，我与阿絮相识相知，结为夫妻，本想是安静地过一生，谁知有一天，突然来了些许穿着华贵的人，不由分说将我妻和街邻的妇女掳走，进了那城...”
　　女子听到他隐忍着悲痛的声音中夹杂着难以令人觉察的哽咽，更欲是泫然泪下：“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她现在...”
　　游商笑了一声，那声音很是绝望又无助：“自是被折磨致死。我不明白阿絮她究竟做了什么要被他们这样摧残！我心有怨，但又对抗不过他们，于是就悄悄地尾随他们；也可能是老天开眼，给了我个机会摸到了他们的东西。”
　　之前感到不齿的壮汉听到这更是一脸不认同。只见那游商示意大家看向地上的货物，道：“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也不知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晓得应是个重要的物什，便趁着某天那帮人醉酒偷偷摸了出来。”
　　“我想着凭此物应是多多少少有些眉头的，便揣着它一路漂泊，找寻识得此物的人。”
　　“若是能寻得此人，就算是做牛做马，不，就算是要了我的性命亦无所畏惧！”
　　一时间人群中的嘈杂声变弱了，有的是被游商的经历所感动，默默落泪，有的人则是盯着地上那物什，脸色微微发青。
　　萧云玦和江珩走上前看了看，那是一小块金光闪闪的片羽，雕琢很是精致，羽毛的纹理被勾勒得栩栩如生，末端连着个环扣，像是个悬挂在腰间的饰物。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有些严肃——
　　那是鹤门堂的金羽毛。
　　鹤门堂是以鹤家为基础建的一座城池，是东州最为广阔而繁华的城镇，没有之一；而鹤家乃是上古伐晏之战中人神叙无的主将之一的后代。堂主鹤鸿光和其胞弟鹤鸿棠共同掌管鹤门堂。前者有着气吞山河之势，目光深远，杀伐果断，是为现在的东州打下基础的核心人物；后者侠义长情，谦逊而有礼，尽其辅佐之才为鹤门堂打下一片稳固的基石。
　　而只有本家人才拥有一枚代表身份的金羽毛，则是身份和尊贵的象征。也只有位高权重者或是临近鹤京的人才见过这金羽毛的模样。这也是并非全部的人都认出了它的原因。
　　萧云玦看向江珩，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不过他知道江珩也有话想说，于是开口向游商问道：“不好意思，在下有三个问题想向这位丧妻的公子寻个答案，也方便我们帮你。”
　　客套了一下，萧云玦没等那人回复，继续道：“其一，此物看上去就知道应是个金贵的物什，其主人定是非富即贵，不说他自身有多厉害，再不济也是有着一群身手了得之人护着。那么这位在面对掳妻之时尚无还手之力的悲惨公子您是如何做到跟着这帮人最终还得手的？”
　　“其二，据我所知，鹤门堂确实每年会收一批人到鹤京。不过这收的人只有十岁以下的幼儿，且都是北海人，目的是教文习武，到了时间自会送回北海，让这些人成为北海下一代的有用之才。那么既然如此，您的妻子又为何被掳？难道...您对女娃甚是喜爱”
　　“其三，不知公子您之前究竟寄居于何处，一个无依无靠之人若是想寻得此物的消息，我想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北海吧，您又是为何千里迢迢来到府城寻找下落？还是说您是看准了府城的位置离得近，才特意来的？别和我讲巧合，本人最不信巧合。”
　　没等对方回答，萧云玦一口气说了出来。这游商听闻似乎像是还沉浸在他的问题里，没有说话，尽管带着斗篷，萧云玦觉得这人在盯着自己，似乎还在笑着。
　　紧接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金羽毛，乃是鹤家本家人的身份凭证，他应是不知道的。”
　　此话一出，原本小声议论着的人群突然掀了锅，各抒己见地开始义愤填膺，顺带着自己的分析。萧云玦此刻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回头看过去——
　　此人正是一脸郑重而无辜的桓子枫。
　　就连平时讲究礼节的江珩也不禁小声啧了一句。这孩子怕是个傻的吧，本来刚见了苗头，这一句话就把头给拔了！
　　果不其然，游商瞬间就抓住了这一语惊人的桓子枫，瞬间冲着他磕了个头，大哭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终于有人认识这东西了！小公子您可得帮帮我啊，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就拼了一条命想要为我妻子讨个公平！你不能不管啊！我当牛，我做马，公子你提什么都可以，一定得帮帮我啊！”
　　江珩一把把桓子枫挡在身后，冷眼看过去，“这位公子怕是寻错人了，此物确实叫做金羽毛，不过府城里的人大多都认识此物。愚弟为人心直口快，见着眼熟便说了出来，但也就止步于此，大家同为平民百姓，实在也是只知道他的名字，帮不上什么。”
　　“这位公子说的倒是实话。”人群中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表示认同。江珩看向这人，只见他一身红衣，衣摆处还镶了一圈金边花纹，一侧遮了脸的长发微微被风吹起，露出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右眼角下还颇为风骚地点了一颗泪痣。这位红衣公子缓缓道：“知道金羽毛的人实在是多了去了，就连七岁孩童，只要是在京城这片长大的都会认识。”
　　“确实如此。”一个矮了一头的粉衣少女很做作地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走上前，似乎是之前也被游商感动了似的感叹道：“可惜了这位公子，好不容易寻得的线索就这么断了，真是让我实打实的难受。”言罢，少女用那双闪着泪光的杏眼望向游商，末了还颇为受伤似的捂了捂胸口，为他而遗憾。
　　一旁的桓子枫见到这两人眼前一亮，刚想大叫就被江珩趁着还没说话前一把捂住嘴拖到了后面。
　　这二人正是楚沉柯和元乐。
　　萧云玦见了来人，心里笑了笑，转身对着游商又添了把火：“照这么看来，这位公子的确是悲惨至极，在下刚才自我反省了一番，对之前的逼问感到甚是懊悔，望您大人有大量，不和我这毛头小子计较。”
　　此番闹剧一过，人群中也是纷纷跟着应和了起来，一个个颇为笃定地说的确如此，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炫耀着自己的见识。
　　游商见此也知道人群就是跟着凑热闹，索性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冲着萧云玦等人微微鞠了一躬，道：“是我唐突了，得知此物是金羽毛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一直缠着你们是我的错，是我心急了。”
　　萧云玦道：“哪里哪里。”
　　游商回道：“彼此彼此。”
　　人群见此也看出来这人没什么下文了，见无趣便默默散了，不一会儿，只剩下游商和萧云玦一行人。
　　游商边整理着地上的货物，边头也不抬地对萧云玦说道：“小公子真是厉害，一番话把我这么个可怜人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语气甚是平静，甚至有种云淡风轻的谈书论道。
　　萧云玦也乐了：“阁下要是个可怜人，那天底下真正的可怜人可不得哭死。”
　　游商听完也笑了一声，没和他计较，收拾完东西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萧云玦一行人，没有人能看清他斗篷下的面容。
　　看了一会，游商转身走了，消失在人群里。
　　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留了一句：“我们还会再见的，吾妻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见人终于走了，江珩这才感觉到手中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低头一看，是被捂住嘴憋得脸通红的桓子枫。
　　江珩松开手，对桓子枫道：“下次再嘴快，我就和师父说，下次出去也带着你一块历练历练。”
　　桓子枫拼命摇头：“我错了，我是猪，别告诉百神医。”
　　鬼才想和一个老头子风餐露宿！
　　萧云玦笑了笑，看向楚沉柯二人，眼神一亮：“楚大哥，元儿，你们怎么在这？”
　　楚沉柯无奈地瞅了瞅元乐，回答道:“还不是因为她，来的路上听说有什么游商，非要过来拆人家的台，硬是要比一比到底谁东西多，我就被她一起拉来了。”
　　元乐斜了他一眼，不满道：“怎么，我还就真不信这么大的一个地方还能有什么人比得上我的御宝囊，拿出来任何一样都能吓死他们！”说罢一环胸，歪过头瞪回去，毫无刚才柔弱可人的模样。
　　萧云玦也是知道自家师妹性子的，张口就是一捧：“那当然，元儿可是好胜热心兼备，要不是她拉着你来这儿，估计我俩能被这小子拖得裤子都掉了。”说完顺便用胳膊肘怼了一下身旁的江珩：“你也是，楚大哥他们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被怼了一下的某人一记眼刀劈了过去，一字一句道：“那真是不好意思啊。”
　　“呵呵... ...。”对求生意识很敏锐的某人默默收回了胳膊和嘴。
　　楚沉柯也是对此见怪不怪。见二人没了打打闹闹的心思，整理了一下思绪，看向大家说：“师父他老人家近来有件要紧事，我和元乐这段时间会去清泉山那边，不出意外的话，珩儿也应该是一起的，不过可能阿玦你就得待在府城了。”
　　清泉山是位于府城西边的一处山峰，环境雅致，是个修身养人的好去处，萧云玦小时候也就跟着百凭生去过那么半个月，最后待的都不想回来了。
　　桓子枫眼巴巴地瞅着楚沉柯，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也不见楚大哥和元儿去我家一叙就急着走了。”
　　“生辰快乐，乖，等事情解决了，楚大哥给你补个大礼回来！”说着楚沉柯揉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们又不带上我！”萧云玦表示很受伤。
　　“你啊，贪玩的性子也是不曾变过的。”楚沉柯笑了笑，道：“谁说我们是去玩了，我话还没说完呢。此番前去清泉山，也是有东西要学的，没有你想的那么轻松。不过你要是真想和我们一起，在我看来倒也不是不可。”
　　“切。”萧云玦往旁边的墙上一倚，以一个颇有些大爷的口吻拒绝了，“我才不稀罕呢，在府城我一个人也自得其乐，干嘛非要去清泉山找不自在。你们爱去就去呗，又不是见不到面了。”
　　楚沉柯无奈地摇了摇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师父他老人家才没打算让你和我们一起的。估计这个时候师父他也和萧夫人交代过了，清泉山那边也是不得怠慢，回去记得替我们几个向萧城主和萧夫人问个好。”
　　“成。那就回头见了。”萧云玦摆了摆手，一把捞过桓子枫往回走，“走吧，人家都有要紧事要做，今儿就我陪你了，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大哥你别压着我，我肩膀都要折了！”桓子枫发出微弱的抗议。
　　江珩在一旁听着看着，眼睛黯了黯，但也没说什么。
　　萧云玦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嘴上非要图个便宜，说是他们不管他，可要是真邀请了，他也定是不会来的。
　　一直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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